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夜晚花隈街的街道非常黑,只有被街灯照到的地方,才隐隐约约有点光亮,但还是看不清路面,只是觉得路面湿了。

“好温柔的雨啊!”在回去的路上,三绘子轻声对叶村省五郎说。

“你说雨很温柔?”

“对呀!……生怕把人的脸打湿一样,下得那么委婉。”

“是啊,看来这雨也是有感情的。”

两个人也不撑伞,就那么慢慢地步行着,非常享受似的,徜徉在淅淅沥沥的雨巷里。

“今晚好像没什么收获。”三绘子有点不甘心。

“有啊,我们现在不是知道,跟吴练海结婚的那个艺伎的名字了吗?”

“说得也是……但那个叫春子的老婆婆,总是让人感觉有点奇怪。”

“上了年纪的人,大概都这个德性吧。”

“茜草阿姨从头到尾一个劲儿地劝你喝酒,也有点怪怪的。”

雨还是轻柔地下着,偶尔有灯光从二楼的窗户里泄漏出来,越过围墙垂下来的柳枝,在那朦胧的灯光中,越发显得婀娜艳丽。不远处还传来三味线的琴音。

五十多年前,叶村省五郎的父亲,有可能也来过这里,还有吴练海、中国的革命家、政客们。然而,他们现在都已经变老,或者是死去了。那些当年向他们投怀送抱的娇媚女人,如今也都变成了鸡皮鹤发的老婆婆。

时间会抹掉一切,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永远铭记的。为何现在还要纠缠那么多年前发生的事呢?

看到满脸皱纹的春子老婆婆,叶村省五郎忽然对自己正在调査的事情,感到一片虚无。

所有的事情,最终要么被埋进土里,要么都会被封印在皱纹里。

1910年,也就是中国清朝宣统二年。四月,汪兆铭暗杀清朝廷的摄政王,不幸失败被捕。

六月,中国山东省发生暴乱。

八月,日本占领朝鲜半岛。

……

对这些记录到历史纪事年表里的所谓“大事件”,省五郎一点兴趣都没有,更何况,现在要他把发生在五十多年以前的,一段掺杂着爱恨情仇的私事挖出来,暴露到光天化日之下。对于叶村省五郎而言,除了虚无,其他的什么也不是。

叶村省五郎心想,如果我是我父亲的话,就不会让孩子为我洗脱罪名,有句话说得好,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可是,他又想到了编在病床上的哥哥,还有嫂子的脸。现在,他做这些事情的动力,完全来自于哥哥和嫂子的执著。

叶村省五郎和三绘子肩并肩地走着,他现在非常想甩掉那些远在天边的牵连,紧紧抓住眼前的幸福。

他终于按捺不住地,想打破此刻的沉默,开口说道:“说起来,这里还真是发生过不少有趣的事情啊!中国革命党人,在这里一口气喝一斤酒,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一个个暴发户在这里寻欢作乐。发大水的时候,这条街又是一片汪洋。后来又在空袭中化为灰烬……哎,真是经历万千,如梦似幻啊!……”

三绘子还是沉默着不说话,而叶村省五郎就像着了魔一样,继续不停地往下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这里又开始重建……朝鲜战争的时候,靠着美国的物资订货,这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与喧闹……这条街道端的见证了这些复杂曲折的历史……”

“叶村省五郎先生。”三绘子突然站住。以前她都是叫叶村省五郎的姓,这回是第一次直接称呼叶村省五郎的名字。

“嗯,怎么了?”叶村省五郎惊讶地看着三绘子。

三绘子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若再说话的话,就把现在的气氛破坏掉了。”

叶村省五郎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呆在那里。三绘子把身子靠了上去,叶村省五郎顺势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三绘子没有动。

叶村省五郎感到,搭在三绘子肩上的手都偃硬了。他想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于是,他将三绘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温柔地亲了一下她的眼睑。他的内心里,已经激动得无暇顾及对方的反应,只有喉咙那个部位,还能感觉到三绘子温柔的喘息。她的喘息就像当下的蒙蒙细雨,非常轻柔。

就像怕呼出来的热气,会烫着对方一样。三绘子微微地扬起头,叶村省五郎感到,她的气息从他的喉部,慢慢移到了下巴,然后嘴唇相碰……

结束了漫长的亲吻,三绘子贴近叶村省五郎的耳际,略带颤抖地轻声说:“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你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我的面前。”

叶村省五郎平复了一下自己紊乱急促的呼吸,他对三绘子轻声耳语道:“我现在感到无比的幸福!……让那件陈年往事见鬼去吧,我不想再査下去了。”

这是他心里的真实想法。他现在这么卖力地调査父亲的事,完全是出于兄嫂二人的嘱托。特别是嫂子,她是叶村省五郎行动的原动力,一直推着叶村省五郎往前走。然而,现在,他身边又萌发了一股抓住他的心的新力量。两股力量撕裂着叶村省五郎的心肺,但他明显感到,这股新的力量要来得更加强大,这样一来,吴练海的事情,自然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不要这么说。”三绘子微微抬起头,“还是继续査下去吧。这不是你哥哥的愿望吗?再说……”

“再说?……什么?”

