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无天, 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那三叔见她语气软了,原以为是会松口的,不想听了这么一句话, 当场差点蹦起来。

乔毓看也不看,向皇太子与秦王道:“天热了, 别在外边久留,咱们走吧。”

皇太子与秦王相视一笑, 颔首道:“走吧。”

几人进了内门, 府门前乔家族人的叫嚷声也越来越远, 最终消失在这夏日里躁动的微风中。

常山王李琛还未归京, 王府中庶务又不多,常山王妃放心不下母亲, 便又挪回来住了,见乔毓与皇太子、秦王一道过来,先自笑道:“你把人打发走了?”

乔毓面色却不似方才戏谑,正色道:“不止将他们打发走了,连官位都叫阿琰一并削去,只要是到这来闹的,一个都讨不到好。”

常山王妃听得微怔, 眉宇间不禁添了几分沉思之色, 乔老夫人却叹口气, 拉着小女的手, 道:“虽说关系已经远了, 但毕竟也是一家人,你还没回来的时候,你姐姐便要赶他们走,只是被我拦住了……”

“阿娘或许是老了, 格外念旧起来,”她神情有些伤怀,低声劝道:“总归是骨肉相连呐。”

“阿娘,账不是这么算的。”

乔毓一掀衣摆,跪在乔老夫人面前,皇太子与秦王见状,如何还能坐得住,也忙跪在母亲身后。

常山王妃见她如此,便知是有正事要讲,忙打发侍婢仆从出去,只留了几个主子在里边。

“阿娘,历代帝王都想长生不老,江山永固,可又有谁真的做到了?秦始皇自称始皇帝,想的是传及二世、三世乃至万世,可只传到二世,大秦便亡了。”

“皇朝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个家族?”

乔毓看着母亲,神情郑重,道:“大唐新建,阿爹与哥哥们劳苦功高,但乔家现在所享有的尊荣,已经超过了父兄拼下来的功勋。圣上是乔家的女婿,阿琰是乔家的外孙,他们在的时候,或许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阿琰的子,阿琰的孙呢?”

乔老夫人目光微微沉了,常山王妃也禁不住轻叹口气。

皇太子静静跪在母亲身后,没有做声。

他在的时候,必然会保乔家满门富贵,但他的孙会如何做,他却难以保证。

难道叫他临终留下一道遗诏,叫继位者善待乔家吗?

若真是如此,只怕会给乔家引来灭门之祸。

没有办法担保的事情,皇太子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卫国公府是大唐十六卫之首,大哥位居宰辅,二哥也是郡公,乔妍身为皇后,堂妹也是正一品韩国夫人,而大姐姐夫君常山王,便是大唐十六卫的第二位,若论及权势,除去皇家,谁敢与乔家争锋?这太招人忌讳了!圣上不说,阿琰不说,咱们自己得有分寸,得为孙后代考虑!”

族亲是亲,但再怎么亲,也亲不过自家孙。

小女说的这些,乔老夫人其实都明白,她虽上了年纪,却不糊涂,只是一直以来,皇帝与皇太子都对乔家给予最高的礼敬,所以才没有太将这些放在心上,这会听小女直接将这些点破,方才恍若初醒。

“是这个道理,”乔老夫人神情感慨,道:“月盈则亏,盛极则衰……”

乔毓见母亲通情达理,心中那口气便松了三分,膝行一步,殷勤的帮着乔老夫人捶腿,又道:“阿琰在万年筹备科举的事,阿娘想来也知道,这没有外人,我也不瞒着您,科举不会只在万年一个地举行,将来要推行到整个大唐去……”

“可是您想啊,”她语气引诱,道:“科举选出来人了,就得有地方放,可官位这东西,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将人安排到哪去呢?”

乔老夫人意会到了,哼笑道:“圣上打算对世家动手了?”

朝廷里的职位,已经没什么空余的了,即便是有,也很难安排全天下的举子,反倒是地方上,因为连年征战,民生凋敝,都被世家大族把控,或许可以借机筹谋。

“嗳,要不怎么说我聪明呢,全都是像了阿娘您啊!”

乔毓拍了句马屁,顺道也夸奖了自己一句:“世家兼并土地,广蓄仆婢,隐瞒人口税收,已经有尾大不掉之势,圣上已经打算以郑国公魏玄为使,省并冗员,裁撤地方多余官吏,再过些时日,便会降旨,通传天下……”

乔老夫人听她说到这,终于彻底明白了:“四娘啊,你是想大义灭亲?”

“世家势大,远非一日之间所能清缴,再则,天下之弊,难道只在世家?”

