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踏入过无妄殿了,换了新男宠的事几乎天下皆知,蜀山派上上下下都得到特别优待,就是妖魔也不敢随便得罪。

仙婢们每天无事,闲话更多了,突然从神尊寝殿被打成冷宫,心里难免都有几分失落和愤愤不平。自己家主子是何等人物,怎么会轻易被一个听都没怎么听过的墨冰仙给比下去了。见白子画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一个个急得直发愁,到处张罗打听。等窥见墨冰仙姿容后,不由更为自家主子担忧了。

白子画怎会不知道她们每天叽叽喳喳的都在身后议论些什么。春『药』那件事他当时是气糊涂了,等『药』效过去,不用脑袋想都知道是竹染做的。小骨有心要折辱他多的是办法,怎么可能用春『药』。虽然一直对她的爱慕装作视而不见,可是那一剂『药』分明活生生戳破了他俩之间的关系。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分明知道她想要你,虽然没有卑劣到使用春『药』的地步,但是心思和目的却其实是一样的,终归还不是一个龌龊。

这就是竹染想说的。

春『药』不是用来让他屈服,而只是用来羞辱他,让他直面这一切,再无法躲藏。除非他真把自己当做她的男宠,否则他俩再没办法躺在同一个榻上,否则就等于默许了她对自己的欲望。

自己那一掷又伤到她了,但是更伤害她的是自己眼中的厌恶吧。白子画想见她额上鲜血流下时无辜的眼神还有那悲凉一笑,心就狠狠揪成一团。她可以那样坦然的跟自己说对不起,哪怕错的不是她,为什么自己就做不到?

而那点负疚感在一想到她后来居然叫紫薰浅夏在那个关头送『药』来,又变成铺天盖地的怒火。

僵持着,一日两日,他没有忘记自己想要挽回一切的初衷,如今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丝进展,小骨恢复了些人『性』,他怎么可能放弃。正想着该如何缓和二人之间的关系,就听到传闻她又纳了许多新男宠,夜夜欢笙歌宴,举止荒唐糜烂,还『迷』恋上了墨冰仙,为了讨他欢心六界到处搜罗画作和一些古怪玩意,难免再次恼怒。

他了解小骨的单纯执着,知她不可能『色』『迷』心窍或者意气用事做出什么荒唐事来。可是却没想到那人是墨冰仙,心里顿时便没了底气。

听着般若殿远远传来的悠悠合鸣的琴音,看着他们屡次执手飞过天际,胸中堵得发慌。

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什么也做不了,每天在这里就真好像失宠了的妃子在冷宫里坐等皇帝的再次光临和宠幸,何其可笑。

所以,他趁花千骨闭关时去了般若殿。

墨冰仙正在水中凉亭小憩,旁边案上置着古琴,白玉桌上有书卷、茶水、瓜果和未下完的一盘残局。

大老远就知道是他来了,墨冰仙依旧一动不动,靠在华丽的紫檀雕花木椅上,好半天才慢慢睁开眼睛。

白子画看着他身上搭的紫『色』狐裘,想必是花千骨离开时随手给他盖上的,心头猛的一紧。虽然明知道小骨不可能和他发生什么,也还没发生过什么,可是一想到她居然和别的男子夜夜同床共枕、耳鬓厮磨,难以抑制的怒火就猛的向上窜。

墨冰仙有趣至极的看白子画忽变的脸『色』,若有所思。他一开始以为花千骨痴恋白子画,所以不择手段的将他留在身边,却又舍不得对他用强,所以摩严来求他,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上仙,好久不见。”墨冰仙慢吞吞的坐直起身为他斟了杯茶。

“他让你来的?”

