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潘家离开后,三人便在村里找了家客栈休息。说是客栈,其实只是家小小的旅店,旅店并不大,约莫四五间房,掌柜的姓孟,是个寡妇,五十岁了还是孑然一身,膝下无子,于是闲来无事便将自家的房子改造成了旅店,供往来行人歇脚打牙祭,也聊以慰藉自己的孤独。

状元乡地势偏僻,不在官道边上,故而过往的人烟稀少,平日里没什么人往,所以旅店的房间大多数时间都是空着的,但床铺却十分的整洁,想来孟掌柜十分爱惜自己的房子,闲暇之余就打扫打扫。

能在这荒山野岭住上这么干净的房子,狄姜也是十分惊喜,立即让问药和书香打了一桶热水洗了个热水澡,换下了连日赶路的脏衣袍。

狄姜泡在浴桶里,一边擦拭身子一边唉声叹气:“哎……”

“掌柜的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憋屈得慌。”

“哎,其实我也是……”问药也愁眉苦脸。

“我本以为帮潘玥朗带东西是在做善事,却没想到不仅没让二老开心,反而让他们的矛盾升级,不知不觉做了件火上浇油的蠢事……这世道真是好人难做啊……”

“是啊。”向来话少的书香亦点了点头。

“连素来沉默不喜发表意见的书香都开口了,可见老潘生活之不易啊……”狄姜趴在浴桶上,双目平视前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问药则趴在桌子上,双手撑着头,叹息地点了点头:“老潘真是太可怜了。”

“哎!”三人一同叹息,心里都是同样的哀其不辩,怒其不争。

“掌柜的,潘玥朗一定会有出息的,对吧?”问药凑近狄姜,一脸希冀。

狄姜不忍再瞒她,于是点了点头。

“他爹呢?能荣华加身么?”

狄姜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掌柜太敷衍了!”问药蹙眉。

狄姜怕她再继续纠缠,于是淡淡道:“我算不到他的未来。”

“又是算不到未来!这世上还有你算不到的事情!”问药抗议:“您之前也说算不到瑞安王爷的未来,可他不是好好的活下来了么?我看他比以前更加英俊了,那气息……简直比当今太子还要风流倜傥。这次,你也一定可以救老潘的对不对?他会跟着儿子享尽荣华富贵的对不对?”

“瑞安王爷的事我确实不清楚,我也并非万能,”狄姜摊手,打断问药接下来的话:“何况像老潘这样的夫妇尘世间有许多,你一时看不惯,过几日也就忘了,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您不是说带我们来春游么?游山玩水而已,哪有正事。”问药见狄姜不想帮潘辛贵,于是也跟她装傻。

狄姜懒得理她,翻了一个白眼便裹了浴袍起身上床。

“掌柜的你就睡了?!”问药跑过来,揪着狄姜的被子。

“不然呢?”狄姜横了她一眼。

“给我们传道授业解惑呀!”

狄姜摆摆手:“与你们聊天太无趣,我更愿意与周公聊天。”

狄姜抓住被子的一角,与问药抢夺,而问药却迟迟不肯放手,于是狄姜索性松开手,只听’扑咚’一声,问药便四脚朝天摔在地上。

“我不是故意的,”狄姜抢先说道:“而且我真的与周公有约。”

“周公是天上的神仙,哪是我们这些小妖精可以结识的?掌柜的自己想睡觉,也不找个好些的理由!我不理你了!”问药从地上爬起来,气得掉头就走。

书香面无表情,走过来放下床边的幔帐,又吹熄了床头的蜡烛,道:“掌柜的早些休息,我退下了。”

“去吧,晚安,做个好梦。”狄姜赞赏的点了点头,心道:“就喜欢这种干实事,话不多的侍童,当初收了他与问药一静一动,倒是极为互补。”

狄姜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梦见自己与一身着玄色衣裳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下了一整晚的棋。

棋下到最后是狄姜输了。

男子问她:“许久不见可有礼物?”

狄姜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一大包花生扔给男子,还故意强调说:“这是我亲自摘来,亲自炒的,下酒吃最是合宜。”

男子心满意足地接过花生,摸着胡子哈哈大笑:“那是老夫三生有幸了……”

翌日,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来,暖意在周身浮起,暖得狄姜浑身的骨头都变得酥软,她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让屋里的另外两人都十分惊喜。

“掌柜的你总算醒了。”问药急道。

听到问药的声音,狄姜霎时清醒,她睁开眼,便见问药和书香坐在一旁,正在嗑瓜子。桌上放着的茶水冒着腾腾热气,茶点也已经用了一半,想来他们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狄姜微微一笑:“早啊。”

“早?”问药瞪了她一眼:“知道现在几点了么?都快吃晚饭了!”

“哪有那么夸张?”狄姜看了一眼窗外,笑道:“才刚过午时而已。”

“那也是等着吃晚饭了!”

