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景一直反复强调,一切以夫人安危为先。

不管是此次征汉中,还是从前大小诸事,俱如此。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在军报上看到“诱敌”二字,而他妻子来信,也表示十分同意。

魏景“啪”一声将信纸拍在楠木帅案上,怒不可遏:“备马!我马上回去!”

此战极顺利,原定打扫战场后明日回营的,但他一刻也不能等,出了中帐立即打马而归。

诱敌,诱敌!

但凡接近敌人,哪来的万无一失?准备再妥当也难保没有变故发生!

愤怒,担忧,恐惧,魏景火烧火燎,明知现在回去应赶不及了,但他还是阴着脸连连催动胯下骏马。

但确实已经赶不及了,他还在路上,就收到了新一份军报和妻子来信。

敌寇提前来袭,活捉六百许,余者尽歼。

妻子平安。

她语气带着轻快,十分欢喜地告诉他,攻入金牛道的借口有了,问他可高兴?

高兴?

他如何会高兴?

魏景一把捏紧信纸,他要取益州,要天下,要复仇,自有他思虑图谋,又如何能让她冒险?

这等借口,他宁可不要!

她有没有想过,要是她出了什么意外,他要如何是好?!

除了复仇,他人生又还有何意义?

再没丝毫欢乐可言!

担忧去了,涌上后怕,继而是不可遏制的气怒,魏景恨不得立即抵达大营,捉住她的肩膀告诉她,他不高兴!他不许她冒一丁点儿的危险!

她做这个决定之前,可有想过他?!

……

魏景在夜色甫现的戌初抵达大营。

数百亲卫紧随当先一骑,径直朝辕门疾奔而来,急促马蹄声如鼓点,带起漫天尘土。

这行人来势汹汹,而事前没有接到任何信报,辕门守卒一度以为敌袭。卒长一边命人吹响号角报信,一边迅速领军士结箭阵,欲放箭逼停。

然那一行人已飞速又往前奔了一段,辕门两侧篝火熊熊,这才看清,来人竟是自家主公。

卒长慌忙撤了箭阵,开门迎接主公。

魏景毫不停顿奔入,猛地勒进马缰。

骏马长声嘶鸣,倏地停下,狂奔一整天的它,大汗淋漓,“咻咻”不停喘着粗气。

“标下见过主公!”

号角甫吹了一声就停下,但正在前营巡营的韩熙还是听见了,他急忙赶出来,正好见魏景翻身下马。

魏景站定,冷冷道:“韩熙,我出征前,向你下了何令?”

韩熙一愣,立即回答:“率军镇守大营,不得有误;若遇险,当以夫人安危为先。”

他已经明白过来了,拱手垂头,不敢分辨。

实际韩熙当时也犹豫过的,但攻入金牛道借口久思不得,机会难逢,而主母虽诱敌但安全无虞,主公的利益占据上风,最终他没反对。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他还是违背了主公之令。

魏景声音冰冷:“按军规领罚。”

韩熙自知违令,心悦诚服,拱手就领命。刚刚赶至的季桓闻言却大惊:“主公,不可!”

“此计乃在下主张,责不全在承平,请主公从轻发落。”

商议计策之时,其实季桓有意料到魏景会责怪,但他真没想会这么重。

违了主帅之令,即便韩熙情节较轻,至少也得脊杖三十。脊杖,成人臂粗的实心木杖,三十杖下去,即便韩熙这等年轻体健功夫深厚者,恐也得卧榻不起个把月。

他急急阻止:“请主公三思,夫人并未冒险,即便按原定计策,也可保万无一失。主公……”

“万无一失?”

魏景突然打断季桓的话,倏地抬头看过来,下颚绷得紧紧:“如何确保万无一失?!”

季桓忙道:“两边营帐藏兵一万,而夫人所站之位,乃箭矢射程之外。另……”

“那位置距离营门多远?”