墨冰仙点头。

“我说过我可以解决,请你马上回去。”

“解决?怎么解决?她现在是无所不能的妖神,就算你是她的所爱也不能改变什么。”

“我不会放弃她。”他是她的师父,她这世上唯一一个亲人,她变成如今这样的罪魁祸首,如果连他都放弃了,小骨就永无回头之日了。

“我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但是她如今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你一向以天下大义为重,自然知道什么应做什么不应做。仙界暗中准备那么久,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六界很快要硝烟四起。我有把握助你们赢这一仗,你现在不过一介凡人,帮不了什么,留在这里太危险,应该离开的人是你。”

白子画自然知道他说的赢是借交合夺取妖神之力,其他人或许做不到,但是若凭借墨冰仙的能力,小骨就死定了。

“不要碰她!”

依旧若万年寒冰的声音,语气里却又带了些威胁和火『药』味,墨冰仙皱起眉头,重重的放下茶盏:“你以为我很想么?我可不是个可以为什么而牺牲的人。这事本就是你的过错,应该由你来办,你自诩清高不肯舍身不愿弥补也就罢了,有什么资格阻拦我?”

白子画气结:“堂堂墨冰仙,怎可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墨冰仙大笑:“难得有经得住我轻『揉』爱抚的女人,我自然乐得享受,再说她的滋味当真不错。”眯起眼睛,仿佛正回忆着夜里两人之间的缠绵悱恻。

白子画奋力克制住自己,却仍是怒不可遏的拂袖而去,古琴从案上摔下来,重重的掉在地上。墨冰仙捡起来,怔怔望着白子画离去的背影似是有些不信。那个人真的是当初他认识的那个白子画么?为了花千骨?他们之间到底都发生过什么?

白子画才走不久,竹染就来了,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知道你在好奇什么,不过我奉劝你,不要窥探神尊的记忆,知道多了对你没有好处。”

墨冰仙不但可以瓦解对方的法力,还能看到对方的内心,很容易便能找到对手的弱点,所以总是无往不利。

“我真搞不懂你们两人,明明看起来关系如此恶劣,心里却又总在为对方着想。”

竹染冷哼一声:“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墨冰仙嗤笑:“她说你总是在最苦的时候和她相依为命,对她而言,整个六界比起来都没有你重要。”

竹染身子一震,呆住了,他没想到……不自然的苦笑了一下,他的脸笼罩在伤疤之下,所有的表情看上去都十分虚假,墨冰仙却知道他眼中的那一抹悲凉是真的。

“我们俩太像,她却是比我更可怜的。我找你来,是想有个人好好陪她,白子画做不到,或许只有你能了。尽你的所能让她开心吧,她的时间不多了。”

竹染转身离去,背影说不出的冷清孤傲。

墨冰仙皱起眉头,没有一个人看到竹染身上象征野心的疤痕会不害怕,他的心太大,自然不会甘愿屈居于人下,如今整个六界已在他手中,他显然依旧没有满足。是想借自己和仙界的手,铲除花千骨么?他需传信回去让摩严他们多加提防他才是。否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能知道天下最后会不会是落在他手。

虽然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对花千骨的过去产生什么兴趣,可是相处的时日久了,仿佛要被她吸进去,总是不经意的想要了解她更多。

深夜花千骨回来时,只见墨冰仙抱着琴安静的坐在房中。白子画虽也总是独自一人,远远望去,却从没有他的这种孤独寥落之感。

“怎么了?”空气中隐隐有一丝白子画的味道,他来过?呼吸一紧。

“没什么。”墨冰仙随意拨弄着琴弦。

“这儿怎么脱落一块,明天我去寻把新的给你。”

“不用了,我喜欢这琴,很久以前一个朋友送的。”

“朋友?”朋友这个词对他而言,总是意味着更多的落寞吧。

“她喜欢听我弹琴。临死的时候我想去看她,弹琴给她听,可是她不肯见我。”

“她死了?”

“人老了,自然要死的。”

“她是凡人?”