“好好好,你说的是,我马上就起来!”狄姜话虽如此,动作却仍旧不急,慢悠悠的爬起床准备更衣。

问药叹了口气,面上虽写着不满,但还是走来伺候她洗漱。

待狄姜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后,书香的早点也端了进来。

狄姜坐在桌边,看着眼前的馒头和咸菜,实在提不起胃口,她翻了几筷子便道:“这也太寒酸了。”

“在这种地方有得吃就不错了,你还挑?”问药阴阳怪气的翻了个白眼,惹得狄姜更加不想吃了。

她放下筷子,笑嘻嘻道:“我们去街边吃小吃。”说完,她便提起裙摆便奔下了楼,书香和问药连忙追了出去。

三人走出客栈,便见日头高挂在穹顶之上,暖化了四周山上的皑皑积雪,虽然山顶上还烟雾缭绕,盘桓着早春的迷朦,但较之昨日的阴冷已经好了许多。

今日是个赶集日,街道两旁摆满了商贩的小摊铺,吆喝声此起彼伏,倚山而建的村镇尽显一派生机。

狄姜见街对面的小摊上挂了一面白色的锦旗,锦旗上写了“酒酿”二字,于是跑过去,在摊位上坐下,对摊主道:“来两份酒酿。”

“好嘞!”掌柜吆喝一声,立刻开盖下锅。

问药和书香紧挨着狄姜坐下,问药急道:“我和书香都吃过了,掌柜的要吃两份么?”

狄姜摇了摇头:“我只用一份。”

“那还有一份呢?”

“等一位老朋友。”狄姜微微一笑,刚说完不久,便见不远处走来一个身穿青色袍子的年轻男子,他的身后背着一把半人高的木剑,手里捧着一个褐色的土罐子,罐子的形状与酒坛相仿。

旁人见了或许以为他捧着酒坛,但狄姜知道,那里头放着的是梅姐的骨灰。

来人正是钟旭。

“哟,钟老板,您怎么也来这了!”狄姜朝他扬了扬手帕。话音刚落,便见钟旭通体一震,他四下张望了一番,最后才在角落的凉亭下看见了狄姜。

“你怎么也在此处!”钟旭惊道。

“这不是奴家问您的话嘛,您怎么反问我了!”狄姜灵机一转,指着问药道:“问药的远方表亲病了,我来给他治病。”

“哦?不知是什么病需要劳烦狄掌柜大驾至此?”

“腿疾,”狄姜边说边叹息:“断了一条腿。”

“……”钟旭看着狄姜,眼里充满了不信,但嘴里却道:“狄掌柜悬壶济世医术精湛,教人佩服。”

“是啊是啊……”狄姜笑着点了点头,十分坦然。她面色如常的说着,问药却不禁拉了拉她的衣袖,冲她挤眉弄眼,在她耳边低声道:“掌柜的,我哪有什么表亲!”

“你权当老潘是你远房亲戚便是,反正你也很是心疼他,认一房也无碍。”狄姜低声笑道,说起谎话来连眼皮都不带眨。

“您可不是说不能管凡尘俗事嘛?”问药急道:“您要是治好了老潘,不就算是擅改了他的命格,到时候遭天谴怎么办?”

问药在一旁瞎着急,狄姜见她立即要露出马脚,便在桌下踩了她一脚,让她不要废话,问药不敢再多嘴,于是低着头看着脚尖,眼睛里很有些委屈。

狄姜也不管她,随即又对钟旭笑道:“道长您呢?何故会长途跋涉至此?”

“我来敛葬阮青梅。”钟旭看了眼手中的坛子。

狄姜’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虽然是明知故问,但表面的客套也不能少。她见他神色凄凄,便觉得逝者已矣多说无益,便不打算再提了,转而又是一笑道:“奴家多点了一碗酒酿,钟老板吃了暖暖身子?”

钟旭面色古怪,却还是在狄姜对面坐下。

狄姜将酒酿递过去,他却又推了回来。

“道长不喜甜?”

“咳咳!”书香咳嗽着推了狄姜一把,她这才恍然想起道士不饮酒。

狄姜连连摇头叹气:“真是可惜了,这家的酒酿十里飘香,闻着就醉了,而你却吃不得。”

钟旭铁青着脸,要了一碗小米粥。

狄姜和他对坐着吃,毫不避忌的盯着他看,他实在被她盯得烦了,才蹙眉道:“狄掌柜有何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几日不见,想多看看你。”

“……”钟旭不再说话,索性低头喝粥不理会她。

从狄姜这个角度便只能看到他紧蹙的眉头,她又道:“道长为何愁眉不展?”

“习惯如此。”

“哦。”狄姜点点头,不再打扰他用餐,等他差不多快吃完了才又问道:“道长打算几日为梅姐下葬?”

“明日。”

“明日可是惊蛰呀!”狄姜惊呼。

“是。”

“唔,那该是要惊动地下的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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