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济王发檄文告天下。

他先思忆昔日母后音容慈训。乾德既轨,彤管有炜,后之有贤德者,国之大幸。骈四俪六一大通,最后强调,皇父敬之爱之,二十载如一日。

接着又追忆前太子,久践青宫,聪敏有大才,外安天下内纯孝也。最后强调,皇父祭太庙曾垂泪赞,后继有人,多年器重不曾变矣。

傅皇后与前太子,济王的嫡母嫡兄,他称母后皇兄亦再正常不过。追忆完,他话锋一转,痛陈当今囚父弑兄弑母,乃至谋朝篡位。

檄文上叙,皇父重病,卧榻不起神志昏沉,二皇子魏显勾结内宦内卫,矫诏戮其兄,又弑母,最后伪造圣旨立自己为新太子,谋得大位。

为何济王远在千里,能知悉得这么清楚呢?

和檄文一起出来的,还有一封私信,先帝写给他的密信。

先帝回光返照,突然清醒并稍能动弹,奈何被软禁,他只能拼着最后的力气,书信一封,命表面驯于逆子的心腹日后伺机送出京,交予济王。

济王得信又惊又恨,可惜当时魏显已继位,他不畏死但唯恐不能拨乱反正,并复此大仇,于是咬牙隐忍至今,终候得时机,兴兵北上取逆。

檄文发,济王誓师祭旗,率大军北上。

徐州牧庞维率先应和,接着豫州的乐安郡高守,广都郡孟尚紧随其后。济王麾下二十万大军声势浩大,截止信报发出之时,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下豫州三郡国,绕过灾区,挥军向北。

……

以上,就是信报的全部内容。

邵箐瞠目结舌,她当然清楚济王这鬼话是编的,但对方居然用先帝傅皇后前太子做文章,太出人意料了。

她忙看向魏景。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借口。”

但凡造反,除非农民起义,否则就没有直指天子的。因为君主即正义,他乃天下之主,他不可能犯错昏庸的,说一千道一万,以下犯上即大逆不道。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所以一般造反,往往打的“清君侧”名义。

但济王要正常操作,却很难。毕竟新帝登基也就一年出头,他唯一来得及犯下的大错,唯有以束水攻沙之策修筑黄河大堤。

可蛊惑君主的罪魁丁化已经死了呀,用不着他清了。

他索性另辟蹊径,直接说魏显是篡位的。

正常情况,这法子是行不通的。这不情况有点特殊吗?傅皇后贤德,前太子英明有大才,朝野交口称赞,且先帝演技过人,对前者敬之爱之,对后者器重疼宠,足足二十载,人所周知。

当年惊变来得太突兀,如今济王直接在这里做文章,倒糊弄住了很多不明真相的人。

魏景神色一时有点复杂,虽济王是为了师出有名为了自己,但不得不说,他好歹还原了当年一部分真相。

母兄的冤屈,第一次这般明明白白地宣告于天下。

“……檄文发,天下哗然,惊疑者众,议论纷纷,……”

视线落在这一段,一字一句缓缓看过,魏景捏信纸的手指关节泛白,他闭了闭眼。

“夫君?”

一只纤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掌心柔软温热,魏景睁开眼,回握邵箐的手:“我无事。”

他迅速收敛情绪,重新看一遍信报,食指轻点:“这密信有些意思。”

说的是济王拿出来的这封“先帝密信”。

既然这借口不错,那为何魏景邵箐二人乍闻都颇诧异呢?

因为操作太难了。

魏显顺风顺水登基,一年多了,你趁机造反才说人家是篡位的,就算只想糊弄不明真相的百姓世家,那你也得拿出有力证据来呀,不然谁信?

偏偏济王就拿出来。

他拿出的就是这封几可乱真的“密信”。

凭什么几可乱真呢?

