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见素医馆后院里有一株老榕树,盘根错节,四季葱郁,冬来保暖,夏来遮凉。

狄姜就在此摆下了一桌酒席,同席的只有她与钟旭两人。

菜是她将才亲自去东市挑的,也是傍晚来亲自下厨烧的,两菜一汤一点心,就连桌旁温的茶也尽是她亲手煮的,一桌下来,可谓费尽了心思。

“我知道钟道长不喝酒,于是亲自烹了一盏茶,七子花茶。此茶由当季开花的七种花的花蕊烹制而成,味甘性凉,不温不火,很是爽口,在这春末之际来饮用最为得宜。尝一尝吧。”狄姜递去茶盏,钟旭接过,犹豫了片刻,便一饮而尽。

“好茶,狄掌柜好手艺。”钟旭低垂着眼帘,显得非常拘束而不自然。

是了,问药突然冲进自己的铺子,二话不说揪着他的耳朵便往药店里拽,自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狄掌柜与书香又出了事,心中惊疑不定,忐忑不已。却没想到入了内院,等待他的却是一桌好菜。

钟旭低头,一杯接一杯的喝茶,狄姜也默契的不说话,只一杯一杯的为他斟茶,空了便安静地看着他坚毅的面庞,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二人便一直沉默,似乎谁也不想打破这满园的沉静。

不知过了多久,到最后却还是钟旭先憋不住了,他眼眸微微一抬,浅浅一笑,道:“狄掌柜,今日请我来是所谓何事?”

“天呐,你竟不知道我请你来是为什么?”狄姜睁大了眼睛,表情夸张道:“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心意的!”

钟旭更加怔忡,面色一红,道:“什么心意?”

“我叫你来,自然是想与你道谢。”

“谢我什么?”钟旭拧眉,似乎全然听不懂这其中的意思。

狄姜婉转一笑,道:“虽然最后是武王爷将我救出来,但是钟道长对我的恩情,狄姜也莫不敢忘。”

钟旭神色一暗,再次垂下眼睛,抿了一口茶,然后似是鼓起勇气一般,摇头道:“是我考虑不周,让狄掌柜以身犯险,亦是我学艺不精,不能解救狄掌柜于水火,我就算有心,能做的却很少,狄掌柜若是因为这个感谢我,钟旭万万不敢当。”说完,他端起茶盅,向狄姜敬了一杯茶。

狄姜面露惊讶,倒是头次见着钟旭这般模样,从前的他都躲得远远的,刚愎自用,固步自封,旁人的话是一句也听不进去,现如今……真是改观颇大,让人刮目相看。

“书香和问药呢?书香的身体没有大碍吧?”钟旭道。

“多谢道长关心,小童无事。”狄姜笑道:“别光顾着说话,快尝尝我的手艺,可是三界闻名。”

“三界闻名?”钟旭又是一拧眉。

狄姜干笑了两声,咧嘴道:“也就是一种自捧的说法,钟道长不必放在心上。”

“嗯。”钟旭点点头,夹了一筷子眼前的菜,青黄有加,却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制出来的,他没多想,直接送进了嘴里。他刚一放进嘴里,还没吞下去,便止不住的夸赞:“太好吃了!狄掌柜好手艺,这是什么东西做的?”

“这个呀,这道菜的名字叫七窍玲珑心,那个是八仙过海,然后那道是千丝百宝汤,最后一道是甜点碧玉糕。”狄姜将食指放在唇上,嘘声道:“都是独门技艺,不可为外人道也。”

“哦……”钟旭愣愣的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一个劲的吃。

狄姜看了他一会儿,又打趣道:“不过钟道长不是外人,告诉你也无妨。”

“嗯?”钟旭眼睛发光,似乎真心很想知道这其中的诀窍。

狄姜隐隐一笑,直言道:“这道七窍玲珑心是以鸡心为主食材,八仙过海则是由八种素菜拼接而成,千丝百宝汤是深海银鱼,碧玉糕则是桑叶汁和着面粉一起上蒸锅蒸煮而成。”

钟旭止不住的夸赞,点头道:“从前我只当吃饭是一种例行公事,今日才知道,原来食物竟也可以这般美味。”

狄姜的笑意愈加深厚,看着钟旭渐渐吃光了所有的菜。

她其实还有另一半没有讲。

这鸡心,是取自昆仑墟,凤栖梧桐树下长大的飞橐,是一种神鸟,似凤凰而非凤凰,生来聪颖,难以捕捉;而八种素菜,则是天帝后花园里,看园人悉心培育的八种仙草,百年才得发芽;深海银鱼是龙王的鳞片,碧玉膏的汁液更是取自佛祖坐化时的那颗菩提树上结出的叶子。

每一种食材,都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宝物。

“嗝~”钟旭打了声饱嗝,才发现桌上都已经变成了空盘子,狄姜却一口未动,他尴尬的笑了笑,有些无所适从。

“不好意思,都吃完了……”

