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箐第一次强烈感觉到,人真的可以有气场的。哪怕落魄如斯,魏景身上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压迫感,鸿雨亭小人又多,他左近一尺仍属于真空地带。

浓黑长眉入鬓,悬胆鼻,眼线浓长微微上扬,非常英俊的一个年轻男子。但他闭阖的双眸和微抿的薄唇,却透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漠然感。

邵箐觉得很正常,换了谁都该愤世嫉俗了,她顿了顿,轻唤道:“夫君?”

这个如今妇人对夫婿的寻常称谓,她可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能这般如无其事地唤出来的。可惜,眼前并无人买账。

魏景一动不动,狂风吹起他垂在侧脸的一缕散发,他置若罔闻,寂静的小亭只能听见“哗哗”的暴雨声。

大亭中,持刀的解差们正紧盯着这处,邵箐压力很大,她咬咬牙,低低道:“夫君?你吃点东西吧,这二日你都没吃什么?”

她干脆伸手,打算轻拽他的衣袖,谁知手刚触上去,对面人倏地睁开眼睛。

嘶!怎么形容这人的眼神呢?

很冷,很冰,冰封三尺之下掩藏着深深的戒备,仿佛甫遭遇狼群背叛的狼王,虽经过厮杀得以暂存,但如今它身负重伤独自流浪在草原上,凶戾阴鸷,对一切接近的生物都抱以强大敌意,随时会扑上去将对方彻底撕个粉碎。

鼻端似乎能嗅了血腥味,邵箐心脏突突跳着,后背的皮肤仿佛能感受到了这种力量,汗毛一根接着一根竖了起来。

她产生了一瞬犹疑,这么一个危险人物,自己将最大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究竟是对是错?

但她没有更好的路可以走了,邵箐马上就将这种感觉压下,并撕下一小片馒头,送至他的嘴边,“你多少吃点吧?不吃怎么有力气?”

这话说得真心,毕竟她将脱身的希望都寄托在对方身上了。

魏景还是没动,淡淡地盯着她,对嘴边这小片馒头视如不见。

一个连瞳仁都不动一下,一个手里举着那片馒头在那等着,哗哗的雨声中,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邵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念急转,只能硬着头皮又轻声添了句,“夫君,你勿要这般。”

她努力想着自己如今的凄惨境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心里也难受起来,低低道:“你这般,总叫亲者伤痛的。”

亲者痛,仇者快啊!

想想你那个欺骗了你二十年的虚伪父皇!想想你已命丧九泉的母后皇兄!再想想如今高高在上的丽妃母子!

魏景的呼吸立即重了一下,邵箐垂着眼,见他被厚重镣环锁住的两只修长大掌倏地攒紧,青筋毕现。

呼吸随即恢复,他攒成拳的的手也掩藏在衣袍和镣环之下,除了邵箐,未有人发现这一瞬间的变化。

不过,他薄唇微欠,将嘴边那小片馒头吃进去了。

邵箐大喜。

她一片接一片撕了馒头,全部喂给魏景吃下,最后端起放在地上的破陶碗,避开有大小豁口那一侧,细心贴着他的唇畔。

他看了她一眼,也喝下了。

这陶碗很小,又有豁口,其实也就装两口水而已。邵箐又捧着碗,凑到小亭外侧,探手又接了一碗回来。

魏景照旧无声喝了,待喝罢,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这是不喝了。

邵箐从善如流,将破碗收回小包袱里,找个位置坐下。

收获已经达到预期了,过犹不及,她不再接触魏景,只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和被溅湿的衣袖,安静地坐着。

不过她选择的位置在他的身后,既不招对方的眼睛,也无声显亲近了些。

魏景重新阖眼,一动不动,对面大亭的持刀解差们并没有对夫妻亲略亲近有疑虑,方才一幕并没放在心上。

……

大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快,到了下午,炙热的艳阳重新出现,解差们立即吆喝,驱赶着一群流犯继续上路。

热意一蒸,空气又闷又潮,脚下的黄土路被大雨冲得泥泞一片,大小深浅的水洼到处都是。

邵箐高烧过后的头脑又觉昏沉几分,起血泡又破损的脚底泡在泥水水里,钻心般地疼,但她还是努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她一直跟在魏景身边,路上解差们停下取水喝水,她也抓着小破碗挤上去,先自己猛灌两碗,接着又接了水,小心翼翼地捧过去给他。

天黑停歇,她抢先一步捡个干净些的地方,略略整理,又轻唤魏景过来,拿食物喂水,虽几乎从不吭声,但一直无微不至。

魏景一直沉默不语,冰冷依旧,但好歹一直没拒绝邵箐。她便不再局限坐在他身后了,偶尔一两次,她会坐在他身侧,到夜间睡觉,她就硬着头皮蜷缩在他旁边。

邵箐觉得,魏景这边的进展还是可以的,如果有了脱逃机会,他未必不能顺手捞自己一把。

如今最大的难题,却是钥匙,她一直没有任何办法接近陈卒长那串钥匙。

陈卒长之谨慎,比邵箐意料中更甚。不管是避到一边解决生理问题,还是晚上睡觉,他都安排五个解差守着他,钥匙用绳索牢牢系在手腕,捂住心口才睡。

解差们带了粮食,每天蒸一回馒头粗饼供一日食用,陈卒长从不让任何流犯接近,将从食物下手的途径彻底杜绝。

邵箐有些焦躁,但她还是努力压下,不能急不能乱,要镇定,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这日傍晚,天色虽然比平时早了些许,但见路边有两个驿亭,不用露宿荒野,于是陈卒长就命队伍停下。

