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器在一片冰天雪地间缓缓降落,最后着陆于隐蔽的山谷之中,蒸汽轮机熄火,大量□□的水蒸气在零下三十几度的环境中形成了一片海浪一般的白色气浪,向四周扩散开去。

从头到脚裹在毛皮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守卫向飞行器行礼,蒸汽中他看不清来人,但是还能认出这是教廷的飞行器,应当是从另一个据点飞来的。

这里是距离永无乡最近的教廷据点之一,大半的教廷圣职者都会选择在这里降落,然后徒步穿过三重结界,进入永无乡的范围之中。这是教廷撤离被攻陷的圣城之后,为了防范魔族的再一次进攻做出的必要防备,任何飞行的东西都无法穿过重力结界进入到极地永无乡。

舱门开启,舱内的热气涌了出来,和冰雪之中的寒气冲撞在一起,又形成了一片雾气,一个高大的人影从舱内走出,肩上停着一只黑色的大鸟,他步履稳健地走下台阶,对行礼的守卫回礼。

在这里站岗守卫实在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通常来说守卫会跟路过此地的圣职者交谈两句,但是当他看清来人那冰雪雕铸一般的英俊面容时,他就打消了说话的念头。要从宁舟骑士长那里抠出哪怕一个字眼,绝对不会比让冰雕口吐人言更容易。哪怕是从十三岁起抚养他长大的教皇冕下,也难得听到他长篇大论地说上一段话。

守卫目送他只身走入据点的地下检查站,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今天的骑士长大人却好似比以往更冰冷更沉默了,就连他那只聒噪的鹰鸟也垂头不语。

虽是正午时分,但是正处于一年中的极夜时期的永无乡,满天星斗笼罩在茫茫雪原上,恍如一片满是荧光浮游生物的海域扣在头顶,所见之处都是一望无际的广阔白地和无垠的星海,洪荒宇宙,广袤浩淼。

如果行走在这一片冰雪荒原中的是一个诗人,眼前的美景一定能激发他的灵感,可惜对生活在永无乡的人来说,这漫长的极夜不仅是生存上的压力,更是精神上的酷刑,对跋涉于雪原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宁舟身披白色的毛皮斗篷,徒步穿过重力结界,此地数倍于外界的重力和混乱的磁场让一切电子设备都失去了效用,每走一步都像是背负着一座山岳,虽然教廷的通行令可以稍稍减轻结界的重力作用,但是依旧让人在冰天雪地中汗流浃背、疲惫不堪。

穿过重力结界之后,是一层针对恶魔之力设下的神圣结界,一切伪装成人类的恶魔都无法穿过这一层结界,除非它遭遇了二十多年前一般的浩劫,否则哪怕魔王再临也无法攻破结界。

徒步穿过两重结界就花费了小半天的时间,茫茫冰原上,指南针早已无法运作,只能靠星斗辨别方向,前方就是最后一重结界——心灵结界。行走在这一重结界之中,人会看到无数记忆中的画面,一切的欲望都在这里被放大,你所追寻的、渴求的与信仰相悖的杂念,都会在这里一一呈现。要么在此地将心灵中的污浊洗涤干净,要么在欲望中迷失自己。

对坚定的圣职者来说,这一重结界几乎是不存在的,对曾经的宁舟来说,也是如此。

每一次经过这里,他只会看到稀薄的幻影,那微不足道的欲望被信仰轻而易举地洗涤,不会在心灵中留下任何痕迹,可是这一次,他站在结界前,任凭飒飒风雪扑落在他脸上,在睫毛上留下冰霜的痕迹,却迟迟没有走入心灵结界中。

鹰鸟钻出了宠物行囊,啄了啄宁舟的耳尖,似是在催促他,宁舟深吸了一口气,吐出的热气凝结成一片白雾。他抬步向前走,向着自己的灵魂进发。

茫茫冰原,无垠星海,狂野的风呼啸着奔来,咆哮着要他退却,可是跋涉于极地荒原上的旅人□□能撕裂人皮肤的狂风,一步一步向前走,他肩上的鹰鸟早已不堪寒冷,躲回了宠物的行囊中,万里冰原上就只剩他一个人孤独前行。

不知何时,怒吼的风声已经变得渺远,仿佛是深海中巨型鲸鱼的歌声,那么浑厚,那么空灵……头顶的夜空被神明的手点亮,那一层又一层蓝绿色的极光浮现在这广袤的荒原上,舞动着海浪一般的形状。

“宁舟……”

有个清甜的声音叫出了他的名字,就在他身后。

宁舟没有回头,他仍是向前走,每一步都要动用全身的力气,一步一个脚印地继续走。

呼唤的声音远去,在风中凋零。

极光下的不毛之地,前方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祭祀服,面带怯意和好奇地向他走来,那双褐色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抬头看着他的时候有种孩童般的无辜,可是当她认真起来的时候,却又是如此坚忍和勇敢。

