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核桃花生

季明德一直以为是自己的悔恨和不甘才会促使他重生直到看着宝如在如此大难之中怀里抱着个孩子不停哄的那一刻才明白过来他的重生是因为宝如的福报和善念。

是躺在临洮府的炕上觉得自己糟透了的那个宝如。是在躲避赤炎的追逐时在不知名的石屋里独自生产的那个宝如。

他是因为她才重生的当那颗头颅于关山之中飞滚着坠落时,他曾说,假如还能从来一回我必定跪伏于我妻子的脚边,诉说我此生的不甘与痛悔。

假如能逆天改命,我只求她能平安喜乐福气一生过的顺遂平安。

上天正是因此,才给他一次重生的机会让他去改变那个可怜的小姑娘行差踏错之后就回不到正途的一生的。

她曾多少次委婉的说过她不想做皇后不想季棠做长公主,她只想孩子有叔叔有舅舅,一家人齐齐全全。

就好像上辈子临死的时候她亦是这般说:季明德不要想着去给我复仇,去关山土地庙,我在那儿给你留了份东西,拿它入长安去找李代瑁,换个官儿做,娶房妻室,从此顺顺遂遂,安稳过一生吧。

她在觉得自己糟透了的时候,也没有恨过他,为了偿还那五百两银子的恩情,让他拿血谕去换个官来做。

他一门心思,疯了一样,只想给她最荣耀的,想让她把所有曾经伤害过她的人都踩在脚下,可他全然忽略了,于她来说,平安喜乐,安稳一生才最重要。

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山谷,洪流齐膝也不过转眼之间,季明德试图呐喊去警惕下面正在相斗的士兵与尹玉钊,但人的声音无法与山谷间雄壮洪厚的撞击之声相提并论。

一口气还没吸进去,洪流劈头而来,他借助一颗树纵身一跃,跃下一处高达三丈的悬崖,声音在那一刻全部凝滞,他于身后抱住了宝如,顺手拽上士兵架在半空的铁索,至少一丈高的洪浪,转眼过境,方才还在相争斗士兵和尹玉钊的侍从们,在那一刻全部被抹去。

山谷被填平了丈余,黄色的泥浆还在不停的往下涌着。

荡在半空中,宝如怀中还抱着个孩子,挣扎着仰起头,见搂着自己的是季明德,哆哆嗦嗦指着转眼而过的泥石流道:“原本,下面有很多人的,可他们好像不见了,尹玉钊也在下面。”

在一瞬间,人没了,山谷被填平了,缓缓而下的泥石流还在继续,宝如以为自己眼花了,她不知道那么正在打斗的人,都去了何处。

铁索是架在山顶村子里的,暴雨不知于何时转成了蒙蒙细雨,落在松针上,落在绿油油的槐叶树叶子上,轰响过后格外的空寂,唯有铁索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季明德一手搂着宝如,一手抓着绳索,抓着绳索的那只右肩上还有一重箭伤,经雨水淋涮,发炎了,剧痛无比。

他颇艰难的,一点点往下凑着,凑到宝如额间,贴唇吻了一吻,两生,只要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他就莫名觉得安心。

铁索缓缓绞动,季明德护着宝如的脑袋,小心不叫石头磕到碰到,越来越多的士兵顺着铁索爬了上来,当然,被冲走的,淹死的也不知有多少。

宝如道:“尹玉钊怕是死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会把他给你寻回来的。”

宝如愣了片刻,一只手小心翼翼撩开罩在孩子面上的青褂子:“快瞧,我给你看个宝贝。”

小裴秀蔫蔫哒哒,阖了阖眼皮,仰头见是个满面胡茬的男人,笑了两颊深深的酒窝望着自己,想起来了,这是个郎中,只要一来就会给她开药的,不禁有些气恼:“秀儿才不要吃药。”

小丫头叫尹玉钊喂着吃了三天的安神药,到此刻还没清醒过来,也不知那等药对她的身体要造成多大的损伤。

宝如在自己儿子身上都没有施展为娘的天赋,倒把这小丫头照顾的很好,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在她鼻子上轻点:“往后这个叔叔若还敢给你吃药,你告诉婶婶,婶婶打死他。”

