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人好像命中注定就是要比别人活得开心,就算是天大的问题,他也随时都可以放到一边去。

郭大路就是这种人。

是谁替他还的帐?

为什么要替他还账?

这些问题在他看来,早已不是问题了。

所以他躺上床立刻就睡着,一睡就睡到下午,直到王动到他屋里来的时候他才醒。

王动的行动还不太方便,所以起进来就找了个最舒服的地方坐下,就算他行动方便的时候,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也都立刻会找个最舒服的地方坐下去的。

无论谁的屋子里,祇怕都很少有比床更加舒服的地方。

所以王动就叫郭大路把脚缩起来,斜倚在他的脚跟。

郭大路就把个枕头丢了过去,让他垫着背,然后揉着眼睛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王动:“还早!距离吃晚饭的时候,还有半个多时辰。”

郭大路叹了口气喃道:“其实你应该让我再多睡半个时辰的。”

王动也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你怎么能睡得着?”

郭大路好像更奇怪张大了眼睛道:“我为什么睡不着?”

王动道:“你若是肯动脑筋想想,也许就会睡不着了。”

郭大路道:“有什么好想的?”

王动道:“没有?”

郭大路摇摇头道:“好像没有。”

王动道:“你已知道是谁替你还的帐?”

郭大路道:“不管是谁替我还的帐,反正帐已经还清了,他们既然不愿意泄露自己的身份,我还有什么好想?”

王动道:“你能不能稍微动动脑筋?”

郭大路笑了道:“能,当然能。”

他果然想了想,才接着道:“最可能替我还账的人就是林夫人。”

他们那次遇见林夫人的经过后来已告诉过王动。

王动道:“林夫人就是你上次说的卫夫人?”

郭大路点点头道:“她既然知道林太平在这里,当然会派人随时来打听,我们欠了债当然会派人来还的。”

他接着又道:“可是她不愿林太平知道她已找到这地方,所以才瞒着我们的。”

王动道:“合理。”

郭大路笑道:“当然合理,我就算懒得动脑筋,但脑筋并不比别人差。”

王动道:“除了林夫人,第二个可能替你还帐的是谁呢?”

郭大路道:“八成是酸梅汤。”

王动道:“为什么是她?”

郭大路道:“我看见她听我们欠了帐,立刻就落荒而逃,心里觉得很奇怪,因为她本不是这种人。”

王动道:“所以你认为她定又回去向金大帅借了钱,赶到前面来替你先把账还了?”

郭大路道:“不错!因为她本来就喜欢燕七,又怕燕七不肯接受她的好意,所以才故意那样做。”

王动道:“可是她怎么知道你欠了谁家的账呢?”

郭大路道:“那很容易打听得出,你总该知道,酸梅汤是个多么机灵的女孩子。”

王动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也很合理。”

郭大路笑道:“你看这问题是不是很简单,我不费吹灰之力,随随便便就想出了两个。”

王动道:“莫忘了还有第三个人。”

郭大路道:“这个人定是…─小说到这里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本来想到很多人都有可能,但仔细想这些人又都不大可能。

王动道:“骗过你的那些小厮,就算没有把你当瘟生笨蛋,就算心里很感激你,也不会有这么多钱来替你还帐的。”

郭大路道:“那些人简直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否则我又怎么会大发慈悲?”

王动道:“也不能算上梅汝男,他被你在肚子上打了一拳,不还你两拳已经客气的了。”

郭大路苦笑道:“所以我就算被债主逼死,他也不会掉滴眼泪的。”

王动道:“掉眼泪比还债方便也便宜得多。”

郭大路道:“所以这第三个人也绝不可能是他。”

王动道:“非但不可能是他,也绝不可能是别的任何人。”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别的人就算知道你在这里,也不可能知道你在被人逼债。”

郭大路道:“假如有人听到我们跟催命符和十二把大刀他们决斗的事,知道我们有人受了伤,就赶到这里来呢?”

王动道:“来干什么?”

郭大路道:“也许是到来看热闹,也许是想赶来帮我们的忙,报我们的思。”

王动道:“报恩?”

