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菲尔德在与世俗的道德博弈,安娜也在博弈,不过她是在和自己博弈。

她一方面想像个女流氓一样,强行突破他冷冰冰的防守,一方面又想做个纯洁得体的女孩,等待他的主动进攻。她不懂为什么l先生明明对她有感觉,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避让。她思来想去,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她不够有魅力,没能吸引到他。

想到这里,安娜又沮丧又生气,很想在他的唇上留下一个鲜血淋漓的咬痕,让他知道,当她听见他不告而别时的难受。可对上他的视线后,她忽然想起了当初叫他“l先生”的初衷。

他是她的爱情。爱情是崇高而神圣的,没人会对崇高的事物生气。

安娜搂着他的脖子,慢慢离开了他的嘴唇,发出了一声大大的、感伤的、无奈的叹息。

她虽然不算被娇惯着长大,却因为一张美丽的面孔而处处受到优待,所以,即使她出生于淤泥与罪恶渊薮中,依然活得神采飞扬、蛮横顽皮。

然而,在他的面前,她总是没法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嚣张跋扈。她可以不顾任何人的感受,却唯独不能不顾他的感受。

安娜又叹了一声,将汗湿的额头抵在他的肩上,低低地说道:“来了就不要走了。只要你在我的身边,我就不会再做这种事。我保证。”

l先生没有回答。许久,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用衣兜里一张干净的方巾,擦掉了她额上的热汗。

安娜望着他深邃的眼窝,灰蓝色的瞳孔,乖巧地等待他的答案。谁知,直到热汗被擦得一滴不剩,他都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仿佛悲天悯人的神明,可怜她,怜惜她,为她遮风挡雨,却始终不愿意降临在她的身边,和她谈一场世俗的恋爱。

安娜是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有一身的疯劲儿,有用不完的力气尖叫、打滚和泪水。她可以耍赖撒泼要到他的承诺,却没有那么做,因为l先生并不是她的犯人,她没必要绞尽脑汁地逼他就范。

l先生下楼后,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剥了一条口香糖,塞进嘴巴里,在甜蜜的薄荷味中沉思:“慢慢来吧!”

l先生虽然没有答应留下来,却也没有再离开。他们似乎又回到了住院时期的关系。于是,这个周末成为了安娜这一个月以来,最快乐的一个周末。她恳求雅各布把院子里的泳池清理了出来——当然,不是雅各布亲自清理的;然后,换上矢车菊般紫蓝色的泳衣,跳进了泳池里。

整个下午,安娜都像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在浅蓝色的泳池里摇来摆去。她没有做鱼的兴趣,这么做,纯粹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曲线,希望l先生能看到她的美。然而,l先生坐在巨大的遮阳伞下,神情平静,周身清凉,手指间夹着雪茄,只看报纸不看她。

安娜有些不高兴,停止了做鱼,将半颗脑袋沉进了水里,鼻子咕噜咕噜地冒泡。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泳衣,怀疑是泳衣太过保守,才让l先生没有兴趣看她。她其实有一套前卫性感的比基尼,但被雅各布没收了,她只好穿上这条连衣裙似的、陈腐得掉牙的泳衣。

安娜盘算着怎么吸引l先生的注意力,却不知谢菲尔德的注意力,其实一直放在她的身上。

没办法不放在她的身上。她的表演欲比百老汇的演员还要旺盛,一会儿下潜,一会儿猛然浮出水面,一会儿水声四溅地从泳池里走出来,去拿冰镇的橙汁,涂着红色趾甲油的脚掌,在他的面前留下一串**的脚印。

他竭力想要将视线集中在报纸上,余光却不受控制地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收进了眼底。

他看见她的头发在倒映着蓝天的清水中,变成了一绺一绺的妖媚的水草。泳衣明明是最保守、最迂腐的款式,在她的身上却化为了一块极性感的布料。薄而光滑的尼龙布紧紧地裹着她的身躯,隐约透出蜜似的肌肤。

他闭了闭眼,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翻开一页报纸,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上一页的内容。

安娜在水中搔首弄姿半天,都没能得到l先生一个眼神,不由悻悻地回到了陆地上。她拿起之前没喝完的橙汁,咬着吸管,在他的身边坐下,把脑袋伸过去,看他手中的报纸:“在看什么?”

她问话的时候,燥热的呼吸直接喷在了他的手背上。这个迷人精故意离他很近,湿漉漉的头发垂落在他的肩头,浸湿了他的衬衫。水是冷的,浸在他的肩上,却瞬间化为火辣辣的毒汁,腐蚀出一个又一个疼痛的伤口。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残忍的酷刑。谢菲尔德僵了一下,神色却出奇的平静,将报纸移过去一些:“社会新闻,你要看么。”

报纸是西班牙语,安娜虽然有西班牙的血统,却对西班牙语一窍不通:“不看。”

他于是自然地收回报纸,慢条斯理地问道:“还有一天假期,想做什么?”

