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陷入死寂,气氛陡然冷了下来。严宵寒正垂眸沉思,余光瞥见傅深侧过头去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似乎是困了。

他这才想起这人还病着,大半夜的勾心斗角,明天被沈遗策知道了肯定又要唠叨。

“先睡吧,有事明天再说。”严宵寒过去扶他躺下,放下帘帐,傅深睡意浓厚地“嗯”了声,轻声说:“辛苦你了。”

坐回床边矮榻上,严宵寒却彻底没了睡意。傅深的话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打转。怪不得元泰帝会这么亟不可待地打压傅深。私下与敌国可敦往来,将英王后人接回中原,哪一件看起来都像谋反的前兆。当年夺嫡之争更是元泰帝心头的一块逆鳞,谁碰谁死。

傅深简直就是拿命在玩,断腿赐婚都算走运了。

为了前人的遗愿,干着掉头的营生……傅深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一旦败露,他会是什么下场。

可他似乎总是在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为什么呢?

“这世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傅深道。

严宵寒从沉思中猛然惊醒,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醒了?”

傅深揶揄道:“严大人,你再这么盯着我看,死人都要被你盯活了。”

严宵寒方才光顾着出神,没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傅深身上。傅深一看他那一脸惋惜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啥,忍不住心头发软,又很想撩拨他一下。

“找到英王后人,是我二叔和肃王殿下的愿望,所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去做,没什么可遗憾的。”

严宵寒反问:“你身受重伤,工夫白费,不值得遗憾吗?”

黑夜里响起傅深的一声轻笑。

严宵寒一怔,突然茅塞顿开。

“两条路线是第一重障眼法,东鞑使团的汉人使臣是第二重障眼法……其实你和肃王早已把真正的英王后人送走了,对不对?”

“嗯,”傅深煞有介事地点头,“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前功尽弃,我现在估计早就上吊了——实在没脸苟活于世。”

他强忍着笑意,抬眼看严宵寒:“严大人快别拉着脸了,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这么怜惜我,真是惭愧。”

严宵寒不知道他哪只眼看见自己脸上写着“怜惜”,但知道他是在调戏自己,于是凉丝丝地说:“不客气,应该的,毕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傅深:“……”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哭笑不得地质问,“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那么愿意跟我成一家子吗,啊?!”

“侯爷,你得想清楚,”严宵寒耐心道:“你是正一品,我是正三品,我们如果真的成了一家,我其实不赔,反而还赚了。”

傅深哑口无言。

看得出他正在运气准备朝自己喷火,严宵寒见好就收,适时地退让一步,息事宁人道:“好了,再说一会儿天都要亮了,别走了困,睡吧。”

傅深一身炸起的毛立竿见影地顺了下去,他明知道严宵寒是在哄人,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他温柔的语意催生出了一点睡意。

两人絮叨着有的没的,说了半宿的话,直到四更才躺下休息片刻。黎明时分,外头响起更漏数声,严宵寒侧耳听了听,轻手轻脚地从矮榻上起身,却没想到他一动,傅深立刻就跟着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你要走了?”

“嗯。”严宵寒走到他床边,先摸了摸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又把翻起一角的被子拉平,弯腰时散落的长发滑到枕畔,轻轻蹭过傅深的侧脸:“我今日要入宫轮值,你睡你的。”

傅深闭着眼,发出一声含糊的鼻音。

那绺长发轻柔地拂过他的面颊,一阵小风带得床头纱幔飘动,他听见脚步声远去,转过了床前的屏风,外间传来的动静。

对于五感灵敏的人来说,哪怕是隔着几道门,这些细碎声音还是非常扰人,傅深不得不支楞着耳朵听外面的水声,脚步,人语,东西拿起放下时碰出的轻响,还有严宵寒刻意压低的吩咐:“……别去吵他,下午沈遗策过来……按时吃饭用药……”

也许是因为被人惦念,也可能是由于同僚们都要去上朝而他可以在家里睡回笼觉这种对比带来的愉悦感,这短暂的吵闹没有破坏他的好心情,傅深一边等着严宵寒出门,一边不着边际地瞎想,从蒙尘的记忆里扒拉出一句熟悉的诗来——“凤城寒尽怕**”。

傅将军虽然是世家公子,但学识实在有限,以前读的书早还给了先生,这句诗的上下句居然想不起来了!