郭大路道:“譬如说沼口红蚂蚁就可能会来报我们的不杀之思。”

王动终于又点点头,道:“这也很合理。”

郭大路含笑道:“既然很合理岂非就没有问题吗?”

王动道:“真正的问题就在这里。”

他脸色很严肃,很沉重。

郭大路忍不住道:“真正的问题?什么问题?”

王动道:“既然可能有人赶来看热闹赶来报恩,就也可能有人进来找麻烦,赶来报仇。”

郭大路道:“报仇?”

王动道:“你认为我们对那些蚂蚁有不杀之恩,说不定他们却反把我们当仇人呢?你祇想到我们放他们走的时候,为什么不会想想我们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

郭大路怔住了。

王动道:“何况,催命符和十三把刀他们说不定也有够义气的朋友,听到他们裁在这里就很能赶来替他们的报仇。”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很合理。”

王动道:“你虽然没有在江湖中混过,可是我们却不同,无论谁在江湖中混的时候都难免会在有意无意间得罪些人,这些人若知道我们的行踪也很可能来找我们算算旧账。”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的脑筋实在不能算很高明。”

王动道:“但这些人还不能算是最大的问题。”

郭大路吓了跳道:“这还不算?”

王动道:“最大的问题是,既然已有很多人知道我们的行动,就表示我们不幸已成名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出了名之后大大小小的麻烦立刻就会缀着来的。”

郭大路道:“什么麻烦?”

王动道:“各种麻烦,你想都想不到的麻烦。”

郭大路道:“譬如说有人听说你的武功高,就想来找你较量较量,就算不肯动手,他们也会想出各种法子逼着你非动手不可。”

郭大路苦笑道:“这点我倒明白。”

王动道:“你明白?”

郭大路叹道:“这就好像我逼着金大帅出手一样,只不过我倒未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王动道:“除了来找你比武较量的人之外,找你来帮忙的也好,找你来解决问题的也好,找你来借路费盘缠的也好,这些人随时随地会找上门来,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若在江湖中成了名,要想再过天清静的日子只怕都不太简单的。”

郭大路也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成名也并不是件很愉快的!”

王动道:“也许只有种人才觉得成名很愉快。”

郭大路道:“还没有成名的人。”

他忽又叹道:“其实真正有麻烦的人也许并不是你跟我。”

郭大路道:“你是说,燕七跟林太平?”

王动道:“不错。”

郭大路道:“他们的麻烦为什么会比我们多?”

王动道:“因为他们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郭大路从床上跳了起来,大声道:“不错!燕七的确有个很大的秘密,他总是不肯告诉我。”

王动道:“你到现在还没有猜出来?”

郭大路道:“你难道已猜出来了?”

王动忽然笑了笑道:“看来你非但脑筋不太高明,眼睛也…。他忽然停住了口。有人来了。”

郭大路也听到有人走进外面的院子。还不止一个人。

他慢慢的从床上溜下去,慢慢道:“你说的果然不错,果然已有入找上来了。”

王动只有苦笑。

因为他实在也没有想到人居然来得这么快。

来的是什么人?

会为他们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来的共有五个人。

后面的四个人身材都很魁伟,衣着都很华丽,看起来很骠悍很神气。

可是和前面那个人比,这四个人简直就变得好像四只小鸡。

其实前面那个人也并不比他们高很多,但却有种说不出的气派,就算站在一万个人里,你还是一眼就会看到他。

这人昂首阔步,顾盼自雄,连门都没有敲,就大摇大摆的走进了院子,就好像一个百战而归的将军,回到自己家来似的。

王动当然知道这不是他的家,郭大路也知道。

他本来已准备冲出去的,若有麻烦上门他总是第一个冲出,可是这次他一看到这个人就立刻又缩了回来。

王动皱了皱眉道:“你认得这个人?”

郭大路点点头。

王动道:“这人就是金大帅?”

郭大路道:“你也认得他?”

王动道:“不认得。”

郭大路道:“不认得你又怎么知道他是金大帅?”

王动道:“这人若不是金大帅谁是金大帅?”

