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鸿的命也不知好还是不好,他心脏长得比正常人要偏一些,箭头又刚好卡在两根肋骨之间,没有射得太深,扑入凹地出口时,虽伤势不轻,但远未到危及生命。

但他已经吓晕过去了,这凹地出口已被突围的蛮兵占据,他好比羊入狼群。

两个濮兵顺手将这具瘦弱的“尸体”接住,抬在头顶用来挡箭,一路往外冲杀出去。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毕竟那支短箭还插在他左心口的心脏位置,但没想到濮兵突围成功后刚想把他扔下,他却突然哼一声,动了动。

还没死?

没死就没死吧,濮兵正要上前补一刀,谁料不远处的伽罕突然道:“带上他。”

他眯了眯眼,他记得这人是站在平陶谋士身后的,随卫不少保护甚严,说不定后面有用。

“喂他吃点药,不要弄死了。”

……

这一幕,落在了韩熙遣去确定袁鸿生死的人眼里。那人不敢自专,一边继续跟着,一边留下联络暗号,好等同伴发现并增援后,他再上禀请示。

魏景知悉后皱了皱眉,立即遣人追踪上去。不过他没想到,第一个将消息带回给他的,却不是他麾下哨探。

而是夷族首领蒙莫。

当夜,他前来相投,庄延引见的。

……

二蛮突围后,已是傍晚,秋季的丛林天黑得早,魏景命择地扎营。

戌初,本在营外僻静处如厕的庄延,无意一抬头,却发现不远处一丛灌木忽无风微动了一下。

他心头当即咯噔一下,不待他反应,一条黑色人影在夜色遮掩下扑过来,捂住他的嘴巴。

这人正是蒙莫。

这个胆大的夷族首领竟只身前来,在丛林间灵活得如猴子一般的他借着夜色遮掩,成功避过附近的明暗哨岗,逼近平陶营外。

再往里就不行了,他需要有人引见,而恰恰好,他记得庄延是平陶县令身边的人。

……

“禀主公,今有夷族首领蒙莫来投,他说有重要消息可告知主公。”

脸色尤带惊吓后的青白,庄延不敢耽误片刻,他直奔主帐请见。

“哦?把人叫进来。”

魏景挑了挑眉,对比起这相投的夷族首领,他更感兴趣的是那个“重要消息”。

……

夜色中,一个异族男人悄悄被引进主帐。他只比魏景矮小半头,头帕插了彩羽,一身黑底彩绣的色彩斑斓的圆领短袍,浓眉大眼,三十出头年纪。

魏景认得对方,就是白日刚交战过的二蛮首领之一。

他端坐上首,淡淡看着对方:“你欲投我?我如何相信你,又为何受你相投?”

很直接,很现实的问题,蒙莫也爽快,朗声道:“我只身入你兵营,足可表明诚意。”

没错,他一个人来的,要是魏景翻脸,立即拿下他杀了,死了也白死。

蒙莫道:“我不知县尊意欲何为,但我能全力配合,只求县尊若要诛蛮,还请去濮存夷。”

从昨日开始,蒙莫一直抱着怀疑谨慎的态度,收缩兵力尽量处于后方,冷眼旁观。

下午的突围,他不像伽罕那般认为族人勇悍,故而成功脱身,他觉得,那名年轻的县令是故意放走他们的。

这般围而不歼,对方意欲何为?若是所谋甚大,自己的族群需要和濮族一样死磕到底吗?

夷族和平陶的仇怨远不及濮族,之所以同意合兵,无非利益被侵犯心有不甘罢了。现在发现另一边风险要大得更多,心生退意才是正常。

蒙莫远远眺望魏景,他对这个年轻男人极为忌惮。

可是贼船上了可不好下,左思右想,他决定投魏景,或者说合作也行。

他直觉,自己知道的东西应是魏景想要的。

“我愿与县尊歃血为盟,我族从今绝不出山掠劫商旅,与平陶和平共处!倘若县尊再助我除了濮族,此后,我愿供县尊驱使!”