秦岭中的人家都盘炕的,土炕。

这是整座村子里,四五户人家中最干净的一张炕了。

季明德带来的士兵不抢不打,还不逼人出屋,都是一排排整齐有序的守在院子外,格外小心的,连地里的老萝卜苗子都不肯踩踏。

不但如此,冒着蒙蒙细雨,李少源亲自指挥,帮那几户被踩塌了墙,砸烂了桌椅的人家帮忙砌鸡圈,修门槛,有两个交战时误伤了的村民,也得到了军医的医治。

主家看在眼中,小声打问过士兵们才知道,原来这高高瘦瘦,面目肖似的两兄弟,正是抗击土蕃,征过漠北的两位天家贵子。

一时之间,炭炉子架起,上面罩上铜盖,新鲜还带着泥土的带壳花生,剥光了皮的鲜核桃,鼓胀胀的板栗一并炒在上头,不一会儿哔哔啵啵一阵氛响,边炒边吃,烫糊糊的小零嘴儿,于这寒天里,再有一口热茶,虽是最粗鄙的茶,但也无比的适口。

季明德自幼儿习惯坐炕,面北朝南,盘膝,于炕桌后面稳稳的坐着。

小裴秀又睡了一回,于灯火中本来便闷闷的趴着,忽而,见有颗圆溜溜的花生在宝如手掌间滚着,拈过来放进嘴里,才生齐乳牙的孩子,嚼巴嚼巴,爬过来偎进了宝如怀中。

宝如手抚着孩子的小脸颊儿,低头看了许久,道:“不知为何,我一看到这孩子,就格外有种心酸的感觉。”

她扬起脸一笑,见季明德双目一眨不眨,就那么盯着自己,吸了吸鼻子,微抿了抿两颊乱发,道:“你也是因此,才会冒充郎中,总去给她诊脉的?你曾说,你有个故事,故事里有个小姑娘要讲给我听,那个小姑娘想必就是裴秀吧。”

季明德摇头:“不是,不是裴秀,只是跟她生的有些相像而已。”

他不知道尹玉钊是怎么离间自己的,此时眼瞧着宝如风清和沐,头上却像顶着个引线滋滋直燃的爆竹,不知道它何时会炸,虽表面上镇定自若,心里早吓的三魂扫二魂,如坐针毡。

宝如捋着小丫头顺溜溜的头发,咬唇吃吃的笑着:“你瞧,她睡在我怀里,多乖?”

有个杨氏霸占着修齐,宝如还从未跟个孩子如此亲近过,低头在小裴秀的眉心吻了吻,又道:“瞧着她,我就有偷孩子的冲动,真想偷回去自己养。”

便宝如和小修齐在一起时,季明德也没有此刻的醋意。宝如一双眼睛全在个孩子身上,那孩子还不是自己的。

基于此刻,他可以想象前世,若能继续活下去,宝如的两只眼睛和一颗心会永远在季棠身上,而他则会是永远被冷落的那个。

想到这里,季明德一把将宝如拉到自己身边,在她眉间轻嗅着:“若想要,再生一个就是,那终归是别人家的孩子。”

他不知何时剥了许多鲜核桃,全剥去了衣子,一枚一枚往她嘴里喂着。

八月的鲜核桃,淡淡的油意,正是最适口的时候。

农家红漆斑驳的炕柜上只有一只点在碗里的灯盏,主家因为好客,注了一大碗的清油,棉线搓成的灯芯叫绿黄色的灯油泡的软软胀胀,随着他的呼吸,灯苗微微摇摆着。

季明德记得宝如死后,装进棺材里时,棺木前就点着这样一盏油灯。那是在她死后,给她和季棠的亡魂引路,让她们过奈何桥时,不至黑灯瞎火的。

他道:“是有那么个小姑娘,生的与裴秀有些相似,但远比裴秀更可爱,更乖巧,所以我才会……。”

宝如脸上的笑慢簌簌的收敛着:“我觉得以我丈夫的为人,不会三更半夜登寡妇门。我也相信以陈静婵的为人,不会分明见过还假装不认识,毕竟她初怀上裴秀的时候裴俊就去了,裴家是个贫寒人家,她只要一幅堕胎药,还可以再嫁高门,她却选择生下裴秀,并一直给裴俊守寡,可见不是个会跟别的男人无媒苟合的女子。

所以,是我自己疑神疑鬼,是我小心眼儿?”

“所以她也和琳夫人一样,也是你欣赏的那种女人?”宝如翻身坐了起来,方才还笑融融的吃着核桃,翻脸比翻书还快,是因为小裴秀终于睡着,睡稳了,她准备算旧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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