郭大路苦笑道:“不错他的确很有点大帅的样子。”

金大帅站在院子里背着双手,四面打量着忽然道:“这院子该扫了。”

后面跟着的人立刻躬身道:“是。”

金大帅道:“那边的月季和牡丹都应该浇点水,草地也该剪剪。”

跟班们道:“那边树下的几张藤椅,该换上石墩子,顺便把树枝也修修。”

跟班们道:“是。”

王动在窗户里看着忽然问道:“这里究竟是谁的家?”

郭大路道:“你的。”

王动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知道这是我的家,现在却有点迷糊!”

郭大路忍不住要笑,却又皱起眉,道:“燕七怎么还不出去?”

王动道:“也许他跟你一样,看见金大帅就有点心虚。”

郭大路道:“金大帅又不认得他,他为什么会心虚?”

王动目光闪动,突然问道:“你有没有想到个问题?”

郭大路道:“什么问题?”

王动道:“燕七打暗器的手法已可算得是一流的,接暗器的手法当然也不错!”

郭大路道:“想必不错。”

王动道:“那末他自己为什么不去找金大帅呢?为什么要你去?”

郭大路怔了怔道:“这……我倒没有想过?”

王动道:“为什么不想?”

郭大路苦笑道:“因为……因为只要是他要我做的事,我就好像觉得是天经地义,应该是我去做的。”

王动看着他,摇着头就好像大哥哥在看着自己的小弟弟。

一个被人用糖葫芦骗走的小弟弟。

郭大路想了想才又道:“你的意思就是说,他自己不找金大帅,就因为生怕金大帅会认出他来?”

王动道:“你说呢?”

郭大路还没有说出话突听金大帅沉声喝道:“是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屋子里嘀咕,还不快出来。”

王动又看了郭大路一眼,终于慢慢的推开门走出去。郭大路既然不肯动,他就只有动了。

金大帅瞪着他道:“你躲在里面嘀咕些什么?”

王动淡淡道:“我根本不必躲,你也管不着我在嘀咕些什么。”

金大帅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王动道:“我就是这地方的主人,我高兴坐在那里,高兴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

他笑了笑,淡淡道:“一个人在自己的家里,就算高兴脱了裤子放屁,别人也管不着。”

他平常说话本没有如此刻薄的,现在却好像故意要杀杀金大帅的威风。

谁知金大帅反而大笑…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笑道:“这人果然像是个姓王的。”

王动道:“我并不是像姓王的,我本来就是个姓王的。”

金大帅道:“看来你祇怕就是王老大的儿子?”

工动道:“王老大?”

金大帅说道:“王老大就是王潜石,也就是你的老子。”

王动反倒怔住了。

王潜石的确是他父亲,他当然知道他父亲的名字。

但别人知道王潜石这名字的却很少。

大多数人都只知道王老先生的号王逸齐。

知道王潜石这名字的人当然是王潜石的故交。

王动的态度立刻变了变得客气得多试探着问道:“阁下认得家父?”

金大帅也不回答他的话,却大步走上了回廊。

郭大路这屋子的门是开着的。

金大帅就昂然走了进来大马金刀往椅子上坐,就坐在郭大路的面前。

郭大路只有勉强笑了笑道:“你好?”

金大帅道:“嗯,还好总算还没有被人气死。”

郭大路干咳几声道:“你是在找我的?”

金大帅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郭大路怔了怔道:“那末,大帅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呢?”

金大帅道:“我难道不能来?”

郭大路笑道:“能当然能。”

金大帅冷冷道:“告诉你,我到这里来的时候,你祇怕还没有生出来。”

这人肚子里,好像装肚子火药来的。

郭大路并不是怕他,只不过实在觉得有点心虚。

无论如何,他做的那手实在令人服贴,那教训也没有错。

郭大路既然没别的法子对付,只好溜了。

谁知金人帅的眼睛还真尖,他的脚刚动,金大帅就喝道:“站住!”

郭大路只有陪笑道:“你既然不是来找我的,要我留在这里干什么?”

金大帅道:“我有话问你。”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好问吧”

金人帅道:“你们晚上吃什么?”