一包早上蒸的冷饼扔过来,邵箐虽然心事重重,但还是第一时间上去抓了几个。

回到魏景身边时,她忍不住悄悄往陈卒长望了眼。

对方叉腰站在七八步外,板着脸盯着一群取食物的流犯,解差们团团围着,从上到下严防死守,就怕有人趁乱生事。

邵箐不敢多看,她这位置是严密监控地点,视线在陈卒长腰间钥匙包一掠而过,立即收回。

“饼有点干,先喝点水润润吧。”

邵箐就地坐下没掰饼,而是端起方才接了水的陶碗,要递到魏景唇边。

“坐一边去。”

这是魏景说的第一句话,声音低沉,很嘶哑,他下巴微微一抬,让邵箐不要坐他正对面,余光瞥向陈卒长,在方才邵箐看过的小布包处掠过。

他的目光很锐利,不动声色地扫了四周一圈。

“哦哦。”

邵箐挺诧异的,他居然和自己说话了,还有动作。她立即抬起身子,移到他的左侧身前。

魏景的环视周围,其实只是眼珠子动了动,但近在迟尺的邵箐还是发现了。这种异于平常之处,让她心跳微微加快,忍不住也回头看了一眼。

这个驿亭建在半山腰,一眼往过去能看见底下蜿蜒的黄土小道,满目起伏的墨绿毫无变化,潮闷的山风吹着,不凉快反而出了一头汗。

二人坐的位置是风口,虽有条亭柱让魏景倚着,但真心不咋的。要说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魏景自己选的。

邵箐本来选了里面的一条避风的亭柱,但他一声不吭就坐那了,她诧异,但也没说什么随他了。

这种种细微异常加起来,让邵箐心里毛毛的,但回头看了没发现任何异样,她只好按下不理会。

她重新端起碗,让魏景先喝了口水,然后掰了一小块饼,要递到他唇边。

一切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他身高体长,这侧面递饼邵箐得探身才行,她刚支起身子抬手,忽见魏景瞳孔一缩。

一道银白的寒光乍现,闪电般疾奔而至,魏景头猛地一侧,“笃”一声闷响,一只精铁铸成的短箭擦过他咽喉,深深扎进他身后的木制亭柱。

一切快如闪电,普通人邵箐根本反应不过来,箭矢的尾部还在急促嗡动,一个黑色身影已经从密林中跃至,手上闪着寒芒的利刃直刺魏景心脏。

魏景已经站起,他动作很大,直接将邵箐撞倒在地。他手上脚上套着厚重的铁镣,两边锁骨又紧紧各绕一条精制锁链,上半身完全发不了力,人也挪动缓慢,但好在他早有准备,直接一退避到亭柱后,堪堪避过致命一击。

“快来人!!刺客!有刺客!!”

邵箐终于明悟他为何让自己坐到左边了,也不顾疼痛,就着他的力道在地上一个翻滚,拉开些许距离后,立即尖声高呼。

其实也不用她呼唤,一群解差已经“刷刷”拔出配刀,疾冲过来。

邵箐回头一看,哎呀妈呀,这黑衣杀手不是一个,而是一大群三四十。

陈卒长最快,冲过来一刀劈向为首者,逼着后者不得不先止住对魏景的攻势,侧身格挡。

黑衣杀手和解差战成一团,“叮叮铮铮”的兵器交击混乱一片,一蓬鲜血溅出,已经有人惨叫倒地身亡。邵箐同伴的那群老弱妇孺尖叫着惊慌奔走,往山林中逃去。

她心中一喜,逃走的绝佳机会来了。

邵箐当即站起要跟着人群奔逃,谁料这时,两个黑衣杀手跳进流犯群之中,手起刀落,大开杀戒。

这群流犯也是杀手们的目标之一,狼入羊群,砍瓜切菜般杀着,鲜血喷溅,残肢断臂,入目立即一片殷红,七八具尸体倒伏下来。

邵箐的脚步还没迈开就硬生生被迫停下。

该怎么办?!

哪个才是最佳逃走方案?!

邵箐心念电转,可惜没等她站直身体,当头就有一大片阴影罩下来。

她来不及多想,立即往后一跳。

陈卒长鲜血喷溅,洒了邵箐一头一脸,尸体重重地摔在她跟前,浮土飞扬。

钥匙!!

邵箐余光一直注视着魏景,杀手们虽身手极佳,但解差人多一时也拦截住大部分,只漏了为首一个解决了陈卒长回身攻他。他绕着亭柱躲避,虽险,但还能勉强支应。

邵箐已经扑向陈卒长,一把拽下他腰间的钥匙,咬牙往魏景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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