歃血为盟,在西南蛮族眼中,是一件极神圣的事,一旦立下绝不可违。

魏景站起来:“若你带来的消息确实让我感兴趣,接受你的相投,未尝不可。”

……

时间回溯到傍晚。

濮夷二族败军一路逃出数十里地,将敌方甩得不见踪影,惊魂未定这才停下略作休整。

来时五千多的合兵,如今只剩下不足四千,损失三分一,且濮人占大多数。

族中壮丁一下子少了近一半,伽罕面目狰狞:“我必要将那姓杨的碎尸万段!还有高陵那鲍董二贼!”

狠话放了,但实际操作却千难万难。战,战不胜;甚至如今想出山掠劫,都极为忌惮。

没有那么多族人可以继续牺牲了。

一个脸上花了彩色花纹的男子阴恻恻道:“伽罕,我有一策。”

花纹男瞥了眼就坐在不远处的蒙莫等人,凑在伽罕耳边,低声说了一阵。

伽罕双目立即迸发出异彩:“好!好计策!”

他急急回头吩咐:“去,去请了巫医来给那男的诊治,务必救活!”

这男的,说的就是正昏迷的袁鸿。

一直垂眸不语的蒙莫,眸光闪了闪。

……

“他们交谈十分隐晦,我听不到具体计策,只不过伽罕十分笃定,说要一石二鸟,让鲍忠董度乌沙不保,让你锒铛入狱,赔上小命,牵连全家。”

蒙莫很爽快说完,又十分肯定地对魏景道:“这话肯定是真的,你们杀了那么多濮人,伽罕若不复此仇,他首领的位置就坐不下去了。”

“那男的也是好运,心脉偏于常人,箭头还被卡在两肋骨之间,伤势看着厉害,其实不重,最多养十天半月,就能好全了。”

那确实够命大的,不知正为妹婿的“牺牲”而哭泣的寇玄若知道了,会有何感想?

“让鲍忠董度乌沙不保?让我锒铛入狱?”

袁鸿未死落入濮人之手,魏景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此人虽是隐患,但知道的事情其实很少。他虽知魏邵二人自河滩而来,但也仅仅曾就此和真杨泽的河滩杀人案联系在一起罢了。

来平陶的路上,由于寇玄的有心防备,他甚至不了解当初大范围搜捕的正是黔水登岸者。

如今的他绝无可能造成威胁,相反,倒很可能会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魏景挑了挑唇,黑眸中闪过一抹满意的光芒。很好,他直觉,谋取高陵的关键转折即将出现了。

韩熙陈琦对视一眼,也精神大振。

魏景随即问:“你常年与濮人比邻,依你所见,伽罕有何依仗?”

“濮人善毒。”

蒙莫想了想补充一句:“献策那人是濮人族中长老,正正掌管毒剂。”

和魏景猜测的一样,只是不知濮人凭那袁鸿,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很好。”

他接受了蒙莫相投,歃血为盟,并吩咐此事需秘而不宣。

命庄延将人悄悄送出去后,魏景立即令韩熙:“增派人手,务必盯紧濮夷二族动静,尤其濮人,不可有一丝遗漏。”

“是!”

韩熙领命而出,送人后折返的庄延忧心忡忡:“主公,我们该如何防范?”

他认为,蒙莫所说可信度非常高。

作为平陶土著,庄延对夷族观感比濮族好太多了。这个由疑似有汉人血统的首领所率的族群,虽也劫道,但几乎不杀人,只求财货不求命。

也是因此,魏景接受蒙莫相投,他并没任何劝阻之举。

不过由于不知魏景真正目的,庄延现在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

“只要盯紧濮人,自可随机应变,文珪稍安勿躁。”

魏景并没有和庄延解释太多,话锋一转,他问:“文珪,你在高陵可有人手?”

“有。”

高陵作为安阳郡治所,一个商贾世家,手底商队不少的家族,怎么可能不在高陵设置据点呢?

庄延还在忧心,他不知道还有青翟卫,但见魏景神情平静,无一丝紧张忧虑,他心中倒是定了定,忙道:“高陵诸事,由我胞弟庄韦主持,他为人稳重,也极可信。”

庄延投了魏景,那就是整个庄家都投了魏景,若有差遣,自然竭尽全力办妥的。

“很好。”

魏景道:“我先遣几个人前往高陵,你传讯你的胞弟,让其配合行事。”

转机即将出现,高陵那边自然要提前布置一下,己方有人,再好不过。

“传令,明日五更拔营,全速出山返回平陶。”

……

此行目的达成,魏景命明日清早拔营,火速回归。

他颇惦记邵箐,她是否一切安好?也不知她现在正干什么?