他问的居然是这么样的个问题。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我刚纔嗅到红烧肉的味道,大概吃的是竹笋烧肉。”

金大帅道:“好!快开饭我饿了。”

郭大路又址住了。

现在他有点弄不清谁是这地方的主人了。

金大帅又喝道:“叫你开饭你还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郭大路看看王动。

王动却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郭大路只有叹息着喃喃道:“是该开饭了,我也饿得要命。”

饭开始上桌,果然有笋侥内。

金大帅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上座上。

王动和郭大路就只有打横相陪。

金大帅刚举起筷子忽然问道:“还有别的人呢?为什么不来吃饭?”

郭大路道:“有两个人病了只能喝粥。”

金大帅道:“还有个没病的呢?”

这地方的事他知道得倒还清楚。

郭大路支吾着苦笑道:“好像在厨房里。”

燕七的确在厨房里。

他不肯出来因为太脏,所以不想见人。

既然他这么说,郭大路就只能听着,因为若再问下去。燕七就会瞪眼睛。

燕七瞪眼睛,郭大路就软了。

金大帅道:“他又不是厨子,为什么躲在厨房?”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好,我去叫他。”

谁知他刚站起来,燕七已垂着头走了进来,好像本就躲在门口偷听。

金大帅上前看了他两眼道:“坐。”

燕七居然就真的垂着头坐下,这人今天好像也变乖了!

金大帅道:“好吃吧。”

他狼吞虎咽风卷浅云般,一下子就把桌上的菜扫空了。郭大路他们几乎连伸筷子的机会都很少。

碟子底全都朝了天之后,金大帅才放了筷子,一双虎虎有威的眼睛,从王动看到郭大路,从郭大路看到燕七忽然道:“你们去打架的主意,主意是谁出的?”

燕七垂着头道:“我。”

金大帅道:“哼!我就知道是你。”

燕七的头垂得更低。

金大帅目光转向郭大路道:“你能接得住我五发连珠弹,这种手法江湖中已少见得很。”

郭大路忍不住笑了笑道:“还过得去。”

金大帅道:“这手法是谁教给你的?”

工动道:“我。”

金大帅道:“我就知通是你。”

王动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金大帅道:“我不但知道他是你教的,也知道你是谁教的。”

王动道:“哦?”

金大帅突然沉下了脸道:“你父亲教给你这手法时,还告诉了你些什么话?”

王动道:“什么话都没有。”

金大帅道:“怎么会没有?”

王动道:“因为这手法不是他老人家传授的。”

金大帅厉声道:“你说谎。”

王动也沉下了脸冷冷道:“你可以听到我说各种话,却绝不会听到我说谎。”

金大帅盯着他,过了很久,才闷道﹔“若不是你父亲教的?是谁教的?”

王动道:“我也不知道是谁。”

金大帅道:“你怎会不知道?”

王动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金大帅又开始盯着他,又过了很久雹然长身而起道:“你跟我出去。”

他大步定到院子里。王动也慢慢的跟了出去,这个人今天好像也变得有点奇怪。

郭大路叹了口气悄悄道:“我现在知道这位大帅是来干什么的了。”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我破去他的连珠弹,他心里一定很不服气,所以还想找教我的人比划比划。”

他嘴里说着话,人也站了起来。

燕七道:“你想干什么?”

郭大路道:“王老大腿上的伤还没有好,我怎么能看着他…─!”

燕七打断他的话,冷冷道:“你最好还是坐着。”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你难道还看不出,他来找的是王动,不是你?”

郭大路道:“可是王动的腿……”

燕七道:“要接他的连珠弹并不是用腿的。”

夜色清朗。

金大帅看着王动走过来忽然皱了皱眉,道:“你的腿?……”

王动冷冷道:“我很少用腿接暗器,我还有手。”

金大帅道:“好”

他忽然伸出手。立刻就有人捧上了金弓革囊。

金大帅一把抄过金弓。

就在这剎那突然间满天金光闪动。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郭大路倒吸了口凉气道:“这次他出手怎么比上次还要快得多?”

燕七淡淡道:“也许他不想替你买棺材。”

郭大路道:“他既然不肯用杀手对付我,为什么要用杀手对付王动?难道他和王动有仇?”

