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结束之后,众人离去,辰曌独留下江琼林,邀他夜游御花园。

御花园位于大明宫与伴月宫之间,花园里,曲水流觞,蜿蜒不绝。湖中心假山林立,古柏清奇,为这烦闷的初夏时节里增添数抹清凉。

二人走在园中,谁也没有先开口。

安素云率众婢女宦官,不疾不徐地跟在二人身后,始终保持着三丈的距离。

“琼林,你让朕很惊喜。”许久之后,还是辰曌先开了口。她信步走在园中,江琼林跟在一侧,显得十分恭敬和小心翼翼。

面对辰曌的夸赞,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思索良久,才道:“这并非是琼林的功劳。”

“爱卿不必谦虚,你在宴会之上的表现有目共睹,朕深感欣慰。”

“琼林不敢邀功,”江琼林老实道:“这是一药铺掌柜告诉下官的线索,而这位掌柜的,与武王爷交好。”

“哦?竟还有这等事?”辰曌停下步子,一脸惊疑。

江琼林点了点头,道:“或许这一切是武王爷的授意,他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为之。”

“他为何不直接来跟朕说?整整四日过去,朕连他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辰曌叹了口气,扶额道:“朕这几个皇儿,真是没有一个能教朕省心。”

“武王爷只是碍于面子的缘故而不愿表达,臣相信假以时日,他必会向陛下禀明一切。”江琼林道。

“希望如此,朕身边,也只有他这一个皇儿了。”辰曌淡淡的说完,眼中尽是一片荒凉。

那是一种深深的孤独,隐在坚强的外表下,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挥不去的孤独。

但是那种孤独江琼林读懂了,从在欢宜馆见她的第一眼就看明白了。

二人随意的又聊了几句,待到子时,江琼林打道回府时,他途径伴月宫,却发现从前灯火通明的伴月宫如今宫门紧闭,宫中一片漆黑。

江琼林心中虽有疑惑,但也不敢去好奇,只觉得这件事或许跟自己有关……

第二日,明格便率领突厥使团匆匆离去。他们走得匆忙,连向辰曌辞行的时间都没有,只留下了投降文书,还有全都的战败赔款。

突厥人此行,可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辰曌龙颜大悦,宴请百官于太极殿同乐。

江琼林被安排在了与她最近之处,比之一品大员公孙渺和长孙无垢更进了几分。

面对辰曌的厚宠,大多数人表示心服口服,但他们也在心中盘算。盘算江琼林能得宠多久?会不会突然哪一天,又被扒光了扔在宫门口示众?

众人猜不出圣意,但大抵都明白,这一出好戏,只不过刚刚上演了一个前奏。

……

用过晚膳之后,江琼林照例被留下来,陪辰曌在御花园中散步。

他们从太极宫出来后,经过伴月宫时,发现伴月宫仍如昨日一般黑灯瞎火。

江琼林心中纵有疑问,却也闭口不提。

辰曌眼尖,看出了他的异样,于是微微一叹,淡道:“你以为这是偶然吗?”

江琼林一愣,对上辰曌明镜似的眼眸,显得有些不明所以。

辰曌又道:“你被泼一身水,你认为只是偶然?”

“确实只是偶然。”江琼林低眉顺目,拱手作揖道。

“朕不过是在与你闲聊,你不必如此紧张,”辰曌浅浅一笑,淡道:“淑太妃深居伴月宫,怎么可能会在宫门边的偏殿沐浴?何况沐浴之后的水会有专门的下人处理,又怎么会恰巧就泼在了你的身上?”

“陛下的意思是……”江琼林一愣,一脸愕然。

“你那么聪明,连突厥人的阴谋都能查出来,却偏偏看不透女人的那点小心思,或许,这是男人的通病?”辰曌回眸一笑,笑中带着自嘲,与微微的愤怒。

“……”江琼林垂首,不敢接话。

“朕处死宫女,她或许有冤,可若朕能处死幕后指使者,才教大快人心。”辰曌顾自说完,也不管江琼林听不听得懂,转身在凉亭中坐下。

江琼林心如明镜,怎会不知这其中的意思。

只是从前他没有将心思放在这个上头,不明白为何辰曌对伴月宫的那位,心中竟芥蒂至斯。

“素云,去取‘鉴喜杜康’来。”

鉴喜,乃是开国太宗皇帝登基时,着礼部埋在地窖中的一千坛杜康酒,是鉴喜年间的好酒,堪称酒中之王。

江琼林久闻其名,光一听辰曌提起,便酒瘾作祟。

将才二人在宴席上,已经喝了个微醺,此时在月下对饮,面对陈年好酒,更是愈发畅快。

一坛喝完之后,二人已经醉了七八成,辰曌仍觉不够,又着人去领了两坛杜康来。

江琼林看着眼前人,直觉她红粉玉淑,容貌艳丽,煞是好看。

盯着她看得久了,辰曌便笑道:“朕的脸上有什么?”

