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前一个星期,安娜得了相当严重的感冒。

这让她气恼极了,她本想对婚礼提一些建议——虽然不知道提什么,但这毕竟是她的婚礼,总得有点儿参与感。这下好了,得了感冒以后,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别说给婚礼提建议,连跟谢菲尔德说话都提不起精神。

生病后的她变得娇弱又暴躁,总梦见自己在婚礼上出洋相——比如,走红毯的时候,高跟鞋滑稽地落了一只;婚礼即将进行前,下巴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颗玫瑰色的丘疹;口红沾到了门牙,露齿微笑时被全世界的记者拍了下来。这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小事,让她闷闷不乐,食欲不振。

再加上前两天,一些苍蝇似的无孔不入的记者,拍到了她无名指上的婚戒,在外界又掀起了一阵舆论风波:

“风波过去,安娜·布朗手戴粉色钻戒高调现身”

“世界上最稀有的彩色钻石之一,艳彩粉级别每克拉最高可达24万美元,安娜·布朗或将数百万美元戴在手上”

“‘向她奉上自己的心’,专家称心形切割工艺极其耗费原石,安娜·布朗的戒指或丢弃百万粉钻原料”

……

要不是这些耸人听闻的标题,安娜自己都不知道这枚戒指原来这么值钱。

她却没有一点儿收到贵重礼物的喜悦,反而难受得辗转反侧。

多亏那些报纸的科普,她现在知道了“心形切工”是最奢侈的工艺,因为切割者的技术影响成品的大小,一旦比例失调,耗费的原料就会增加,钻石的成本也会变高,再加上粉红色的钻石本身就极其罕见,配上同样罕见的切割工艺,几乎让这枚钻戒成了稀世珍宝一样的存在。连一些三流小报,都不敢对她的钻戒随便估价。

而她送给谢菲尔德的钻戒,被不少媒体指出,只是看似奢华,实际上除去品牌价值和镶嵌工艺,那枚戒指本身并不值钱。

想到这里,安娜有些烦躁地拉上被子,蒙住了脑袋。

她爱谢菲尔德,也想送他最昂贵和最美丽的钻石,让那些人知道,不是只有男人才会送钻石,女人也会送心爱的男人钻石。那枚钻戒是她这辈子买过的最昂贵的东西,如果可以,她也想豪掷百万美金,送一颗十几克拉的大钻戒给谢菲尔德。但她才二十岁,没有那么多钱。

她尽力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特别希望谢菲尔德只是一个普通有钱的男人,不必像现在这样完美,也不必像现在这样富有,这样她就能快点儿追上他,像他宠爱她一样去宠爱他。

安娜把自己闷在被窝里,幻想了一会儿宠爱谢菲尔德的情节,没过多久,她的幻想就被迫中止了——被窝里太热,需要出来透透气。

这时,谢菲尔德走进卧室,见她的额上满是汗水,还以为她的感冒好转了不少:“喉咙还疼吗?”

他的小情人被吓了一跳,声音响亮地骂了他一句,然后慢吞吞地坐了起来,不太诚实地答道:“疼。”

谢菲尔德失笑,去盥洗室接了一杯清水,递到她的手上:“小撒谎精。感冒好点儿了,就下楼去试试你的婚纱。”

安娜接过杯子,喝一口,看他一眼,对上他的视线后,又迅速垂下眼睫毛,小声地答道:“不想去。柏里斯,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

她皱起眉毛,又喝了一口,含着那口水,难得忸忸怩怩地说:“怕婚纱太贵重了。”

谢菲尔德在床沿坐下,接过她手上的水杯,放在一边:“为什么会怕它太贵重了?”