这问题连燕七也回答不出了。

他虽已看出金大帅这次来必定有个很奇怪的目的,却还是猜不出这目的是什么?

就在郭大路替王动担心的时候,忽然间满天金光全不见了。

王动还是好好的站着,手上两只网里装满了金弹子。

谁也没看清他用的是什么手法,甚至根本没看清他出手。

郭大路又叹了口气喃道:“原来他手法也比我高明得多。”

燕七道:“这手法绝不是一天练出来的,你凭什么能在一天里就能全学会,难道你以为你真是天才?”

郭大路道:“无论如何这手法的决窍我总已懂得。”

燕七道:“那只不过因为师傅教得好。”

郭大路笑道:“师傅当然好,但徒弟总算也不错,否则岂非也早就进了棺材?”

燕七看着他,忽也叹了口气道:“你几时若能把这吹牛的毛病改掉,我就─。”

郭大路道:“就怎么?…。.是不是你把你那秘密告诉我?”

燕七忽然不说话了。

他们说了十来句话,金大帅还是在院子里站着。

王动也站着。

两个人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又过了半天,金大帅忽然将手里的金弓往地上一甩,大步走了进来,重重的往椅子上坐。

燕七和郭大路也坐在那里,看着他。

又过了半天,金大帅忽然大声道:“酒呢?你们难道从来不喝酒的?”

郭大路笑了笑,道:“偶而也喝的只不过很少喝,每天最多也只不过喝四五次而已。喝得也不太多,一次最多也只不过喝七八斤。”

酒坛子已上了桌。

今天早上当然也有人选了酒来,他们没有喝,因为他们还不是真正的酒鬼。

还没弄清金大帅的来意,他们谁也不愿喝醉。

但金大帅却先喝了。

他喝酒也真有些大帅的气派,仰脖子就是大喝。

他既已喝了,郭大路又怎甘落后。

就凭他喝酒的样子看来迟早总有天也会有人叫他大帅的。

金大帅看着他一口气喝了七八碗酒,忽然笑了笑道:“看起来,你一次果然可以喝得下七八斤酒的。”

郭大路斜眼瞟着他道:“你以为我在吹牛?”

金大帅道:“你本来就不像是个老实人。”

郭大路道:“我也许不像个老实人,但我却是个老实人。”

金大帅道:“你的朋友呢?”

郭大路道:“他们比我还老实。”

金大帅:“你从来没有听过他们说谎?”

郭大路道:“从来没有。”

金大帅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转向王动道:“你那手法真不是你老子教的?”

王动道:“不是。”

金大帅道:“是谁教的?”

王动道:“我说过,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金大帅道:“怎么会不知道?”

王动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金大帅道:“你至少总见过他的样子?”

王动道:“也没有,因为他教我的时候总是在晚上,而且总是蒙着脸。”

金大帅目光闪动道:“你是说,有个不知道身份的神秘蒙面人每天晚上来找你…”

王动道:“不是来找我,是每天晚上在坟场那边的树林里等我。”

金大帅道:“就算刮风下雨他也等?”

王动道:“除了过年的那几天,就算在冷得眼泪都可以冻成冰的晚上,他也会在那里等。”

金大帅道:“他不认得你,你也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却每天等你,为的只不过将自己的武功教给你,而且绝不要一点报酬对不对?”

王动道:“对。”

金大帅笑道:“你真相信天下有这么好的事?”

王动道:“若是别人讲给我听,说不定我也不会相信,但是世上却偏有这种事,我想不信也不行。”

金大帅又瞪着他看了半天道:“你有没有跟踪过他?看他住在那里?”

王动道:“我试过,但却没有成功。”

金大帅道:“他既然每天都来,当然绝不会住得很远。”

天动道:“不错。”

金大帅道:“这附近有没有别的人家?”

王动道:“没有山上就只有我们一家人。”

金大帅道:“你们怎么会住在这里的?”

王动道:“因为先父喜欢清静。”

金大帅道:“这附近既没有别的人家,那蒙面人难道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王动道:“他也许住在山下。”

金大帅道:“你有没有去找过?”