安娜撑着脸颊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

“艺术老师要我去演一个音乐剧,但我背了一个月,都没能背下女主角的台词,你能和我对对台词吗?”安娜心思单纯,脑中只能想一件事,说起这件事,立刻忘了搔首弄姿吸引他的注意力。

见她离远了一些,谢菲尔德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合上报纸放在一边,说道:“可以。”

他以为学校的音乐剧,应该是以描述校园生活为主,谁知,安娜递来的剧本远远超出了校园生活的范畴。

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的法国巴黎,女主角是一个姿容美艳的交际花,她出身贫民窟,稀里糊涂地成为了歌剧院的演员,又稀里糊涂地成为了子爵的情人。子爵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却并不爱她。她爱子爵爱得要命,甚至不惜将自己献给年迈的老伯爵,为子爵换取光明的仕途。

故事的结尾,巴黎发生暴.乱,子爵被密密麻麻的人群踩踏身亡。老伯爵还活着,并且有门路平安地离开巴黎。女主角却离开了老伯爵,独自一人登上歌剧院的顶楼,纵身跳进了浩荡的人海里。

谢菲尔德看着剧本,陷入了沉思。故事显然是好故事,就是不知道安娜是否能理解这复杂的剧情。他侧头看向安娜,问道:“想让我怎么做?”

安娜没什么别的想法,她是真的想要记住台词,因为再过一周,就要进行第一次排演了。要是被同学发现,她这个女主角连台词都没有记住,那该多么丢人——是的,对她来说,记不住台词比流产的传闻丢人多了,毕竟她不是真的流过产,台词却是真的记不住。

安娜咬了咬指甲,毫不客气地指挥道:“你坐着当老伯爵吧。”

剧本运用倒叙和插叙的手法,序幕就是女主角战战兢兢地走进老伯爵的包厢,希望能用自己给子爵换一个光明的仕途。

谢菲尔德不用换装,也不用露出特定的表情,只需要坐在原位,保持看报纸的姿势,就已经很像上个世纪温雅却威严的伯爵大人了。

安娜将浴巾披在肩上,假装是开司米披肩。她抬起头,背脊挺得笔直,两条蜜褐色的胳膊放在腹前,相当矫揉造作地朝他走来。

谢菲尔德怔了怔,低下头,将手握成拳放在唇边,遮住上扬的唇角。安娜的姿态太做作了,做作得叫人疼爱,他实在忍俊不禁。

与伯爵对话前,安娜有一段咏叹调,表达即将献身伯爵的复杂心情,顺便隔空对子爵表白。

她紧张地清了清喉咙,声音不自觉有些发抖:“他从未在意过我,也从未爱过我。”

不知为什么,唱完这句,她闹哄哄的内心忽然安静了下来。她看着l先生,看着他冷峻而瘦削的轮廓,灰蓝色的瞳孔,高挺的鼻梁,莫名就懂了女主角的心情。

他的嘴唇很薄,是极淡的粉红色,这样的嘴唇,若是生在一张年轻的脸孔上,会显得花心又轻浮,在他现在的脸上却刚刚好。就像她对他的一见钟情,只要那时候他的长相不是现在这样,气质也不是现在这样,她都不会喜欢他,就是这样的刚刚好。

女主角希望子爵的仕途光明,她也希望l先生的未来顺遂,哪怕到最后,他还是不愿意接受她,不愿意爱上她,怎样都好,她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度过余生。

安娜想着想着,掉下了两颗很大的眼泪。

她似乎通过l先生,隐约触碰到了一团模糊的光晕,明白了女主角的思绪与情感,知道了她行为背后的逻辑。

这么想着,她往前走了一步,鲜红的脚趾头踩在了亮闪闪的水洼里:“但我仍愿意为他献出一切……即使前方是深渊,是罪恶,我也甘之如饴。”

唱到这里,她走到谢菲尔德的面前。浴巾掉在了地上。她挡住了泳池粼粼的水光,缓慢地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的心跳加快了几拍,正要推开她叫停,她却搂住他的脖子,仰头吻上他的唇,温柔地唱道:“因为,我爱他。”

这是一个与以往任何时刻都不同的吻,以前安娜吻他时,是热烈的、专注的、娇媚的,恨不得将他的视线牢牢攥在手心里。现在,她分明吻着他的唇,眼神却飘忽地望向远方,似乎心里真的有一个情人“子爵”,只是为了“子爵”的前途,才委曲求全地待在他的身边。

想起那个害她流产的男孩,谢菲尔德的喉结滑动着,不自觉用手臂环住了她的腰身。

他的神情依然是平静的,环住她的腰的那只手掌,却泄露出滚烫的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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