因为其上盖了一枚先帝的私印。该私印先帝用了有十来年了,认识的的人还真不少。而他一崩,按制所有私印都会随葬皇陵的。

先帝陵寝早修建好了,他一崩,梓宫扶进,陵寝就此封死,所有随葬品再不可能取出。

假如这枚印鉴是真的,那还真能证明这密信就是先帝写的。

济王发檄文的前一天,请了辞官归乡近十年的前御史大夫秦玢至济宁。秦玢此人,为官数十载,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亲自辨认过后,他认为这确实是先帝私印。

这就有意思了,济王上哪弄一枚能以假乱真的私印?

魏景可是亲眼所见的,他决定造反也就几个月前的事,不可能多年前就准备好的。

夫妻俩对视一眼。

邵箐轻声问:“你说,会不会是储竺?”

储竺。

背后的就是安王。

……

时间回溯到一个月前。

济宁,济王宫。

亲自送了一头白发的秦玢去客院休息,济王魏钦折返外书房。

他哈哈大笑,拍了拍储竺的肩膀:“幸而有先生计策,又及时寻得能人,否则哪能像如今这般顺利?”

数月前济王下定决心举起反旗,当时确实打算用“清君侧”的名义的。这被清者,毫无疑问就是丁化。

谁知没等他离京,这丁化就死了。

真够烦的,这短时间内如何再找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呢?

储竺适时献策,借傅皇后前太子之名。

济王试着寻摸一下,还真在先帝陵寝找到了一个守陵内侍,曾经是先帝身边看管私印者之一。此人对先帝的印章都很熟悉,尤其常用几个,能一丝不差地描绘出来。

回到封地,济王又紧着寻摸匠人,成功寻到一个能匠,凭图案仿出来的印章,能以假乱真。

至于“病重垂死”手上无力的先帝笔迹,相较而言模仿难度反而要低一下。

煞费苦心,今日卓见成效。

储竺笑着一拱手:“某不敢居功,殿下得先皇重托,全赖殿下恭谦英明,得先皇信重之故。”

济王一愣,随即会意。他一敛笑意,郑重点头:“本王必竭尽全力,铲除逆渠,不负父皇重托。”

这宾主一唱一和的,杨舒只安静旁听,待告一段落,他才上前:“殿下,明日即发檄文誓师出兵,殿下不妨养精蓄锐以待之。”

该准备的都已准备妥当,重头戏明日开始,济王深以为然,颔首,又道:“二位且也回去歇息罢。”

储竺杨舒也是随军人员,闻言拱手:“喏。”

二人出了殿门,边走边说很快回到幕僚内吏居住西边儿,杨舒态度一贯不疏远也不亲近,拱了拱手告别,就回自己院子去了。

储竺神色如常,也转身离去。

当夜,他又兴致大发,挥毫泼墨,兴尽方回屋休憩。

这借机传的信,又悄无声息地出了济王宫,往西的荆州而去。

……

安王在荆州,不过却并非身处他那位于边陲的封地踺嘉,而身处荆州中部城池,顺阳。

他明面奉天子之命,率军北上镇压荆州的桢泉军。实际还接了密旨,若发现荆州诸郡有心怀不轨者,可趁势一并除之。

随着桢泉军的席卷全国,各地州牧郡守使唤不动的情况日益严重,皇帝危机感大盛。

安王正中下怀,自然欣然从命。

挥军北上两月,他已平定了小半个荆州。嗯,需要除去的不规郡守都解决了,并安置上自己的心腹。

“桢泉军已退至石安城,石安易守难攻,标下以为,宜徐徐图之。”

说话的是人是徐苍。这个曾经的齐王麾下大将,自上次黔水搜捕后进入安王视野,安王甚赏析,此次更是亲自举荐其领军,随他一起平息民乱。

徐苍骁勇善战,谋略不缺,进军以来屡屡建功,已跻身安王最器重的几员大将之一。

安王问:“那以叔英之见,当如何取之。”

徐苍道:“标下以为,可先取布县、信城,再合而围之。”