王动道:“当然去找过。”

金大帅道:“但你却找不出一个人像是有那么高武功的?”

“山下住的人也并不太多,假如真有那么样的高手你至少总可以看出点行踪来的对不对?”

王动道:“恩。”

金大帅道:“你说他既然每天晚上都在教你武功,白天总要睡觉的,在这种小城里,一个人若是每天白天都在睡觉,自然就难免要被人注意,对不对?”

王动道﹔“嗯。”

金大帅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找不出呢?”

王动道:“也许他根本不住在城里。”

金大帅道:“既不是住在山上,又不是住在城里他还能住在什么地方呢?”

王动道:“真正的高手,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睡觉。”

金大帅道:“就算他在山洞里睡觉,但吃饭呢?无论什么样的高手总不能不吃饭吧?”

王动道:“他可以到城里买饭吃!”

金大帅道:“一个人若是每天都在外面吃饭,但却没有人知道他住在那里,岂非更加的要被人注意?”

王动也回瞪着他,看了很久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你从走进大门后,直到现在一共问了多少句话了?”

金大帅道,“你是不是嫌我问得太多?”

王动道:“我只不过奇怪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些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的问题。”

金大帅忽又笑了笑,变得仿佛很神秘,一口气又喝了三碗酒,才缓缓地说道:“你想不想知道那蒙面人是谁?”

王动道:“当然想。”

金大帅:“既然想,为什么不问?”

王动道:“因为我就算问了也没有人能回答。”

金大帅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世上的确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谁。”

王动道:“除了他自己外,根本没有别的人知道,连─个人都没有。”

金大帅道:“有一个。”

王动道,“谁?”

金大帅道:“我”

这句话说出来,连燕七都怔住了。

王动怔了半晌,道:“你知不知道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

金大帅道:“不知道。”

王动道:“但你却知道他是什么人?”

金大帅道:“不错。”

王动道:“你既然没有看见过他,甚至连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都不知道,但你却知道他是谁?”

金大帅道:“不错。”

王动冷笑道:“你真相信天下会有这种事?”

金大脑道:“我想不信都不行。”

王动道:“你凭什么能如此确定?”

金大帅没有回答这句话,又先喝了三杯酒才缓缓地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的连珠弹轮连发多少?”

王动道:“二十一个。”

金大帅道:“你知不知道又二十一发连珠弹中哪几发快?哪几发慢?又有几发是变化旋转的?几发是准备互相撞击的?”

王动道:“不知道。”

金大帅道:“你连这点都不知道,怎能接得住我的连珠弹呢?”

王动又怔住。

金大帅:“我以连珠弹成名,至今已有三十年,江湖中人能闪避招架的人已不多,但你却随随便便就接住了。”

他叹了曰气,又道:“非但你接住了,连你教出来的人都能接住,简直就拿我这连珠弹当小孩玩的一样,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王动又怔了半晌,沉吟着道:“这也许只因我的法子用对了。”

金大帅忽然拍桌子,道:“不错你用的不但是最正确的一种法子,也是最巧妙的一种手法,这种手法不仅可以破我的连珠弹,甚至可以说是天下所有暗器的克星。”

王动只有听着,因为连他自已实在也不知道这种手法竟是如此奥妙。

金大帅看着他,又问道:“你知不知世上会这种手法的人有几个?”

王动摇摇头。

金大帅道:“只有一个。”

他又长长叹息了声缓缓道:“我找这个人,已经找了十几年!”

王动道:“你……你为什么要找他?”

金大帅道:“因为我平生与人交手,败得最惨的一次,就是败在他手中。”

王动道:“你想报仇?”

金大帅道:“那倒并不完全是为了报仇。”

王动道:“是为什么?”

金大帅道:“我的连珠弹既然有人能破,自然就有缺点,但是我想了几十年,还是想不出其中的关键在那里。”

王动道:“他既然能破你的连珠弹,想必就定知道你的缺点。”

金大帅道:“不错。”

王动道:“你认为那蒙面人就是他?”