安娜摇了摇头,眼神有点儿茫然。

说不清,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怕,本来这两年,她越活越自信,似乎已经跟过去的自己告别了。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语,又揭开了她那条早已愈合的、难以启齿的伤疤。

有杂志刊登了一篇文章,说他们之间的差距,从戒指的选择上就看得出来。谢菲尔德的戒指尽管昂贵,但90的价钱都是付给品牌商和镶嵌师的;安娜的戒指虽然没有品牌,却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珍贵,假如有一天,出产粉钻的阿盖尔矿被关闭,则会直接变成无价之宝。

文章的作者非常明白她的痛点是什么——贫民窟的出身、母亲的职业、辍学的经历,这些都被他拉出来嘲讽了一遍,“爱情?只有一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才会相信这是爱情,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除了美貌、心机和手段一无所有的女人,为了实现阶级跨越而无所不用其极的故事。”

文章的末尾写道,“他们的结合并不是本世纪最浪漫的童话,而是灰姑娘在王子的舞会上现出原形、被众人讥笑的故事”。

安娜可以无视嘲讽、取笑和恶意揣测,却没办法无视尖锐的实话——在选择戒指那里,这作者分析得一点儿都没错。

她知道不能把这些媒体当回事,却总是忍不住去看、去想。感冒让她变得倦怠、迟钝,皮肤疼痛,手脚酸胀,一点儿小事都能让她难过很久。当然,这可能跟感冒没什么关系,跟结婚有关系,毕竟她以前生病的时候不像这样。

安娜感觉现在的自己讨厌极了,迫切地想要变回以前的安娜,但她越焦急,越没办法恢复愉快的心情。

她犹豫了很久,跟谢菲尔德说了这件事。

谢菲尔德用手帕擦了擦她额上的热汗:“杂志?哪里来的杂志?”

“我让佣人姐姐帮我买的——别这样看着我,我只是让她帮忙买漫画杂志和笑话报纸,可能不小心夹带进去了,”安娜抱怨说,“老是看电视,就那几个频道,无聊死了。”

谢菲尔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给我看看。”

安娜把藏在枕头底下的杂志递给他。

杂志售价为50美分,封面十分显眼,用的是红黄配色,上面的标题均为加粗黑体,不可能看不见。只有一种可能,是安娜口中的佣人故意买回来的。

谢菲尔德没有告诉安娜他的推测,这小姑娘已经够烦恼了,没必要告诉她,让她烦恼加烦恼。

他简略地扫了一下这篇文章,每一句都在利用大众眼中已经固化的形象,如“嫌贫爱富的女人”、“追名逐利的女星”、“贪恋女色的富豪”等煽动情绪,挑拨贫富阶级的矛盾。难怪安娜看得自己都信了,因为她也是这个作者想要煽动的“大众”之一。

想要反驳这些观点很简单——人是多面性的,不管什么人都不可能只有一面,劳工不一定都是善良的好人,也有赌徒、恶棍和酒鬼;富绅不一定都在压迫穷人,也有乐善好施的慈善家。同样地,女性不能直接与嫌贫爱富划上等号,女星不一定都在追名逐利,富豪也不一定都贪恋女色。

谢菲尔德把杂志放到一边,思考了一下,问道:“宝贝儿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戒指那里,为什么会让你觉得羞耻?”

安娜眉头微蹙:“这还用问吗?我的戒指比你的戒指便宜那么多,当然会觉得羞耻。”

“但那却是你能买到的最好的戒指。”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言辞,“安娜,买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商品,一点也没有错。还记得你不久前跟我说的过去吗?你的母亲离开了,你毫无计划地花钱,买一些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东西,那才是不对的。你不仅不应该感到羞耻,还应该为自己的进步感到高兴才对。”

安娜怔住了。

她看了一整天的报纸杂志,所有人都在嘲讽她买的戒指,暴露了她轻鄙的出身,只有谢菲尔德告诉她,买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商品,不应该感到羞耻。

她的眼睫毛眨了两下,眨出一颗很大的眼泪。

谢菲尔德用大拇指帮她擦掉那颗眼泪,低笑了一下:“说起来,你会信这篇文章,也是够离奇的。你难道没发现,这些年来,除了这枚戒指,我从来没有让你享受过超出你能力范围太多的事物吗?”