乔毓正色道:“荥阳郑氏头一个跳出来,又有先太子妃那旧事在,保管要挨最狠的一刀,但想要就此将它打垮,却是有心无力,更不必说其余世家了。”

“有些事情,圣上不会说,阿琰也不好开口,其余人碍于自己屁股底下不干净,也不敢说,但疮疤不能藏着,越藏越烂。”

乔毓叹口气,道:“科举考试还没开始,我便令人悄悄出京,打探乔家族亲们在地方上的行径,得了回信之后,真是恨得牙痒。”

乔老夫人闻言色变,与常山王妃对视一眼,神情皆有些凝重。

乔毓便自衣袖中取出几页文书,递与母亲细看:“乔家族亲依仗乔氏威名,鱼肉乡里,横向霸道,强买良田,屡有恶行,官员到冀州上任,甚至要先往乔家去拜山头,否则便寸步难行,他们没有世家的底蕴,做派却比世家还要嚣张!这样的族亲,不尽快切掉,还留着做什么?嫌自家身上的污点不够多吗?”

乔老夫人翻了一翻,脸色便阴沉起来,看到最后,连手都在哆嗦,猛地站起身来,要去同那些人分辨:“这群混账东西,简直该死!”

常山王妃捡起来看了眼,也是眉头紧皱,却将母亲按住,动作轻柔的为她顺气,道:“阿娘,您先别急,小妹既然说出来了,必然是有法子的,那群混账东西,何必再去见……”

乔老夫人勉强忍下气来,却听乔毓继续道:“有坏的人,自然也有好的人,咱们要做的,就是切掉坏的那些,留下那些好的,这么一倒腾,官位不就腾出来了?”

“阿娘也别气恼,家族枝繁叶茂了,免不得会有几根烂掉的枝杈,砍掉便是,咱们家这样,别家也这样。”

她笑了一下,道:“我之前一直愁着这事该怎么办,今日之事却给了一个最好的契机,便联合长安高门,先将那些害群之马清理出去,既能清明吏治,也能省并冗官,再则,还能给中榜的举子们腾地,一石三鸟。”

常山王妃仔细思量片刻,颔首道:“倒有几分道理。”

乔老夫人却有些忧心:“只怕人心不齐,反倒因此生事……”

皇太子听得莞尔,道:“若是有人不齐,便只管归乡种地,朝臣有那么多,离了谁大唐便不能运转了?”

他语气温和,言辞之中却隐含杀伐之气,乔老夫人听得心头一凛,却又安心起来。

“这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她轻轻叹口气,摸了摸小女的头,道:“四娘啊,好好干。”

乔毓听母亲这般勉励,便知道是不打算再管那些所谓的族亲了,欣然一笑,应声道:“好!”

天气热了,午膳便以凉菜与拌菜居多,常山王妃跟乔老夫人知道这几个孩子今天回来,特意包了乔毓最爱吃的荠菜饺子,刚热气腾腾的端上来,就听有人前来回禀,说是韩国夫人与晋王、昭和公主过来了。

“这仨人怎么凑一块去了?”

乔老夫人有些诧异,却笑道:“快快叫他们进来,外边可热呢。”

韩国夫人领着两个孩子进来,眼眶尚且有些红,乔毓瞅了眼,还当是被人欺负了,再看两个孩子眼泪汪汪的看着她,忽然间意会过来

她是乔妍,是他们的母亲。

孩子们指定是知道她明白这节身份了,这才顶着大太阳,巴巴的跑过来。

乔毓的心猝不及防的疼了一下,旋即又柔软下来,近前去帮着两个孩子擦了擦汗,拉着入席:“瞧你们热的,先坐一会再吃。”

晋王和昭和公主抽了抽鼻子,小声应了声:“好。”

吃了午膳,乔老夫人便借口午睡,叫常山王妃和韩国夫人搀扶着走了,却将空间留给四个孩子,叫跟母亲好生说会话。

“阿娘!”昭和公主忍不住哭了,抱着母亲舍不得撒手,一个劲的叫“阿娘”。

乔毓被她叫得心头发酸,搂着孩子,哄道:“别哭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阿娘,”晋王抽泣道:“你还没有想起我们来吗?”

乔毓呼吸一滞,顿了顿,终于还是摇头。

“那父皇呢?”昭和公主哽咽道:“你也不记得他了吗?”

乔毓被孩子们问的有些愧疚,却也只能摇头。

“阿娘,出宫的时候,我们想叫上父皇一起的,可他推说有事,没有一起过来,我看父皇形单影只的样子,心里好难过……”

昭和公主低着头,好半晌过去,才小声道:“阿娘不喜欢父皇了吗?”