金大帅说道:“绝对是他绝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你接我连珠弹的手法,跟他几乎完全一模一样。”

王动目中已露出急切盼望之色。

但郭大路却更急,抢着道:“你说来说去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金大帅凝视着王动字字道:“这个人就是王潜石,就是你的父亲。”

就算催命符从坟墓里伸手出来将他把抓住的时候,王动脸上的表情也没有现在这么惊讶。

但郭大路却比他更惊讶抢着道:“你说那蒙面人就是他的父亲?”

金大帅道:“绝对是。”

郭大路道:“你说他父亲不在家里教他功夫,却要蒙起脸在外面的树林子里等他?”

金大帅道:“不错。”

郭大路想笑又笑不出,却叹了口气,道:“你真相信世上有这种怪事?”

金大帅道,“这件事并不能算奇怪。”

郭大路道:“还不算奇怪?”

郭大路道:“有什么道理?”

金大帅淡淡地道:“我本来也想不通的,但看到他住在这种地方,就想出了一点,看到你们这些朋友又想出了第二点。”

郭大路道:“你先说第一点。”

金大帅道:“王潜石少年时还有个名字叫王伏雷,那意思就是说就算是天上击下来的雷电他也样能接得住。”

他又尽杯接着道:“这名字虽然嚣张,但他二十三岁时已被武林中公认为天下接暗器的第一高手,就算狂妄些别人也没话说。”

大家都在听着,连郭大路都没有插口。

金大帅道:“等他年纪大了些,劲气内敛才改名为王潜石,那时他已经很少在江湖中走动了,又过了两年,就忽然失综。”

到这时郭大路才忍不住插口道:“那想必是因为他已厌倦了江湖间的争杀,所以就退隐到林下,这种事自古就有很多,也不能算奇怪。”

金大帅摇了摇头,道:“这倒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郭大路道:“哦?”

金大帅道:“最主要的是,他结了个极厉害的仇家,他自知绝不是这人的敌手,所以才隐姓埋名,退隐到这种荒僻的地方。”

王动突然道:“他的仇家是谁?”

金大帅道:“就因为他不愿让你知道他仇家是谁,所以才不肯亲自出面教你武功。”

王动道:“为什么?”

金大帅道:“因为你若知道他过去的事,迟早总会听到他结仇的经过,你若知道他的仇家是谁,少年人血气方刚,自然难免要去寻仇。”

他叹了口气道:“但他这仇家实在太可怕,非但你绝不是敌手,江湖中只怕还没有个人能接得住他五十招的。”

王动脸上全无表情,道:“我祇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金大帅道:“现在你知道也没有用了。”

王动道:“为什么?”

金大帅道:“因为他纵然已天下无敌,却还真有几样无法抵抗的事。”

王动道:“什么事?”

金大帅道:“老﹑病﹑死”

王动动容道:“他病死了?”

金大帅长叹道:“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又有谁能够逃得过这关呢?”

王动道:“可是他究竟一?”

金大帅打断了他的话道:“他的人既已死了,名字也随着长埋于地下,你又何必再问。”

他不让王动开口,很快的接又道:“自从到了这里之后,王伏雷这个人也已算死了,所以就算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也绝口不肯再提武功。”

郭大路道:“这是第一点。”

金大帅道:“看到你们这种朋友,就可以想见王动小时候,必定也是个很顽皮的孩子。”

郭大路虽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已无异替王动承认了。

金大胸道:“顽皮的孩子随时都可以闯祸,王潜石生怕自己的儿子会吃亏,又忍不住想教他一些防身的武功。”

他笑了笑道:“但若要个顽皮的孩子好好的在家学武,那简直比收伏一匹野马还困难得多,所以王潜石才想出这个法子,既不必露自己的身份,又可以激起王动学武的兴趣,孩子们对一些神秘的事,兴趣总是特别浓厚的。”

郭大路笑道:“莫说是孩子,大人也一样。”

黑幽幽的晚上,坟场旁的荒林,还有蒙着面的武林高手!

像这么样的神秘的事只怕连老头子都无法不动心。

金大帅道:“这件事现在你们该完全明白了吧。”

郭大路道:“还有一点不明白。”

金大帅道:“哦?”