墨冰仙点头。

花千骨已明白:“你为什么不教她修仙呢?”这样不就可以长相厮守。

“修仙了又怎样,我还是不能靠近她。再说她有自己的人生和选择,不应当仅仅为了陪伴我而改变自己。”

花千骨点点头,看着自己爱的人一天天老死,想要将她抱在怀中抚慰都做不到,那感觉一定很绝望吧。

想起她之前对他说,羡慕他身上总有一股洒脱自由的感觉。

而他只是淡淡的笑答,没有牵绊的人很寂寞,你不懂。

现在,或许她有点懂了。

呆愣间,墨冰仙突然将她揽进怀里,手抚上她的胸,她一惊,他却已离开,从她怀里掏了什么出去。

“你总在怀里揣着块石头做什么?”好奇的在手里上下抛着,看上去有几分孩子气。

花千骨茫然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刚要开口,墨冰仙笑道:“你又要给我讲故事了么?”

花千骨也笑了,伸出手从他那里拿回石头,握在手中轻轻摩挲着:“虽然现在看上去,它只是块普通的石头。可是其实这就是一切事情的开始——女娲石。”

“这就是女娲石?”墨冰仙眯起眼睛,为什么女娲石上会有最近被炼化过的痕迹?花千骨要拿它做什么?

“是啊,女娲石,它的一个碎片曾经幻化人形,后来为我而死。我不甘心,想要救他,却没想到放了妖神出世,一切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我知道他没有消失,有时候我常常会听见他在呼唤我,抚慰我,我知道他还在这石头里,一直陪着我。”

又是她一段痛苦的往事?墨冰仙沉默许久:“我知道一种古老的术,可以把消散了的物化妖魂重新收集起来,但是不知道对女娲石管不管用。而且,就算招回来一息一魄,再次物化修炼出的,可能也不是你以前的那个朋友了,而是另外一个人。”

花千骨惊喜的望着他,突然就扑上前来紧紧抓住他的双臂:“真的么?”

墨冰仙俯视着那张突然如花般绽放的笑脸,明媚得有些刺眼。过去的她就是这个样子么,天真快乐而充满朝气,像阳光一样将他穿透,照得身体的每条血『液』都成了透明的河流欢快的沸腾起来。

不习惯自己的心头一动,有些窘迫的撇开脸去不再看她。

“或许吧,我可以试一下,不过光靠我肯定不行,但是加上你的妖神之力说不定可以。”

“好,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花千骨激动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如果,如果一切还有机会挽回,错误还可以弥补……

“天地灵气越盛的时候成功的概率越大,但是你要想清楚,这会消耗你非常多的妖神之力。”

“没关系,只要可以救他。”

墨冰仙没想到她会这样轻信,还是说真对自己的力量太过自信。

“那、那糖宝呢?它、它是一条异朽阁的灵虫,已经修炼成人了,可是为了救我魂飞魄散,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也把它救回来?消耗再多的妖力也没关系!”花千骨激动得有些口齿不清起来。

又是为了救她?墨冰仙心头一震。有时候,负疚比直接的伤害更能摧毁一个人。她的心里到底有多少痛,又有多少悔?

“这个我也没有办法,但是它既是异朽阁的灵虫,你为何不问问异朽阁主呢?”

“他……他也死了。”

瞥见她睁大的双眸里的绝望,仿佛回忆起什么最痛苦的事情,心头不由一紧。

“不要放弃,你因知宇宙恒长,万物不灭。你若是真爱,就不会计较哪怕已不是最初形态。好好守着,天地轮回,终有一天所有你以为离开和消逝的都会再次回来。”

花千骨心头一阵浓浓暖意,突然就有了想要掉泪的冲动。

是啊,回来,她要一切都回来,回来好好的。哪怕,她再也见不到那一天了。

墨冰仙突然弯下腰,折了地上一朵流光溢彩的透明小花递予她。花千骨回头看,鲜花铺满她来时的路。已经很久没这样了,之前无论到哪都会留下花痕是因为初时妖神之力太强大,她不会驾驭,处处外泄。如今……则是她已经没有能力控制了。

墨冰仙眉头纠结在一起,虽然他每天夜里都有动手脚,但是花千骨的力量也不可能消逝的那么快啊,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她明明成了六界至尊,却总是有着将死之人的眼神呢?

