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箐送魏景出征后,心一直绷得紧紧的。

他状态很不好,偏战况又紧急。

打马大半天赶来新郑,她身体疲惫,但一点不困,焦急等待着。

幸好第一封战报传回,是好的。

魏景率大军追至南水,距敌约七十里。

太好了,是有可能追截上的。

就算真追不上,那后脚也到崎山道了。崎山道狭,安王不可能立即大军压境的,回斡余地不小。

邵箐的心这才定了定,勉强能坐下来。

但接下来一封军报,就教她大惊失色了。

“什么?何信遣三万精兵掘南水北堤?登四象山避洪与赴南水阻敌同距,有分歧韩熙吕涧争执不下?”

第一眼扫过,映入眼帘就是这几行字,邵箐心跳都漏了一拍。

有惊,更多的是急。

惊的是何信竟敢如此倒施逆行,不惜水淹十数万百姓以图阻追兵,所作所为简直令人发指。

但她更焦急,魏景大变后的偏执邵箐是最清楚的,血海深仇深深的刻在心坎上,灼烧五内。

一边是十数万百姓,一边却是灭何信拒安王得益州,奠定复仇最坚固的根基。

他会如何选择?

犹记得当初在平陶,信念勉强压过仇恨,他当时是多么的艰难,事后是多么地愧疚自责。

现在情况比平陶还要糟糕,他的母兄死而不得安宁,母亲刚被人废位怒斥告天下,胞兄一大家子被人毁坟掘棺。

他甚至未有丝毫缓和,就不得不率兵阻敌去了。

邵箐怕极了,既怕何信逃脱安王入关,又怕十数万无辜百姓惨死,更怕他将来会后悔。

魏景曾经的承诺第一时间闪过脑海,但如今这个两难的局面,尚被仇焰遮蔽心窍的他是否还能及时忆起?

就这么一瞬,邵箐后脊惊出了冷汗,但她全无感觉,连忙揭开下一页。

“……主公令:立即奔赴河堤,先行歼灭决堤敌军。”

短短一句话,让邵箐悬在半空的心“砰”地重重落地。

真的很重,重到有一种强烈的胀痛感立即充斥胸腔,难受极了,却夹杂着一丝沉甸甸欣慰。

她是最了解他的,短短一句平铺直叙,只有她能深切体会到,他这个决定下得有多么地艰难。

两难,挣扎,痛苦,但他终究还是决定了。

邵箐眼眶有些热。

夜风从大敞的厅门灌进,紧紧攒着那纸信报,邵箐一颗心酸酸涩涩的。

她很心疼他,还很担忧,恨不能立即赶至他身边,安慰他开解他,尽力抚平他的伤痕。

但战况不明,她不能襄助于战事,保证自身不涉险却是必须的。

焦急等待,终于,捷报再次传来。

魏景率大军追上何信,于崎山道口将后者顺利合围。

邵箐“腾”一声站起:“王经,我们回上春城。”

二十八万合围八万,以魏景之能,必不会出纰漏。

她先绕道回上春城,上春城是大本营安全无虞,距离崎山道也近多了,一等大胜消息传回,她立即启程和他汇合。

人在路途,心有挂碍,一路催促紧赶慢赶,刚进上春城就接获前线捷报。

邵箐大喜,立即令王经掉头,赶往崎山道。

不知魏景可有好些?

二人分开四天了,有了时间缓冲,又战场驰骋一番以作宣泄,他心里多少好过些罢?

她再好生宽慰开解,应能无碍。

邵箐这般想着,略略安心了些。

一路颠簸,终于抵达驻扎在崎山道口二十里的大营。

……

亲卫队拱卫着风尘仆仆的邵箐奔至辕门前,勒停骏马。她一身蓝色扎袖胡服,乌发束起,看着就是个少年郎,但出入大营多次,不少守卒都认得人,连忙迎了进去。

“夫人,主公到后头去了。”

刚到中帐,当值的亲卫队长就迎了上来,一边令人去传报主公,一边引邵箐往后面去。

“到了。”

邵箐忙引颈眺望。

黑漆漆的夜,仅有篝火和火杖照明,视野不佳,但第一眼,她就看见了立在营帐门前的熟悉高大身影。

“夫君!”

她欣喜唤了一声,小跑上前,只是距离再近一些,却发现不对了。

昏黄的火光映照,魏景一鬓角的汗湿,喘息颇重,一双眸子泛着赤色,双拳紧紧攒着。

苦苦挣扎后力竭的模样,一身伤痕,精疲力尽,并不陌生。

不是大胜么?怎么会这样?

邵箐心一紧,连忙奔上前握住他的手,“夫君。”

可他连掌心都湿漉漉的,汗水浸进几点新新掐出来的痕迹处:“这是怎么了?”