郭大路道:“王老伯的心意,你怎么会知道的?”

金大帅道:“因为我也是做父亲的人。”

他长叹着,接着道:“父亲对儿子的爱心和苦心,也只有做父亲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王动突然站起来冲了出去。

他是不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去痛哭一场?

燕七本就直垂着头的,现在郭大路的头也垂了下去。

“做儿子的人,为什么总要等到已追悔莫及时才能了解父亲对他的爱心和苦心呢?”

金大帅看着他们忽然举起酒杯大声道:“你们难道从来不喝酒的?”

世上的确有很多奇怪而神秘的问题,都一定有答案的,就正如地下一定有泉水和黄金,世上定有公道和正义人间定有友情和温暖。

你就算看不到听不到,找不到,也绝不能不相信它的存在。只要你相信,就总会找到的一天。

“世上有没有从来不醉的人?”

这问题最正确的答案是“有。”

从来不喝酒的人,就绝不会醉的。

只要你喝,你就会醉,你若不停的喝下去,就非醉不可。所以郭大路醉了。

金大帅的头好像在不停的摇来摇去。

他忽然觉得金大帅连点都不像是个大帅,忽然觉得自己才真的是个大帅,而且是个大帅中的大帅。

金大帅也在看着他,忽然笑道﹔“你的头为什么要不停的摇?”

郭大路大笑道:“你看这个人明明是他自己的头在摇,还说人家的头在摇。”

金大帅道:“人家是谁?”

郭大路道:“人家就是我。”

金大帅道:“明明是你!为什么又是人家?”

郭大路想了想忽又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金大帅也想了想,问道:“是不是我的酒喝得太多了?”

郭大路道:“不是酒喝得太多,是问话太多,简直叫人受不了。”

金大帅大笑,道:“好吧,我不问,说不问就不问……我能不能再问最后一次?”

郭大路道:“你问吧。”

金大帅道:“你知不知道我这次来究竟是为什么?”

郭大路想了想,大笑道:“你看这个人?他自己来要干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却反而要来问我,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金大帅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眼睛望着自己手里的空碗!就好像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在家里又练了十年连珠弹,以为已经可以对付王伏雷了,谁知连他的儿子都对付不了我…。我……”

他忽然跳起来,仿佛也想冲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

郭大路道:“等等。”

金大帅瞪眼道:“还等什么?等着再丢次人?”

郭大路指着桌上大碗里的金弹子道:“你要走也得把这些东西带走。”

汤碗里装的本是红烧肉,是他将金弹子倒进去的。

金大帅道:“我为什么要带走?”

郭大路道:“这些东西本来是你的。”

金大帅道:“谁说是我的?你为什么不问问它看它姓不姓金?”

郭大路怔住了。

金大帅突又大笑,道:“这东西既不是红烧肉也不是肉丸子,吃也吃不得,咬也咬不动,谁若是喜欢这种东西谁就是龟儿子。”

郭大路道:“你以后难道不用连珠弹了?”

金大帅道,“谁以后用连珠弹,谁就是龟孙子。”

他大笑着冲了出去,冲到门口突又回过头道:“你知不知道我以前为什么喜欢用金弹子打人?”

郭大路道:“不知道。”

金大帅道:“因为金子本是人人都喜欢的,若用金子打人,别人总是想接过来看看,就忘了闪避,要接住它总比避开它困难些,何况金子还能使人眼花潦乱,所以无论谁用金子做暗器定会占很大的便宜。”

郭大路道:“现在你为什么不用了呢?”

金大帅又想了想道:“因为占便宜就是吃亏,吃亏才是占便宜。”

郭大路笑道:“看来你并没有喝醉你说话还清楚得很。”

金大帅瞪眼道:“我当然没醉,谁说我喝醉了谁就是龟孙子的孙子!”

金大帅终于走了。

他的确一点也没有醉,只不过醉了八九分而已。

郭大路呢?

他正在看看碗里的金弹子发怔,怔了半天才叹了口气喃喃道:“世上有些东西真奇怪,你想要它的时候,一个也没有不想它的时候,偏偏来了一大堆你说要命不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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