乔毓被她说的怔楞,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顿了良久,方才道:“这个……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

她这是显而易见的转换话题,昭和公主见母亲面有难色,到底没有再问,只拉着她手,道:“阿娘能再回来,我们都好高兴,倒不是说逼迫阿娘如何如何,只是为人女,见父母亲如此,总觉得心中不忍。”

乔毓知晓自己曾经是乔妍之后,再去想自己离宫之时两个孩子所说的话,心中如何不感激动容,摸了摸他们的头,欣慰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昭和公主埋头在母亲怀里,轻轻的笑了。

……

晚上的时候,卫国公与昌武郡公归府,听乔毓说起冀州房族人的事情,连连颔首:“早就应该处置了。”

说完,又道:“乔家声势已极,再继续下去,是祸非福,小妹这般筹谋,是为子孙后代计。”

昌武郡公也是附和。

乔家内部无人有异议,此事便这么定了。

皇太子既答允母亲,会将冀州房的乔家族人打发掉,那就决计不会留情,当天便令人上表,先是弹劾身负官职者擅离职守,又申斥官吏家眷到卫国公府门前,以恩义要挟,不尊政令。

皇帝早有意清缴世家大族在地方上的势力,只是一来世家势大,二来许多地方官吏都与长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现下见乔家主动将地方上的分支打发了,便知其中真意,哪有不准允的道理。

卫国公上疏请罪,无论是为了平稳局势,安抚接下来可能被涉及的重臣,还是处于情分私交,皇帝都不会加以苛责,厚赏勉励,以示亲厚。

冀州房的人进京,原本是为了自家子弟求情,哪成想会闹成这个样子,又是绝望,又是气闷,最终,终于被人驱赶着,愤愤不平的回冀州去了。

这是群脑子里养鱼的智障,完全没看出更深一层的意思,但朝廷里边自有能臣,将皇帝心思打量的一清二楚。

先行科举,再动世家,接下来可不就是要清缴地方抱团的小势力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壮士断腕的勇气。

人本来就是贪婪的动物,乔毓对此毫不意外,想着考试刚结束,阅卷还需要几日,便没有急着回去,想着在府中住一夜,第二日再回万年。

她是爱交朋友的性子,做乔妍时是这样,做乔毓时也是这样,问一问两代中青年,谁不知乔大锤威名?

这会回了长安,她免不得要同亲朋好友们聚一聚,苏怀信、许樟、陈敬敏、高三郎,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少年郎君中穿插着几个女郎,乌泱泱的一群,人声鼎盛。

喝酒喝到最后,有人提议道:“大锤哥,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咱们最笨,说不出什么来,但心里是钦佩的,来一块敬你一杯!”

众人哄笑起来,却真的举杯,齐齐向她致敬。

乔毓喝的不少,面颊微红,神态隐约醺然,含笑谢过众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日她回去的晚了,人又有些醉了,倒头便睡,第二天日上三竿了,还搂着被子呼呼大睡。

乔老夫人心疼孩子,也舍不得叫她起床,吩咐人往冰瓮里添了点冰,叫她舒舒服服的继续睡,却不知道这会,乔大锤的名字已经在朝堂上被御史弹成了筛子。

乔毓将冀州房的人打发回去,又因此夺官,直接牵扯到了省并地方冗官的事,也切实的触碰到了部分朝臣的利益,被人捅到御史那去弹劾,当然也不奇怪。

这事是皇帝打算办的,没人敢直接提出非议,故而子弹都朝乔毓去了,弹劾她罔顾人伦,不敬尊长,巴拉巴拉的,又攻讦起女人为官,牝鸡司晨的事来。

皇帝早就定了主意,自然不会更改,淡淡听御史说完,便直接驳斥回去,半分情面都没留,直接叫人回府静修去了。

那御史姓张,人倒不坏,只是有些迂腐耿直,太将长幼尊卑挂在心上,但省并冗官的那些利益纠葛,却真跟他没关系。

被皇帝赶出宫时,他脸上还带着些许悲愤,一甩衣袖,恨恨的回府去了。

张夫人正跟小子说话,见丈夫气冲冲的回来,脸上的笑容便收敛起来,递了一个眼神过去,小子便忙不迭端了茶过去,笑嘻嘻道:“阿爹,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简直是不像话!”张御史气的胡子直往脸上翻:“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这话出自《论语》,讲得便是亲亲相隐。

张三郎听得莫名,同母亲对视一眼,不免细问几句,张御史便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了,忍怒道:“毕竟根出同源,竟如此无情!”

“他们不擅离职守,怎么会被撤职?家人往长安去闹事,其余人会不知道?坐视事情发生,撤职也不冤枉,关大锤哥什么事?”

张三郎听得眉头紧皱,不满道:“爹,你这么干,我以后没脸见大哥了!”

张御史:喵喵喵???

他撸起袖子,皮笑肉不笑道:“你再说一遍?”

“本来就是,大锤哥又没错,你弹劾她干什么?”

张三郎梗着脖子,摇头叹道:“阿爹,你这事办的是真不漂亮,我以后没法再跟大哥一起喝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何人不通锤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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