她担心极了,仰脸一叠声问他,魏景哑声道:“阿箐。”

在他极思念她,极渴望她陪伴身侧之际,她来了,风尘仆仆赶到他身边。

不知怎么形容心内的感觉,只觉得胸臆间满满的,胀极了。他立即回握她的手,低低又唤:“阿箐。”

“嗯。”

邵箐柔声回应他,他这状态很不好,在外头也不适合细说什么:“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她探手拭他额际汗水,潮润一层,身上肯定也湿透了,年轻体健也不是这么折腾的,得赶紧梳洗一番。

魏景目光不离她,“嗯。”

邵箐牵着他,回到中帐,命人提水来,又一同替他卸了甲。

魏景也不说话,只听她的。

一双柔软的手替他解下黏腻的内衫,温热的水浸润他的身躯,驱走了夜风带来的凉意。她细细替他洗浴,擦到右肩时,又抚了抚上头最新的伤疤。

动作很轻,他却能清晰感受到其中心疼怜惜。

魏景轻轻唤她:“阿箐。”

他目光始终追随着她,黑眸中赤色几乎已褪尽,神情也了舒缓许多,只是此刻却流露出一丝脆弱。

铮铮铁骨,困惑不安,邵箐心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刺刺地疼着。她搂着他的大脑袋,低头亲了亲。

“洗好了,起来我们说说话可好?”

“好。”

他站起来,邵箐替他擦干身体换上新寝衣,牵他至床沿,自己倚在床头坐在,拉他躺下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也不急着说话,只一下一下轻轻抚着他浓密的黑发。

她的目光和动作一般柔软,熟悉的淡淡幽香萦绕着他。绷紧的身躯终于松了松,魏景搂着她的腰,将脸深深埋在她的身前。

“阿箐,我觉得有负母兄。”

他的声音闷闷传出,声音很低,带着愧疚,手臂也收紧,隐透他心中不安。

“怎么会呢?”

邵箐一直知道他的心结,方才就有猜测,果然如此。

她手上动作也没停,柔声道:“母后皇兄在天之灵,应不会责怪你的。”

“真会如此吗?”

魏景抬头的动作有些急切,昏黄烛光映照下,他一双黝黑的眸子中能清晰看见希冀和不敢相信。

“真的。”

邵箐抱着他的大脑袋,照旧轻轻给他顺着发,声音轻柔却笃定:“我若有孩儿,必盼他平安喜乐,顺遂无忧过一生。”

“母后遭逢大难,你为她报仇雪恨,她必极欣慰的。只是,她必也不希望你抛却一切,不管不顾,此生只有仇恨再无其他。”

“但凡母亲,舐犊之情想必都是一样的。”

她很肯定点头:“皇兄也是如此。”

“皇兄勤政宽厚,视民如子,并为之殚精竭力足足近十年。”

邵箐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道:“若他知晓你今日所为,必极欣慰的。”

魏景安静听着,柔声软语中,他眉心渐渐舒展开来。

“真的吗?”

“那你想一想,母后和皇兄可否就是这般的人?”

魏景垂眸仔细思索,复又点头:“是的。”

妻子说得没错,他母兄就是这般的,一点不假。

“那就对了,那你说说,他们如何就会责备你了?……”

一丝夜风,不知从哪个罅隙窜了进来,拂面却不再冰凉。妻子柔声软语,低低说着,她的手轻轻抚着他的背,一下接一下。

偎在她的怀中,他一颗煎熬了许久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不安悄然褪去,他感觉到了安宁。

安定,宁静。

“阿箐你真好。”

久久,他坐起,展臂回抱她,垂头亲吻她柔软的唇,轻触着,摩挲着。

何其有幸,他有了她。

邵箐温驯倚在他的臂弯,微微阖目,让他由浅至深,万分疼惜地亲吻自己。

一个吻缠绵而缱绻,却不带丝毫**,他目光柔和却深邃,仿佛一汪温泉,欲将她溺毙其中。

情到深处,他欢喜之余,那一种深切的不满足却再次浮上心头。

希冀,渴望,情感如潮。他期盼和她共坠爱河,抵死爱恋,用彼此最浓纯的爱意,碰撞出最炙热的火花。

可是,可是她……

“阿箐。”

炙热的情感翻滚,渴求到了极致难以隐忍,他俯身,低低道:“你信我一回可好?”

就一回,不需要多的,他必不会让她失望。

他见她睁开眼,却怕居高临下给她压迫感,她坐在床沿,他轻轻滑下,仰头望她。

“当初河堤时,我就想,我答应你的事,无论如何亦不能背弃的。”

“真的,阿箐,你且试一试。”

魏景不要求妻子立即就信了,他只求一次机会:“你且看我日后如何行事,我若做得好,你就信我一点点;后续还好,就再多一点点,……”

他不怕观察,不怕考验,只怕这辈子连尝试的机会都不会有。

“若我有何处做得不够好,你,你……”

即便假设,他也说不出从此不再信任:“你就告诉我,我立即就改,再不拖延懈怠半息。”

魏景低低说着,急切到最后,是哀求。

“你且试一试,就一回,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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