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画眉间尽是悲悯,异朽阁的人虽世世早夭,却大都善始善终。东方彧卿受了摩严最厉害的一招浮尘断,从四肢到百骸,从皮肉到筋骨,一点点断裂破碎,身体仿佛被放在绞肉机里一般,死状极其痛苦极其可怖。

可是他到临死前惦记的都还是会不会因此吓坏了花千骨,让她不要睁眼,并求自己给他一个体面,没有让花千骨的心因为他的死再碎一次。

可是他太低估了自己在花千骨心底有多重要。以为不看不想,就可以当作一切都没发生?以为没有亲眼目睹,她就会当他没有死,而只是消失一段时间,终有一天还会回来么?

花千骨坐在地上那样安静,没有半点生气如同尸体。目光呆直的张开双手,看着掌心晶莹的碎片如蒲公英一样慢慢飘向空中,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子画看着她,满是心痛与不忍,低声叹道。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花千骨心头一阵冷笑,她的痛苦,她的坚持,她的不悔,他又怎么会懂?她也没他的本事,可以狠心伤害爱自己的人,也可以眼睁睁看着他们死而无动于衷。

事到如今,她再无能为力为东方做些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杀了摩严,为东方报仇!

瑶池一阵紫光暴涨,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花千骨仿佛疯了一样朝摩严扑去,妖气顺着伤口喷溅的血四处弥漫着。摩严在威力巨大的快速攻击下连连后退,看着花千骨目眦欲裂的神情,竟微微觉得惶恐起来。光剑一剑接一剑向他劈来,火光四溅,花千骨有心要他痛苦一般,没有一次击中要害,先是废了他左手,掌上的肉竟被她一片片剔了下来,隐隐可见森森白骨。

“小骨!”白子画惊恐大喝,见她悲戚到极致恨到极致,竟心堕魔道。双眼的颜『色』越来越紫,混沌而没有光泽,浑身都是疯狂嗜杀的诡异气息。

白子画默念咒语,双手结印,可是她体内妖力的暴走,封印已经开始逐渐压制不住。一旦冲破,以她现在满心的怨恨,定是生灵涂炭。

封印反噬,白子画嘴角慢慢流出血来,众仙合力而上,却全被花千骨震开。她也不躲闪,也不防守,只是一味的追杀着摩严,残忍的折磨他,想叫他生不如死。就算偶尔有剑砍在身上,她也仿佛没有了知觉般,不闪不躲。

摩严面『色』越来越惨白,突见花千骨竟也使出一记跟他一样的浮尘断,竟是想要他死在自己的招数之下。

“小骨!”白子画一把将他推开,挡在花千骨面前,大吼一声。

花千骨的掌在白子画一尺外硬生生停下。

“让开!”

看着花千骨气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脸因为妖化显得更加可怕。白子画皱着眉,用尽全力想将她的妖力再次封死。

“要杀人,先杀了为师我。”白子画冷冷的看着她,似乎早已将她看穿。

场景与之前瞬间颠倒。只是方才白子画对她下得了手,她又如何下得了?

“让开!”花千骨再次怒吼,感受到白子画正在加强对她的封印,她双拳紧握暗自用力,不让他得手。

一场大战,逐渐演变成他们师徒间在封印妖神之力上的角逐。

五星渐渐在天空中消隐,再不处死南无月就来不急了。摩严和众仙此时已全部向竹染围了过去。竹染等人又怎可能是他们的敌手,眼见就要不敌,花千骨心急如焚。大喝一声,再顾不得许多的竭尽全力将妖力外引,却只见白子画身子一震,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身子摇晃着向下坠去。

“师父!”花千骨的眼瞬间回复成黑『色』,慌忙的扶住他,却未待站稳。白子画右掌狠狠往她天灵盖一拍,掌上是另一道血『色』封印。

花千骨呆住了,傻傻站在那里,只觉得头晕目眩,所有的力气被瞬间抽离。双腿一软,跪倒在白子画面前。

白子画眼中闪过一丝痛心,咬了咬牙,还是伸手便往她周身气『穴』点去。为了防止她再次暴走,仙力凝结成丝,直入体内,将她所有关节牢牢锁住。

花千骨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颓然于地,已是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众人为了争夺南无月又掀起一场大战。可是没有了杀阡陌,没有了东方彧卿,又没有了花千骨,最终,南无月还是落在了仙界手中。