“约四五十丈。”

再加上医棚,即使是百步穿杨的好手,箭矢也失去了杀伤力。季桓急急解释:“若非确定夫人无虞,我们万万不敢这般行事。”

“无虞?”

魏景重复了一次,陡然厉喝:“既是诱敌,如何确保无虞?!”

他心中的怒意早已濒临临界点,也就面前说话的是他一向看重的季桓而已,旁人他早就大发雷霆。

饶是如此,他亦疾言厉色,怒喝:“不过四五十丈之距,我若要以箭伤人,百发百中!”

季桓一愣,呃,他主公之能,当世能有几人?

世之佼佼者,如何会衣裳褴褛混入流民之中,只为刺杀他家夫人?

魏景竟思虑到这种程度,并为此勃然大怒,实在完全出乎季桓的意料。

……

季桓追随魏景多年,他本以为自己还算了解自己的主公的。

魏景重视主母,但母兄之仇刻骨铭心。

取汉中,再取益州,立足西南伺机而出,逐鹿中原,推翻大楚报仇雪恨。

东风一至,环环相扣,若当中一环出了什么差错,恐会错失良机,后续未必能追。

他清楚,所以立即制定了计策;韩熙清楚,所以明知会受罚也未反对;邵箐也清楚,所以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魏景必然也清楚的。

但他此刻仍怒不可遏:“若要诱敌,当使人伪装之,如何能教她亲身上阵?!”

可是那距离不近但也算不上远,万一被陈军侯窥破关窍呢?

错失良机,后续未必会再寻获。

魏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宁愿舍弃此次良机,亦不教夫人置半分险境!”

借此次机会,他将底线亮明白。今日有金牛道利益,他的心腹认为只要无甚风险,让邵箐诱敌无妨;那倘若日后遇上致胜关键呢?那他们是否也会擅自劝说她?

魏景缓缓道:“她与复仇,同等重要。复仇可再寻良机,……”而她若有损伤,将不可再追。

剩下半句,他没说出来,但在场二人没有听不懂的。

季桓心头大震,慌忙跪倒:“桓错矣,请主公责罚。”

他震惊,早知道主公与夫人患难与共,极其重视,但万万没想到竟能上升到与母兄大仇的同等高度。

惊过之后,就是惭愧,“主公,此乃在下之策,在下愿与承平同罚。”

“罢,伯言十杖,承平二十杖。”魏景道:“俱先记上十杖,若后续战事立功,可将功折罪。”

季桓是文士,几下脊杖下去就去了半条命,当然不可真打。他和韩熙忠心耿耿,既然已清楚厉害关系,就从轻发落。

“谢主公。”

爆发一轮,魏景怒气并未泄去多少,脸色依旧难看,他望了眼中帐方向,薄唇抿得极紧。

其实他更气邵箐答应诱敌,气她行事前不多想想他。

但细细辨认,胸腔中翻滚着的除了怒意,更多的还是后怕和忧惧。这次是过去了,但他更怕还有下一次。那种鞭长莫及的担忧恐惧,现在回忆起来他依旧心脏一缩。

诸般情绪翻涌,最终又添做怒意,魏景倏地双拳一收,大步往中帐而去。

谁知这时,季桓却追上来道:“主公且息怒,夫人昨日略见发热,不知如今可痊愈否?”

……

邵箐昨天是有点发热,不知是被传染还是近来奔波累的,不过不严重,一帖药下去发了汗就没事了,魏景行至帐外,还能听见她欢快的声音。

“王经,你说这个合适?”

“呃,夫人我不大懂。”

“算了,那你先把药材送过去给月娘,我再琢磨一下。”

“是!”

王经很快捧着一个匣子出来,见了立在外头的魏景一惊,忙跪地见礼。

魏景冷冷看了他一眼:“都下去领罚。”

王经等人和韩熙一样,都有心理准备,闻言也不分辨,立即应喏退下。

魏景深深吐了一口气,调整一下脸上的表情,才缓步入帐。

妻子生病,不管如何生气他都不能把火气发出来。

只能先略搁两日,等她彻底养好了身体,他再好好分说。

魏景在外头站了有一阵子,努力压下所有怒意,仔细调整一下心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笑,这才转入内帐。

“夫君?”