安王琢磨一下,觉得果然不错,又看卫诩,见卫诩也点头,遂道:“叔英此谋甚佳。”

“然我军刚大战两场,军疲马乏,当先休整几日为佳。”

这句是卫诩补充的,安王很赞同,环视众人一眼:“这几日,诸位好生整顿麾下兵马。”

众人应喏。

安王接着又笑着赞了徐苍几句,并道:“叔英果不愧为徐家子,建功良多,明日奏折我必禀明皇兄,为叔英请功。”

徐苍单膝下跪:“为陛下尽忠,标下不敢居功。”

“唉,此言差矣,有功当赏。”

安王起身亲自扶起徐苍,笑着勉励几句,这才吩咐众人各自散去。

待诸人退尽,仅剩卫诩,安王才道:“这徐苍,不知能否彻底为我所用?”

徐苍骁勇,安王用之难释手,可惜如今只是借皇帝名义用的。

“他昔日既能为齐王所用,他日未必不能为你所用。”有驯服的可能性。

卫诩很客观分析,又说:“无需着急,时间尚充裕。”

计划中,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安王都会继续打着新帝亲信的名头行事,确实不急。

安王点头,又道:“今晨储竺传信,密信没出纰漏,四月十七,如今济王已经反了。”

今日已是四月二十一,储竺四月十六传出的信,只比济王举起反旗早半天,最迟今夜,反讯必定传至。

说话间,有传信兵飞速奔至中帐,“报!六百里加急!”

安王接过信报展开一看,饶是他甚有城府,也不禁面露喜色:“谨之,济王已反。”

筹谋多时,今日成真。

一个桢泉军,就让朝廷焦头烂额,再来一个济王,天下大乱之局终成,他即可借机迅速蚕食扩张。

卫诩微笑:“不错。”

二人兴致高昂,立即此事热烈讨论了一番。

待议罢,卫诩又问:“仲和,那益州何信,你意如何?”

对方遣的人昨日就到了,所求之事,该给一个答复了。

他话罢又道:“这何信倒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必胜把握,还晓得暗求朝廷支援,也算有些决断。”

原来,何信反复思量后,认为自己成功不过五五之数,极不稳妥,竟悄悄遣出心腹,寻求朝廷援助。舍小利,确保上位。

他走的是安王路线。

当然,何信是不知道安王早生异心的。

这心腹叫严川,昨日就来了,彼时安王大军还在追击桢泉军,故而匆匆听罢,并没有给答复。

卫诩道:“可惜了,他来得不是时候。”

为什么呢?

助何信上位,如今单凭圣旨只怕力度不够,可惜眼下济王也反了,皇帝不会再有心思理会益州这桩相对而言的小事。

所以,安王也不会自讨无趣上奏折。

“益州,益州。”

只是安王本人,却对这个天底下面积最大的州极感兴趣,“沃野千里,天府之土也。”

他如今正按定好的计划逐步推进,本未分神益州,但如今何信送上门来,任凭谁,也得心下大动。

偏偏朝廷分不出心思,而他本人正在攻伐荆州,也分不出兵来。

他问:“谨之,汉中郡如何了?”

安王关注天下大势,尤其几个兵家必争之地,益州汉中郡就是其中之一。

何允膝下二子争锋,这个他早有耳闻的。现在何允病重,二子斗争已进入白热化。据报,上月汉中郡已起战事,借口桢泉军两派正打得你死我活。

“那杨泽如何了,可持续大胜?”