“花姐姐——”南无月哭着喊着。花千骨拼命的向他伸出手,却只能无力的摔倒在地。

摩严重伤在身,却也知道不是和花千骨计较的时候,必须赶在最后一刻处决南无月。混战中,南无月再次被押到了建木之上。很快脚下的水面之上便燃起了熊熊天火。

看着南无月在烈火里痛苦挣扎啼哭,花千骨心如刀绞,却是再也无能为力。

南无月火光中痛苦扭动的幼小身影,随着天火越旺,慢慢幻化为妖冶少年模样。竟仿佛再感受不到疼痛一般,轻笑俯视着瑶池众人。

“只差一点点,白子画,没想到又是你坏我好事。”

白子画似乎早有预料般的看着他,不发一语。

南无月身影慢慢淡化,却依旧诡异笑容不减:“不要以为杀了我就天下太平了,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就结束的。白子画,你且等着看。没有什么能逃出我的掌控,就算我死了,也定叫这六界不得安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的身影再次幻化回幼小的南无月。人有善念有恶念,妖神也有善恶两面。花千骨把幼小的南无月教养得太善良太纯粹,以至于邪恶的一面累积造化成了另一个人格。妖神的本质就是毁灭和破坏一切,今天所发生的,早在南无月迫不得已把妖神之力给花千骨的时候就早有预谋。

所以无论如何,只能杀了南无月。牵引他善良之魂再入轮回。

晴天一声霹雳,五星陡然绽放巨大光芒,合着天雷汇聚成一道耀眼金光,准确无误的朝南无月劈了过去。

“姐姐……”南无月发出最后一声哭喊,妖神真身瞬间化做云雾。只留下些许鲜血沾染于建木之上。

花千骨仰天一声极尽凄厉悲凉的哀嚎声,大地也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五星光芒骤暗,慢慢消失在天空中。妖神终于赶在五星耀日结束前被消灭了。

白子画衣袖翻飞,自作主张,收了南无月魂魄。却见那光秃秃的建木之上竟开始慢慢抽出翠绿枝桠,迅速的向天空伸展蔓延开来。

建木回春了?

众仙皆惊异的仰望着天空,大地依旧摇晃不止。

“小骨!”白子画大惊失『色』的看着花千骨。

她的哀声已换作悲凉大笑,却依旧凄厉非常。抬头望天,满脸竟然都是斑斑血泪。

杀姐姐永睡不醒,东方和小月都死了。所有人,都是被她害的。花千骨的笑声仍在持续,极尽悲苦,听者无不动容。众仙一抹脸上,竟全是泪水。

“小骨停下来!”白子画大喝,妄图接近她身却被无形光壁弹开。

仿佛又重新经历一场共工撞倒不周山的浩劫,风起云涌,天『色』晦暗无比,好像要塌下来一样。日月星辰犹如弹丸一般,往一处拥挤倾倒,像是天破了一个窟窿。

很久之后,所有人回忆起当时的状况,都还是会后怕。

只是片刻的时间里——昆仑山倾,瑶池水竭。

是什么样的力量竟可以颠倒天地万物?

没有一个人能忘记花千骨那张恐怖到了极点,满是血泪的脸,同时发出的绝望大笑和嘶哑悲嚎。

人要怎样痛到极点,才会变成那个样子?

古有云,

神哭,天地同悲,日月同泣。

呜咽不止,天下分崩。

那一战,人间下了整整三个月的血雨,没有停息。

一直到最后,白子画不顾重伤,终于闯破了花千骨的结界,将泪流不止的她颤抖的抱在了怀里。

“小骨!他们已经死了!”

花千骨愣愣的看着白子画,总算安静了下来,却推离他的怀抱跪倒在地,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那一刻,两个人都心死如灰。

白子画从怀中取出一个净白的瓷瓶,花千骨默然无语,化做一道轻烟,飞入了瓶里。

东方死前最后对她说的。

不要死——

糖宝有落十一照顾,轻水有轩辕朗,如今,再没有她放心不下的事了。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

白子画将瓶放入怀中,目光再不复往日的淡然清明。他终归还是,亲手收了她。

周围再没有瑶池美景,过去的繁华美景都成空,如今只留下残垣断壁。

“师弟!这一切祸事你都看见了,花千骨不能不杀!难道你还要再心软一次么?”