他模糊地记得这首诗好像是写不愿起床的,诗句里恰好又有严宵寒的名字,因此翻来覆去的嘀咕了好几遍,直到外面声息平静,他再度沉沉入睡,在梦里似乎还念念不忘。

等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严府的侍女进来伺候梳洗用膳,又捏着鼻子喝了一大碗苦药汤后,傅深仍然没想起那首诗的全名。他是那种一旦想不明白,就会刨根究底直至钻透牛角尖的人,坐在窗前思考了半天,干脆对侍女道:“去你家大人书房给我拿几本诗集来,要七言绝句。”

侍女早上得了严宵寒的吩咐,不敢怠慢他,忙提着裙子去找书。严宵寒也不是什么风雅的人,书房里诗书不多,侍女抱了一小摞给傅深,恭敬道:“侯爷,这些是书房里所有的诗集了。”

傅深拎起一本翻看,居然还一边看一边嫌弃:“不学无术。”

侍女低垂着头,肩膀可疑地抖了两下。

这摞诗集足足翻了一个时辰,傅深最终在一本落灰泛黄的唐人诗选里找到了那句困扰了他许久的诗句的出处,题为《为有》,全诗是: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傅深脸都绿了,险些岔气,火冒三丈地摔了书。

傍晚严宵寒下朝回家,进门时傅深正在窗前对着案上的文房四宝发呆。严宵寒有意放重脚步,傅深抬头一看,发现是他,那句可怕的“辜负香衾事早朝”立刻开始在脑海中不停回荡。他面色几变,一口气走岔,登时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严宵寒吓了一跳,忙过去给他拍背顺气:“怎么了?我吓着你了?”

这话问出来都嫌荒唐,傅深一边摆手,一边抓着他的小臂咳得停不下来,严宵寒观察片刻,见他不像有事,只是不小心呛着了,悬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忍不住挖苦道:“侯爷,您可真稳重啊。”

傅深把他的手甩到了一边。

两人一坐一立,修长身影映在花窗上,宛然如一对璧人。傅深的咳嗽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严宵寒随口问:“在府里住的还习惯么?有什么想要的直接跟下人说,别拘束。听说你今儿摔了本书,出什么事了,跟我说说?”

傅深面不改色:“一时手滑。”

严宵寒狐疑:“真的?下人若得罪了你,不用给我面子……”

傅深斜眼看他:“你当自己在我这儿有多大面子,值得我忍气吞声?”

严宵寒于是不再追问,心中暗笑自己或许把傅深想的太脆弱了。一个身在风刀霜剑中心还能说出“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承受能力远比他们这些随波逐流的人强。

这世间,热血会冷,壮志不复,英雄与小人最终同归尘土,赞美与骂声都会化作虚无,强求并没有意义,所以他只是希望,这个人的赤诚与傲骨,能消磨的慢一些。

“今天宫里有什么动静吗?”傅深随手收拾摊在桌上的纸笔。严宵寒道:“消息已经传开了,不过眼下都在观望。我听说御史台要为你上折子,毕竟昨天你在宫门前跪了许久。你的腿伤感觉如何?现在还疼吗?”

“有点,没大碍,下午沈先生来看过了,”傅深道,“赐婚毕竟是私事,你我不出声,别人不好说话。你觉得呢?”

严宵寒:“我已经在皇上面前答应过了,不能改口。”

傅深沉吟片刻,没有明说,只说:“行,我知道了。”

严宵寒余光瞥见桌上乱糟糟的字纸,上面都是傅深写的不知道什么玩意的鬼画符,他好奇地拿过一张,先问傅深:“能看吗?”

傅深不以为意:“随便。”

纸上那些鬼画符,细看才能看出是变体字,有点类似花押,傅深见他看得认真,随口问:“认识吗?”

严宵寒指着其中一个:“这个‘’字,是军器监的花押。凡军器监所造兵器,都有此印。你写的这个笔锋处有一对小钩,形似箭矢,应该出自军器监弩坊署。”

傅深一开始还漫不经心,待听到“军器监”三字时瞳孔骤缩:“北燕军中用的箭都是无标无款,从没见过这种花押。”

严宵寒道:“一般来说,大量的军用箭支都由各地杂造局制作,有的有款识有的无款。军器监则主要负责试制新兵器,兼制作京城驻军所用的各类兵器。因此只有京城军队用的弓箭上才会有军器监弩坊署的标记。”

傅深又翻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野兽奔跑似的符号:“这个呢,你认识吗?”

严宵寒一笑,弯腰拾起笔,示意傅深替他按着纸,提笔在中间写了一个更为圆润肖似的符号。

“这是个一笔连的‘豹’字。”

“前朝禁军还没分家时,皇城禁军只有十卫,分别是左右金吾、豹韬、鸾仪、鹰扬、羽林,当时为了方便,每支禁卫都以一种动物指代,字形稍加变化,便成了特殊记号。”他一边讲,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像金吾就是三足乌形的‘金’字,豹韬就是我写的这个,鸾仪是凤形的‘鸾’字,鹰扬是‘鹰’字,羽林是鹤形的‘羽’字。”

“不过后来随着禁军分家,扩充为南衙十卫和北衙六军,这一套字符也就没人再用了。你为什么会忽然问起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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