安娜的注意力成功被他转移了:“胡说,你让我读了原本读不起的高中。”

“我有个基金会,已经资助了上千名学生完成学业。这不算什么,安娜。没有哪个嫌贫爱富的女孩,勾搭富豪是为了读书。况且,”他轻笑一声,“你也不爱读书。”

安娜瞪了他一眼:“你带我去旅游,让我坐了从来没有坐过的飞机。这些当时可不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后来你都还给我了,不是么。”他反问,指之前她偷偷帮他支付账单。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她总感觉他的话有漏洞,只是找不到漏洞在哪儿。

安娜咬着手指头,思考了很久,终于找到他逻辑上的瑕疵:“可是,我能走到今天,都是因为你。”

“你仔细想想,真的都是我的功劳么。我除了让你重新读书,什么都没有做。”他轻拍了拍她的头顶,“朱莉是你自己认识的好朋友,试镜是她发出的邀请,角色是你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到的,罗丝也不是因为我才看重你。我只是给了你一个台阶,路是你自己走的。所以,不要多想了,宝贝儿。”

“可是……”这小姑娘今天出奇地多愁善感,“你送我的戒指,真的太贵重了。”

他想了想,说:“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在此之前,我没有让你享受超出你能力范围太多的事物,是因为你几乎还是个孩子,没什么自制力。”他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但下周你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给妻子最好的生活,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安娜怔了几秒钟,脑袋害羞地、一点一点地耷拉了下去,埋在两只膝盖里,只露出两个红红的耳朵尖:“哎呀……你说得我不好意思了……”

终于哄好了。他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用手指梳了梳她的头发,声音温和地问:“还难过吗?”

“……不难过啦。”

“那下楼去试婚纱吧。”

——

这一回,谢菲尔德没再对安娜隐瞒婚纱的价值,而是直接告诉她,这件婚纱价值7万美元。

安娜的脸却蹙了起来:“你给我买婚纱,为什么要告诉我多少钱?”

说完,她把头一扭,噔噔噔地跑到婚纱的设计师那里去了。

谢菲尔德:“……”

他看着兴高采烈地和设计师打招呼的安娜,决定先去花园抽支烟。

婚纱的设计师是一名蓝眼睛的金发女郎,肤色黝黑。她面带笑容,温柔而迅速地脱下了安娜的衣服,再温柔而迅速地把还没有缝合的、带着别针的象牙色长裙,套到了她的身上。

毫不夸张地说,这条裙子就像一个安娜那么重,裙摆彻底铺开,可以铺满别墅的走廊,上面有很多复杂的、几乎与象牙色裙摆融为一体的、在安娜看来没什么意义的刺绣图案,每个刺绣的边缘,都点缀着闪亮的碎钻和圆润的珍珠。

头纱则比裙摆还要长,足足有77米,寓意取自“第七日”,在第七日,神将天地万物都造齐了。

设计师和她的几个助理合力把那条头纱披在了安娜的头上,然后牵着她的裙摆,铺满了整个客厅。

一切准备就绪后,设计师示意她回头。

与此同时,谢菲尔德刚好走进客厅。

安娜连忙看了看等身镜里的自己,脸色还有些苍白,尤其是嘴唇,没什么血色。她眼前没有口红,情急之下,使劲儿用手指揉了揉自己的嘴唇,揉出了健康的唇色,回头朝他们笑了一下。

设计师用力鼓了鼓掌,高声喊道:“很美!到时候你会是世界上最美的新娘!”

谢菲尔德却不发一言。

安娜有些紧张,咽了一口唾液,尽可能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不说话?是我的脸色太难看了吗?”

许久,他才回过神般,低低地答道:“很美,很好看,美极了。”w,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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