白子画冷冷的看着他,目光里分明没有一丝情绪,摩严却不由心虚。都这个时候了,不该做的也都做了,难道他还要来跟他算账不成?

“是谁泼了她绝情池水?”淡淡一句话,却分明是在问罪。吓得正得意至极的霓漫天差点没跪下地去。

“我问,是谁?”白子画环视长留弟子一周,每个人仿佛都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霓漫天心知他或许已经算出,自己又怎么隐瞒得过。心头一阵恐慌,跪倒在地。

“那夜没有我的允许,你去见她还毁了她的脸?”白子画的声音依旧平淡如常,周围所有人却都打了一个冷战。

霓漫天浑身颤抖起来,尊上不会事到如今还想着帮花千骨报仇吧?不会的!不会的!世尊和爹爹都在这里,他就算真的迁怒于自己,也不会真拿自己怎么样。

摩严见此怒道:“绝情池水是我下命泼的,若不是她自己心里有鬼,又怎会变成那个德『性』?”

白子画却不看他,只是一步步『逼』近霓漫天,霓千丈慌『乱』的挡在女儿面前。

“只要她是我长留门下弟子一天,就要遵守我派门规。”

白子画眼都未眨,手起剑落,霓漫天左手已被他斩了下来。

“你还犯了多少过,我不说你自己心里清楚,小惩大诫,再罚你在静室面壁七年,不得踏出一步。”

霓千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气得浑身颤抖,他甚至连白子画怎么拔剑的都没看清楚。

霓漫天只看见自己的胳膊掉了下来,甚至没有感受到疼痛。片刻之后惊叫一声,已然晕了过去。

众人都纷纷退了几步,一个个瞠目结舌,白子画疯了,连白子画也疯了……

摩严怒目瞪视着他,神情举止什么都没变,却又仿佛什么都不同了。

“你要发泄,尽可以冲我来!你明知道一切都是我在幕后指使的!”

白子画猛的掉头,对摩严举起了剑,却在下一刻手一松,横霜剑掉在了地上。摩严浑身一震,看着白子画冰冷的眼。

或许他是想,只是他不能罢了。

洁白的宫羽飞出,在空中盘旋半圈然后飘落下地。

“这掌门,还是留给你做吧。”声音凄苦中又隐含几许自嘲。白子画扔下沾满花千骨血的横霜剑还有掌门宫羽,疲惫的转身离去。任凭笙箫默他们如何呼唤都仿若未闻。

轻轻招了招手,浴血奋战满身污渍的哼唧兽仰天咆哮一声,奔到他的面前。刚刚亲眼目睹了花千骨和白子画的争锋相对,它为难至极,不知道应该帮谁,只能站在一旁不敢『插』手。

白子画伸手轻轻抚『摸』着它的皮『毛』,与其心灵沟通,花千骨在蛮荒又瞎又残又哑之时所经历的所有一切已尽在他眼中。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强忍住心底的内疚与酸涩,他轻轻点头,拍着哼唧兽的头以示嘉奖。

竹染见状,这才醒悟,原来哼唧兽竟不是原本就生活在蛮荒,而是白子画特意送进去的,为的是照顾和保护花千骨。所以才会无缘故的突然出现在她身边,为她引路,替她觅食。只是千骨她,或许永远也不知道了罢……

摩严看着白子画带着哼唧兽,怀揣着花千骨和南无月的魂魄逐渐远去的背影,浑身一阵乏然无力。自己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长留,为了仙界,到头来,他却厌恨自己。为了小小一个花千骨,竟然放弃了一切。早知今日,他又是何苦……

摩严无力退了两步,被笙箫默及时扶住。再转头一看,竹染不知何时已不在了。

白子画御风而行,脸上万里冰封。哀莫大于心死,他欠小骨太多太多。

没有人知道,小骨对他有多重要。没有人知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至少此刻,她又回到他身边了。

花千骨,从此长压长留山海底,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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