“本就是做给你吃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狄姜掩嘴一笑,见月上柳梢,便将钟旭向外赶:“天色不早了,钟道长早些休息。”

“哦,好。”钟旭站起身,又喝了一杯茶,这便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狄姜送他出去后,便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对楼上吼道:“去把桌子收了。”

“知道了。”问药病恹恹的应了一声,很是无趣。

原来问药事先被赶到了阁楼,明令禁止不许打扰。

问药的房间靠着大街,书香的房间则靠着内院,于是她便挤在书香的房里,伸长了脖子在窗户缝里往下探。可是她却失望了,这里只能瞧见清风吹拂,树影斑驳,除了偶尔可见二人洁白的衣角,其余的话是一个字也听不到。

问药扼腕长叹,就差没有捶胸顿足了,憋的她呀,恨不得现在立即冲到钟旭家里,揪着他的领子问他:“你究竟是怎么把我家掌柜的魂儿给勾走的?她分明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懒虫,今日竟为你忙活了大半天,连正事都甩在了一边,钟旭啊钟旭,你何德何能!”

可她到底还是忍住了,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若真去问了,惹得那臭道士发神经,到时候指不定掌柜会怎么修理自己……

问药收拾好之后,便见掌柜的整衣端坐在大厅里,狄姜一见她出来,立即笑道:“走吧,我们去会会那位仙人。”

“掌柜的不歇息?”

狄姜摇了摇头:“此事一日不解,我如何安然入睡?”

“那您就不能等解了再宴请钟道长么,非得在今日……”问药嘟囔了一句,狄姜便狠睨了她一眼,道:“你若早说钟道长身负重伤,我怕是一早就做了这些了,你皮糙肉厚不觉着,可他只是肉体凡胎,伤了元神以后变成傻子怎么办?你赔我一个钟旭吗?”

“我赔您一个瑞安王爷!”问药脱口而出,结果便是又被狄姜赏了一个暴栗。

“以后再说这般话,我就将你的舌头割下来。”狄姜狠狠的睨了她一眼,率先出了店门,径直往京兆府衙门走去。

二人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故意隐去了身形,一般人看不见她们俩。当二人风风火火赶到京兆府衙时,正巧见着工部侍郎张添淼带着妻妾来衙门认尸。

工部侍郎出公差三个月,平日里对张思瑶也并不是那般上心,听闻张思瑶嫁了阳春府不到半月就惨死家中,气得整个人都老了十岁。

“跟去看看。”狄姜抬起下巴指了指张家人,问药便听话的跟了过去。

“儿啊——”停尸房里,张侍郎的妾侍柳氏已经哭得没了人形,狄姜和问药心中皆是好一阵难过。

若之前阳春府的大夫人那样是装的,那柳氏的悲恸肯定就是由内而外发自肺腑的了罢?有哪个做母亲的,能见着孩子惨死如斯?心中自然是要将凶手碎尸万段千刀万剐也不足为惜。

柳氏在一旁哭,张侍郎便立在一旁,看着一脸害怕的妻子沈氏,更加气急。他几乎是立刻泪如泉涌,浑身抖成了筛子,沈氏见了,立即连滚带爬的爬回他身边,瑟缩道:“老爷不要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将她打翻在地。

“这就是你给我找的好女婿!”张侍郎气得说不出话来,又是一巴掌落在原配沈氏的面上,沈氏立即跪下,嘤嘤的哭泣起来。

“你干的好事!你还有脸哭!”张侍郎气得一脚将她踹在地上。

沈氏立即吓得禁了声,哪里还敢哭,直躲在一旁,只怕他气极了再给自己来上一脚。

柳氏在一旁哭断了肠,张侍郎立即拥着她的肩,安抚道:“为夫一定会给瑶儿讨回公道,夫人不要伤心了,保重自己的身体最重要啊……”张侍郎抱着妾侍柳氏,老泪纵横,心疼得无以复加。

柳氏越哭越伤心,声音更是哀嚎到几乎整个衙门都能听得见,声音里不止有悲恸,更有委屈,仿佛要把这十几年来受的大房的委屈通通都哭出来才好。

“我儿死得好惨啊!凶手真是好歹毒的心呐!”柳氏说着,不时看向跪在地上的沈氏,眸子里迸发出的精光,足以杀人。

“走吧。”狄姜一声叹息,不想再看下去。

狄姜此前打听过,张侍郎加中有四女三男,沈氏只生了一男一女,柳氏生了三女一男,由此可见得宠程度自然是柳氏居多。

沈氏将张思瑶下嫁给孟常乐自然是不安好心,可这柳氏看来,也未必有几分真心,就说她此番拿到的阳春府送来的聘礼,估计也足以让她赚得盆满钵满,此刻装作这般的委屈,又哪里只是单单为了短命的女儿呢?

这京贾贵胄家中的事情,狄姜看不透,便不想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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