闭上眼睛,不要去看,不要去想,就这样走过去,宁舟告诉自己。

幻影伸出手,想要拉住的他的衣袖,可是她的手却直直穿了过去,她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怔怔地落下眼泪来。

“我已经死了吗?”她悲伤地问道。

像是胸口被重击了一下,吸入肺中的冰冷空气刺得人生疼,他再也无法熟视无睹地走开,于是他停了下来,哪怕明知不应该。

脚步停住的一瞬间,眼前的冰天雪地仿佛蒙上了一层阴霾,他恍惚间回到了亡灵岛,那时他抱着一束百合花,拾级而上,寻找旧友的坟茔,却不经意地发现了她的墓碑。

那么多,那么多的墓碑。

有死在任务中的,也有死在黄昏之乡的,她活过的天数,甚至还没有她死过的次数多。

那一刻的心痛和难以置信,早已无法用语言去描绘。

献祭女巫的最后,她留下了三个连续的墓碑,不是死在敌人手中,而是死在他的手上。

一时间,他的灵魂好似脱离了自己的躯体,漂浮在空中,看着他“自己”。

这不是他,只是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欲望,它终于挣脱了溃不成军的理性的桎梏,好似挣脱了封印束缚的恶魔,降临于世间。

他看着“自己”在她的墓碑前拿出戒指,单膝跪下,无声地问道:你愿意嫁给我吗?

墓碑不会回应,可是他已经看见了她。

在地宫深处的黑暗中轻盈地走来,比恶魔的诱惑更加无可抗拒,她轻轻拉着“他”的手,羞怯地仰起脸,闭上了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唇和翘起的嘴角,诱惑着人去送上一个亲吻。

“他”俯□□……

意识深处骤然有一个声音穿过,低若蚊吟,却惊雷一般将他劈醒。

那座钢铁铸造的高桥上,他匆忙回过头,看见站在他身后的青年,和“她”一模一样的褐色眼睛,还有那微微下垂的眼角,他愕然地看着他:“你是男的?”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幻象开始支离破碎,等待亲吻的少女睁开了眼,悲伤地望着他,身影越来越淡薄,模样却渐渐改变,她的头发缩短,身量拔高,渐渐恢复成了男性的外表,他冷漠却直指内心地问道:“如果你爱着我的灵魂,你为什么要逃避?”

这一刻,爱情沦为了罪恶。

极光穿过崩溃了一半的幻境来到他的眼前,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极地的夜空。

可是低下头,他依旧身在幻境中,他仍没有摆脱它。

脚下是一个地下岩洞,让两人狼狈不堪的骨龙已经化为了一堆包裹着冰霜的白骨,而不远处的地下湖中,落入水中的她努力想要爬上岸。

岸边到处都是碎石子,锋利得割伤了她的手,在地上拖出数道褐色的血痕,霜气已经笼罩了她的身体,湿发上一缕一缕的结上了冰,她一次又一次地跌回湖里,终于没了力气。

浸没在冰水中的她眼神空洞地看向岸上的他,他看着,哪怕心如刀绞,他也没有再踏出一步,只是无声地说道:回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沉在冰湖中的少女对他露出了一个恋恋不舍的微笑,闭上了眼睛,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湖底,随着她的沉没,她的模样逐渐和身为男性的他重叠在了一起,再也不可区分,当他沉入湖底的那一刻,漂浮着碎冰的湖面转眼冻结成冰——连同他的心一起。

幻象一层层崩解,从头顶到脚下,他终于回到了冰原中。

浩浩荡荡的极光蜿蜒出唯美的形状,照亮了这片黑暗的冰原,目之所及的世界一片霜白,冷得冻绝一切,无论是动摇、爱慕、愧疚,所有情绪都被深埋在冰层之下,静静蛰伏。

宁舟回想起他们在钢桥时的告别,他目送着他转过身,向着钢桥的另一头走去,他一直看着他,看着他越走越远,直到走出他的生命里……他没有回头,于是他终于转过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回到自己的世界去。直到钢桥中央响起人群的欢呼声,他回过头,他也回过头,被茫茫人海相隔的两人又一次看向彼此。有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她”,可他知道,从来没有那个“她”,只有“他”——一个他无法去爱的人。

幸福的情侣们相拥而吻,被世人的祝福包围着。

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比千山万水更远……

宁舟继续往前走,这段不过一两个小时的路程,他走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走出了心灵结界。他的渴求,他的向往,被这茫茫冰雪覆盖,沉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知道,他仍没有战胜它。虽然它偃旗息鼓,遁入黑暗,可是总有一天它会卷土重来。

仁慈的主,我的父,我在您的脚下匍匐祈祷,愿您宽恕我的罪。他在一处冰山上单膝跪下,向着教廷的方向祈祷。

冰川下是点点星火,圣歌灵乐,恢弘的教廷已经近在眼前。

漫长的极夜即将过去了,光明终将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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