江琼林一窘,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随处一指,指着她身后的一座高塔,道:“臣在好奇,那是何处。”

辰曌回头,便见在自己的身后,有一座白色的宝塔修建在景山的最高处,整座宫殿与之相比,便显得它更加雄伟迤逦。

“那是明镜塔,乃当朝国师的居所,他昼夜不休,为朕保护大明宫的安危。”

江琼林愣愣的点头,心中大概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这种安危关乎阴阳两界,并不是一般侍卫可以做到。

“国师已经闭关许久未曾露面,倒是让朕有些担心,等忙完了这一阵,朕带你去见见。”辰曌和煦一笑。

“是……”江琼林颔首。

二人喝了三坛之后,终于昏昏欲睡。

辰曌被宫女抬回宫前死拽着江琼林的手,不让他离开。

安素云便自作主张,将二人一起送回了寝宫。

当晚,一夜安眠,一夜无梦。

……

可这夜,在南大街尽头的见素医馆中人,却整夜不得安睡。店里灯火通明,气氛紧张。

武瑞安从下午听闻突厥使团突然离京开始,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下午。

他心中有一万个问题想要问狄姜。可狄姜却一直在偏厅中忙碌,没功夫理他。武瑞安无奈,只得等待。这一等就是大半日。

武瑞安翘着二郎腿,右脚搭在左脚上,坐在厅中佯装在看书。但事实上他连这本书的名字是什么都没看清,他的眼睛都放在了狄姜的身上。

狄姜此时仍然围着围裙,在偏厅里给一只被马蹄踏伤的猫缝合腹部的伤口。

风起时,偶尔会带动门口的帘子,有或者问药端着血盆出来的时候,武瑞安能偶尔瞄到狄姜一眼。

他实在好奇,一个爱钱如命的女子,又怎么会有功夫花大半日的时间,去救一只被马踩踏过的猫?

让它就此死亡,远离痛苦不是更好吗?

可她非但不愿见死不救,甚至不惜为它关门歇业半日。

实在是不可理喻。

武瑞安打了个哈欠,恰巧问药这时又端了一盆血红血红分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出来。

他细细往里屋一探,便见狄姜额头噙满了汗水,衣服也粘腻在了身上,可见她废尽了心思。

她这样认真的模样,让他心中又是一恸。

或许这就是狄姜吧,他与她相处月余来,才发现她行事随性,为人诡诈又狡猾,经常不按常理出牌,这一切,都与三年前他看见的她很是不同。

但是似乎自己也没觉得她有哪里不好,反而更加的欣赏。

只是这份欣赏,却带着一些疏离。他不敢再像从前一般放肆。

他在与她交往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带着几分克制。

他以为自己是不再喜欢狄姜,只是将她划作了好朋友之类。却不知道,或许这时候,他的喜欢,已经上升到爱了。

当然,这是后话。

而那只猫,到最后还是没有能救活。

武瑞安听闻结果,反而松了一口气。

要知道它连肠子都流了一地,怎么可能救得回来?

若真救回来了,他可要怀疑狄姜是不是大罗金仙转世了。

狄姜见他神色悠然,不由道:“王爷似乎心情很好?”

“突厥使团离京了,天香公主的案子告破,本王心情自然大好。”

“那真是恭喜王爷了,今日天色也不早了,王爷早些休息罢,我也回房歇息了。”狄姜耷拉着脑袋,寒着一张脸,下了逐客令。

“刚跟你说两句话就要赶我走,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本王可等了你一整日!”武瑞安有些不满,眉头紧皱,不依不挠地看着她。

“那又如何?又不是我让你等的。”狄姜翻了个白眼,继续将他往外赶。

“你吃火药了?”武瑞安怒道:“本王没招你惹你,为何脾气这般火爆?”

狄姜深吸了一口气,道:“民女心情不好而已,若有得罪,请王爷见谅,不过民女今日实在是太累了,有事留在明日再说吧。”她说完,‘啪’地一声,掩上了药铺大门。

武瑞安一个不留意,被碰了一鼻子灰。

他无法,只得灰头土脸的回了自己屋子。

回屋后,他越想越生气。

可就算是再生气,他也明白自己无可奈何。

他很清楚的知道,狄姜若是好说话,自己也不会一直住在棺材铺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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