见花千骨正握着他递给的花凝望着自己发呆,最近他总会在她痴痴的眼神下有微醺的感觉。忍不住伸手将她环抱在怀中,眸中有一丝挣扎,明明如此强大,为何他却总觉得她像瓷器一样,轻轻一碰就会破碎?明明是六界的祸水,满手血腥的妖孽,自己又为何总是一面鄙夷她又一面隐隐心疼。就因为她那楚楚无辜的眼神?他怎能这样轻易就被她诱『惑』?

终于还是下了决心,他的手放在她的后脑,将她压入怀中更深。

花千骨猛的打了一个寒战,墨冰仙的力量一向是十分强大的,和他在一起靠得越近,身体就越不舒服,力量像是被什么撕扯着,向外翻涌。可是心里面却又是极其安稳的,她留恋痴『迷』于他身上的味道。所以还是总忍不住想要靠近他。可是这回……

她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把将墨冰仙推了开去。

“不要看……”不要看,她那些伤痛的过往,羞愧的曾经。

墨冰仙怔住了,半张着嘴看着他,面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她么?曾经的花千骨?在鬼怪面前害怕着的她,孤身一人去拜师的她,为了白子画而努力着的她,在朋友面前开心笑闹着的她,和糖宝嬉戏玩耍的她,为了白子画一次又一次肝肠寸断的她……

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眼神里有时冰冷,有时茫然,有时悲凉。为什么连竹染都会可怜她,为什么摩严会来求他,为什么白子画宁愿在她身边承受屈辱也不肯离开。

断念剑、消魂钉、绝情池水……看见她在蛮荒又瞎又哑受尽欺凌的时候他心痛如绞。竹染虽为图利,但在那个时候那样照顾她,重新给了她希望,难怪她会对他如此放纵。这世间人只会谤她、伤她、欺骗她,原来这个妖神,竟是阴差阳错一步步被『逼』出来的。

扪心自问,他一生看尽世态炎凉,虽不至于怨天尤人,但对这世间多少有些冷情。要是遭受花千骨那样的苦,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只是,她怎么就这般执『迷』不悟?这所有的一切一切,就只为了一个白子画?

内心的怜悯都被愤怒所取代,对白子画的愤怒,对仙界的愤怒,对自己的愤怒。

花千骨见他神『色』,轻轻摇了摇头,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

“很可笑吧,六界因我狂掀澜,苍生因我遭涂炭,血流成河海,骸骨积如山。可我真正亲手杀的,却只有落十一一人。”

“我……”墨冰仙有一些茫然又有一些愧疚。他本可以毫不被花千骨察觉的,可是窥见那一切的瞬间打击和触动太大,他失了魂魄。

突然间有一股很强烈的冲动,想杀了白子画。突然间很恨,自己迟来了那么些年。如今的花千骨,再不是当初浅笑盈盈的单纯孩子,而只是一具美丽的行尸走肉。

而他,竟然想伙同那些将她一步步『逼』成如今这个样子的人,将她毁得尸骨无存。何其残忍——

花千骨慢慢站起身来,若是墨冰仙什么也不知道,她尚且还可以和他逢场作戏,相互取暖,相互慰藉。如今,却是再不能了。她不想赤『裸』『裸』的站于人前。

“小骨!”墨冰仙拉住她的手。

花千骨听他竟和白子画一样叫她,不由怔了一怔。

“难道事到如今,你还放不下么?”

花千骨茫然轻叹:“我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任何能够和他相比。”终究没有回头,抽了手慢慢走了出门。

墨冰仙满面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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