正翻箱倒柜的邵箐听见脚步声,一回头,惊喜:“咦夫君你回来啦,不是明日么?”

按军报上班师的时间计算,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回到大营呀?

魏景笑笑:“战事结束,就早些回来了?”

“找什么呢?”

他上前拉起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温度正常,他微微松了口气,道:“怎么不歇歇?不是不舒服么?”

“早好了。”

邵箐毫不在意挥挥手,搂着他的胳膊笑道:“不过些微发热,我喝一帖药,发了汗就好全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匣子,见魏景看过来,忙不迭道:“夫君你给我看看,送这个合适不?”

她拉他坐下,打开匣子。魏景一看,见里头有两只羊脂玉发簪,云纹簪头,雕工精致,品相极佳。

他记得这两支簪子,才得了没多久,妻子极喜欢,因为男女皆适用,此次来汉中就带上备用了,不过并没用过。

妻子的心头好,这好端端是送给谁?

“送给颜明和月娘的,他们今天交换信物,定亲了。”

定亲的时候,邵箐也在场。

颜明醒了没多久,杂务缠身的寇玄也抽空去看他,虽虚弱地趴在床上,但他立即向寇玄提了亲。

这事寇玄早就听说了,将妹子嫁给颜明,他是乐意的,于是很爽快答应了。

“寇玄答应了,当场就交换信物定了亲。”还请邵箐当了见证人。

忆起颜明当时脸上迸发的光彩,邵箐觉得他尽快痊愈绝对没问题。

她笑道:“颜明也算因祸得福吧,我觉得呀,要是能让他重新选一次,他还是会选这个。”

下午,邵箐又去看了两人一次。

这回,颜明没有撇嘴冷哼,而是僵着脸扯出了一抹笑。

无他,邵箐可以算是寇月唯一的闺蜜了,寇月对她的到来极欢迎。

身份不同,态度得改,不然寇月夹在中间会很为难的。

进入角色还挺快的呀。

邵箐想起颜明那抹僵硬的笑,她忍不住扑哧一乐。

“原来,颜明守着月娘有六年了。”多年守护,多年陪伴,梦想成真,“真好。”

就是寇月还差了点,她一向把颜明当兄长的,突然角色转变,她虽积极适应,但一开始还是很不习惯。

“不过无妨,他们也算共历了生死劫,就算未生爱意,但还有亲情在,处着处着,总能过得好的。”

邵箐微微笑着。

这一刻她想起杨舒和姚氏,都是童话中才存在的爱情,前者双方契合惜阴阳两隔,颜明和寇月虽差了一点,但却逢凶化吉,终将携手。

上回听说杨舒的爱情故事,老实说邵箐心里是落下点遗憾的,但现在以另一种方式填补回来了。

“真好。”

她一连说了两个真好,唇角始终噙着微笑,清凌凌的杏眼微弯,仿佛盛满了星光。

魏景却一怔。

这微笑,这眼神,似曾相识,他曾经见过一次。

是上回在洛京,妻子叙述杨舒姚氏的相恋过程时出现过。当时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觉得哪里不对,但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出来。

他觉得对自己很重要的,事后反复地想,但总是不得其法。

后来战事繁忙,又和妻子缱绻缠绵,他就将这事抛在脑后,都给忘记过去了。

但现在他突然就想了起来。

“……不过无妨,他们也算共历了生死劫,就算未生爱意,但还有亲情在,处着处着,总能过得好的。”

共历了生死劫?

就算未生爱意?

好歹还有亲情在?

这一句话如漆黑雨夜里一道霹雳,轰隆隆一声巨响,彻底撕开黑暗,大地呈现一片惨白。

魏景“霍”一声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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