“我想和你一起做点什么,尤其是这样有明确目标、我还能帮上你忙的事。”

事实上也是这样。两个人如果真的想了解对方、进入到对方内心的话,只是这样抱抱是不行的,必须要在一起,共同经历一些事情才行,并且,这些共同的经历,也会让两个人的心,靠得更加紧密。

而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给叶村省五郎父亲雪耻的这件事情,恰恰是最合适不过了。

“那可就要辛苦你了。”

“非常乐意效劳。”

接着,两个人又相拥长吻。

离开花隈街后,两个人来到一家咖啡店,没有音乐,非常安静。此前,叶村省五郎只向三绘子片段地说过一些,关于父亲的琐事,这次,他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地告诉了她。作为协助者,三绘子必须知道事情的原委。

那晚,服部三绘子终于完整地掌握了五十多年前,叶村省康风贪污事件的所有信息,叶村省五郎所知道的,她也都了解了。

如今调査这件事,已经不是单纯为了哥哥和嫂子了,它现在已经成了紧紧联系叶村省五郎和服部三绘子的纽带。

在公司,他们还是以姓相互称呼,尽量在他人面前,表现得客客气气,而这些小心思,也给他们的恋爱增添了一种特殊的味道。

―天早上,三绘子看到周围没人,就偷偷给了叶村省五郎一份早报。

“读一下用红色铅笔画出来的部分。”

叶村省五郎接过报纸,就开始在那一堆报道里,找红色铅笔画过的印记,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因为三绘子所说的“画”其实只不过是一些很小的红点而已,标注在一个贴有照片的消息栏里。消息的标题是:

为津庄吉氏就任绿化运动协会理事长

大体内容是说,神户商界的长老级人物为津氏,被推选为绿化运动协会的理事长。

为津氏从商业学院毕业后,就进入了石崎轮船公司工作,历任石崎轮船公司常务、联合海运专员、西日本轮船公司总经理,并长期担任神户工商理事会理事,对海运界和神户的经济界的发展,都作出了杰出贡献。虽然今年已经七十九岁了,但他身体依然健硕,退休以后,他还坚持毎天爬山,精神气儿完全不输给年轻人。所以,理事长一职,为津氏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不过是报道一个退休的商业老手,又被委以闲职的事情,三绘子给他看这个消息是做什么?叶村省五郎感到非常纳闷儿。

“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个?”他本来想直接去问三绘子的,但碰憋了回去。因为恋人之间讲究的是一种默契,要心有灵犀、见微知著,对方表情微微一变,你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此时叶村省五郎如果开口,直接去问三绘子的话,就有可能破坏掉这种气氛,让两人之间的那种秘而不宣的感觉荡然无存。

想到这里,叶村省五郎抬起头,发现三绘子正在冲他微笑。然后,三绘子说:“我们去见见这个为津吧。”

“嗯……好。”虽然这么回答了,但叶村省五郎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去见这个绿化运动组织的头头,甚至无法专心工作。报纸就那样敞开着扔到旁边。

他现在正在整理有关“月光”抛光剂试用感想的问卷调査,想从里面找出一点对宣传这款产品有利的东西,但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有价值的东西。他时不时地瞟报纸两眼,觉得为津庄吉的那张照片,就像是在愚弄他似的。

“这个秀顶老头,到底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中午之前,他必须找到答案,因为午饭过后,他要跟三绘子在一家不太起眼的咖啡店见面,这已经成了他俩这段时间每天的必修课。那个时候,肯定要说到为津这个人,如果那时还找不到答案的话,就没法跟三绘子交谈,那可就不妙了。

“他从商业学院毕业以后,就进入石崎轮船公司工作……”为津的这段经历,忽然映入了叶村省五郎的眼帘,这时,钟表的时针刚好指向十二点。

“啊,我明白了!……”

叶村省五郎的父亲,在逗留神户期间,曾经在这个“石崎”轮船公司工作过三个月。一直研究父亲经历的哥哥和嫂子,也肯定注意到了这家公司。这家公司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生意非常好,可是到了明治末期,公司业务变得很不景气,只能靠着两、三艘租借的船来维持生计,叶村省五郎的父亲,就是这段时间,来到这家公司的。最终,这家公司被联合海运公司收购了。

所以,石崎轮船公司时代的人,能活到现在的,已经很少很少了,并且,父亲在那里也只待过三个多月,因此,从轮船公司这条线入手,不会有太大的收获吧……伸子也曾经这样跟叶村省五郎说过。

为津庄吉今年七十九岁,从商业学院毕业后,就直接进入了“石崎”轮船公司工作,也就是说,他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是“石崎”公司的职员了,后来又升为常务,所以,他在这家公司里,肯定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并且,可以肯定的是,明治末期,他也在这家公司。

“好,该去吃午饭了。”叶村省五郎站起身来往外走。这时候,他脑子里那层迷雾终于消失,整个人变得神清气爽,与三绘子眼神交汇时,他也爽朗地笑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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