……

那邵箐正干什么呢?她还在忙碌公务。

十六的月光晕黄却明亮,她推开西厢书房的隔扇窗,在月光下挑旺灯火,正伏案奋笔疾书。春喜小姑娘被她打发回去休息了,陪伴她的除了无声守卫的王经等人,还在安静坐在廊下缝制衣裳的寇月。

魏景刚出征时,邵箐有些忐忑,但很快就调整过来了,人家好歹是威名赫赫的战神,她还是不要杞人忧天了,该忙啥忙啥吧。

这几日的晚上,她都在做青翟卫的军费预算。

人来了当然得好好安置,只青翟卫和县兵营不同,县兵营走的完全是公账,所有支出光明正大一概不用操心,但青翟卫不行。

养私兵是一件很耗钱的事,但好在对于如今的魏景,三千人还不是问题。

县令拥有处理一县财政的权利,一年往上头的州郡汇报一次,可活动的空间很大。且邵箐接受少府工作后发现,从前的县兵营虚报军费的情况很严重,账面支出几乎是实际的一倍。

县兵营扩建,账面预算直接翻倍,邵箐仔细核算后发现,她不用忙活着左右挪移了,直接把虚报那一截军费砍下来,供养青翟卫已绰绰有余。

省了她好多功夫。

邵箐谨慎,这活从不在前衙做,不过忙碌几个晚上也处理妥当了。搁下笔,将新立的账册交给王经,任务完成。

“夫人,你忙好了吗?”

见邵箐站起活动手脚,寇月连忙凑过来,说了两句,她就皱着脸道:“唉,也不知袁郎他们到哪里了?”

这才是寇月的主要目的,她想找人倾吐一下心事。张陈两家夫人好相处,但到底不熟,有些话更不能对嫂子说,毫无疑问这个人选就是一直处得很好的邵箐。

邵箐顿了顿:“不知道,大概快回来了吧。”

山林难行,军报传回也要慢一拍,但最新消息说昨天已发现二蛮合兵踪迹了,快的话,今天能解决战斗。

这场战役,为的不是消灭二蛮,也不知他们目的达到预期没有?

只不过,袁鸿恐不能全须全尾回来了。

寇玄等待已久,准备肯定充足的。

只是看着一脸担忧又带着憧憬的寇月,她却说不出其他,只好安慰道:“你早些歇吧,说不定,明日他们就能凯旋了。”

唉,邵箐知道寇月过于纯善和单纯了,但怎么说呢?真认识了这么一个人,会发现挺难得的。她本人不具备,若环境允许,真乐见对方能一直持续下去。

只可惜……

邵箐暗叹:“你明日不是还要去铺子里么?快回去歇息吧。”

寇月王弥善针黹,安稳下来后,就在平陶开了一家衣裳铺子。虽有掌柜坐镇,但头次经商王弥和寇月很郑重,尤其寇月,基本每天都会去一趟。

听寇月说了一阵心里话,邵箐就催促她赶紧回去睡觉,话题一直在袁鸿身上打转她很难接,祝福不妥,提前安慰开解更不可能。

“那我回去啦!”

寇月笑嘻嘻拎起篮子,也不要人送,挥挥手欢快走远。

邵箐垮下笑脸,和王经几个对视一眼,后者也知晓内情,所以同样一脸复杂。

“唉,不管了。”

想管也不知怎么管,袁鸿有点无辜但确实是隐患,寇玄虽狠了点但也非无的放矢。邵箐不是圣母,这袁鸿已卖过她和魏景一次了,虽挽救及时没造成影响,但由此可见,此人贪生怕死骨头太软,一旦时机恰好,他必然会再卖一次的。

所以对于寇玄的做法,她一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至于寇月,时间能治疗一切伤口,这姑娘很好,寇玄肯定会给她找一个良配的。

邵箐遂不再多想,回房歇下。

洗漱解衣,拥被在床上滚了一圈,这几天魏景不在,这大床就她一个人睡,独霸一床的感觉真好。

邵箐这么一想有点好笑,摇了摇头,算了还是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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