安阳郡守杨泽,亦是因此首次走进安王视线,前者一进汉中就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先得平池上庸,接着又连下二城。

卫诩颔首:“又下了平舒下洛二城,汉中十一城,泰半已被此人攻陷。”

安王微微皱眉:“看来,汉中郡要落入何泓之手了。”

何信主动找上门投诚,他心下大动,偏偏腾不出手够益州,而这何信是个没用的,如果不助其一臂之力,恐怕要败。

只是说到襄助,眼下能使的法子却极有限。

安王最终下定决心:“来人,传白固来。”

白固,从前安王宫的第一谋士,卫诩来了才暂退一步。不过,安王对其信重依旧。此人追随他足足十年,从洛京到踺嘉,再到如今挥军荆州,始终忠心耿耿。

安王亲自手书一封,接受了何信投诚,并含蓄说明白济王造反朝廷无力的现况。

不过随后他话锋一转,说上次在洛京一见他极欣赏对方,很愿意助对方一臂之力,遂遣心腹谋臣白固至荆州,为其出谋划策。

……

回到宜梁郡,上春城。

魏景很快就察觉,何信似乎往外求援了。

那日,他看罢济王造反的消息,扔下信报,对妻子道:“济王一反,大乱之势不可挡也,朝廷已无力回天。”

这对他们是好事,只是刚勾起母兄回忆,他情绪有些低落。

邵箐握住他的手,安抚道:“济王檄文一发,天下哗然,惊疑者众。可见,这天底下的人,都是知道母后皇兄的冤屈的。”

不然,济王这手牌不可能打得这么好。

魏景低低道:“即便知晓,又有什么用。”

人死不能复生。

他黯然。

唉。

邵箐轻叹,也不再多说,只展臂拥着他,用额头贴着他的侧脸,无声安抚着。

魏景勉强笑笑,探手回抱她。

夫妻无声相拥。

不过好歹最难熬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伤痛大多被收敛在心底深处,魏景听得院门有急急脚步声至,很快就调整情绪,面色恢复寻常。

邵箐站起,坐到他身侧另一张椅子去。

是韩熙,有急报。

谷城的。

“严川回来了,带回一个谋士,据闻号东山,何信待之如上宾,极信重。”

严川,何信的头等心腹之一。

魏景去年送了一批眼线至谷城,如今不少渐渐混得有些起色。虽仍是时日太短无法涉及机密,但一些大面消息和现象却已瞒不过。

好比这个严川,何信手下数一数二的谋士,一月前突然不见踪影,偏何信一干人表现正常。

魏景当即判断,此人必是被何信悄悄派了出去。

一月后,此人回归,带回一个据眼线描叙不似简单人物的谋士,最起码看着比严川厉害,何信待之若上宾,极器重。

“何信,必是往外求援了。”

魏景召来诸人,先将济王造反一事告知,接着又让大家传阅了谷城这份新信报。

但凡不简单的谋士,要不慕名主动投之,要不做主公的亲自去请,断断没有遣个心腹一请就请回来的。且这何信还没上位,本就不是啥了不起人物。

因此魏景轻易判断,对方求援。

张雍“嘶”一声:“这姓何的是往何方求援去了?”

季桓答:“必是朝廷。”

魏景淡淡道:“济王已反,朝廷必召北军镇压,何信此等小事,必不会多加理会。”

北军,这支他一手训出并率之征战多年的悍勇军队,可以说是如今朝廷的底牌了。

前有桢泉军,后有济王,北军不得不出。

提起这支熟悉的军队,季桓几人神色有些复杂,倒是魏景表情未变,他道:“中原战况,暂与我等无关。”

现在他比较感兴趣的,是何信究竟走了哪一位的门路,此人明显对益州甚感兴趣,

这什么东山先生,就是铁证。

魏景道:“我们需尽快拿下益州。”

他声音不高,季桓张雍神色却立即一肃。

没听说过东山先生,也不知名号真伪,但不管何信走的是何人的门路,此人也必然是新帝的心腹重臣之一。

由此可见,外面的视线已越来越多聚于益州。

取益州,越快越好,迟则唯恐生变。

“何允熬不了不少时日了。”

魏景当即传令:“即日起,谷城消息一日三报。”

他又吩咐韩熙:“承平,你亲自领人去谷城。”

尽可能地监视何氏兄弟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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