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良弼死后, 立夏与谷雨几人一直提心吊胆,唯恐乔妍会因此消沉萎靡,又或者难耐愤恨, 冲进宫去同李开济拼命,哪知一连几日, 她都没什么动静,只是神情沉郁, 也不言语。

几人见状, 心下愈加不安, 商量过后, 便悄悄去请了常山王妃来劝慰幼妹。

出事之后,乔妍便在府中为聂良弼设了牌位供奉, 每日都去待大半个时辰,常山王妃到时,她正待在里边儿。

常山王妃知道幼妹心里难过,也明白她的自责与痛苦,不想在这关头去搅扰她,便在门外静静等候,约莫过了两刻钟, 才听“吱呀”一声, 那门扉被人从内推开了。

“姐姐?你怎么来了。”

乔妍身着素服, 神情静穆, 抬眼瞧见常山王妃时, 神情中才多了几分波动。

她笑了笑,自问自答道:“八成是谷雨她们不放心我,才叫你来的。”

常山王妃到这儿之前,脑海中想过无数个可能, 她以为小妹这时候是悲痛的,是苦闷的,是万千愁绪于一身的,却没想到现下的她,竟是如此云淡风轻。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将哀恸表露在脸上。

她明白这一节,便没有多提,挽着小妹的手,与她一道进了内室:“安安,你还有丈夫,还有儿女,你不能轻易被打倒。”

“我知道。”

乔妍恬淡一笑,道:“不看到李开济的下场,哪怕是死,我也合不上眼。”

“瞎说什么呢,”这话说的太不吉利,常山王妃抬手拍了她一下,嗔怪道:“嘴上也没个忌讳。”

乔妍笑了一笑,却没做声。

自己带大的孩子,常山王妃总能察觉到她心思,拉住小妹的手,低声道:“姐姐知道你心里难过,也听人提及那日余氏说的话,可安安,你不该拿李开济做的孽,来惩罚自己。那老王八蛋拿良弼开刀,诚有你的缘故,可换位一想,假如那天你没有去,刘黑闼自定州逃脱,突厥将安源屠戮一空,难道李开济便不会以此为由对良弼下手吗?”

“只要他想,结果便都是一样的,”她温声劝慰道:“你不要因此自苦。”

乔妍勉强笑了一下,道:“姐姐,我越不过心里那道坎儿。即便有万千个理由,在良弼的性命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常山王妃轻叹口气,摸了摸她的头,道:“我带了一个人来,你见见他吧。”

乔妍听得微怔,却下意识点了点头,常山王妃拍了拍手,不多时,便听有人隔门问安,声音带着男子的英朗。

乔妍心下不解,扭头去看姐姐,却听她道:“进来吧。”

门外走进来一个年约而立、将军装扮的剽悍男子,见了乔家姐妹,便抱拳问候,乔妍曾经在聂良弼身边见过他,隐约记得姓卫,目光落在他有些熟悉的面容上,不知怎么,眼眶忽间便有些发烫。

“将军骁勇善战,不想死于这等污名,可笑圣上甚至连明发圣旨都不敢,竟要暗地行事。”

卫将军提及此事,神情激愤,神情中带着三分讥诮,转向乔妍,目光中又多了几抹哀色,谨道:“将军自陈此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坦赴死。临终之前,他叫我给王妃带句话,他说:不怪你。”

乔妍勉强忍了几日的眼泪,忽间再度落下,她以手掩面,哽咽不能言语。

世间最有资格责备她的人,竟选择了体谅,愧疚与痛楚恍如海浪,一次次奔涌向前,几乎要将她淹没。

卫将军不知是何时离去的,乔妍在回过神后,内室之中却知留了她和姐姐二人。

“要振作。”常山王妃心疼的搂住她,拍了拍小妹的背,又道:“别怨余氏。她的确言语激愤,但她也是可怜人。”

乔妍坦一笑,道:“我哪有资格怨她呢。”

“去的人已经去了,留下的人应该好好活下去,”常山王妃定定看着她,道:“李开济还活着,章氏也还活着,李昌还坐在皇太子的位置上。安安,还有很多艰难险阻在前边儿等你,你绝不能被打垮。”

乔毓合上眼去,脑海中浮现出聂良弼年轻英朗的面孔,回想起刘文静死时的那个艳阳天,又回想起乔家的父兄与宫中的李开济。

她睁开眼,目光深处有一团火再烧:“我会等下去的,姐姐。我要等下去。”

由仇恨灌溉出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乔妍扭头去看太极宫所在之处,在心里冷冷道:“李开济,咱们来日方长!”

……

聂良弼死后,周围人渐渐发现,乔妍变了。

她不再往校场去习武,也不再教导两个儿子武艺,便她的性情,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变得柔婉起来。

她正在成为一个合格的,符合大众主流要求的贤妻良母。

李泓征讨徐元朗归京,见她如此,不免忧心忡忡,想要劝慰,最后却也咽下去了。

聂良弼死了,妻子的心里也破了一个大洞,每日都在向外涌着痛苦与愧疚,任什么都无法填平。

所谓的言语与安抚,在兄弟拭去的哀恸面前,太过无力了。

唯一能够叫这种苦痛得以纾解的,便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意气风发的秦王开始沉下心来,静静打磨自己,在岁月流逝中韬光养晦,昔年英姿飒爽的乔妍,也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整个人从内而外的透着沉稳与练达。

他们在静静蛰伏,等待给予敌人致命的一击。

好在,他们都是有耐心的猎手。

……

武德九年的夏天,比往常年来的更早,刚进四月,太极宫外的柳树上便缠绕着不绝的蝉鸣声。

李开济上了年纪,便不像年轻时候那般体健,加之养尊处优久了,愈加放纵自己,日头一升起来,天气转热,便携带年轻貌美的宫嫔们往太极宫侧的湖中泛舟,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而皇太子李昌,便在这种时候,与生母章皇后,一道登上了湖中的画舫。

“父皇为何要叫秦王往洛阳开府,还许建天子旌旗?梁怀王是太宗爱子,骨肉情深,可秦王人面兽心,稍有不慎,便将反噬!”

虽只是五月,空气中却盈荡着令人难耐的暑气,只是从岸边乘船抵达画舫,李昌额头都生了汗。

而这会儿,这位向来在意仪容的皇太子却顾不得擦拭,神情惶,语调中甚至透出了几分质问的味道:“父皇难道不知道,李泓一旦离开长安往洛阳去,那便真的钳制不住他了吗?!”

这么简单的事情,难道他会看不出吗?

像是被刺到了痛处一般,李开济的面色忽难看起来,他摆摆手,遣退身边宫嫔,目光阴郁道:“别人不懂,你难道也不懂?朕何尝不知那逆子不能轻纵?”

李昌听得怔住,略微一愣,忽缓过神儿来,眉宇间盈出了几分喜色:“父皇是打算借机……”

李开济几不可闻的冷笑一声,重新躺回原处,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目光有些晦暗:“秦王往洛阳去开府,想来天策府众人都很是欢欣……”

李昌面露不忿,道:“岂止如此!一旦离开长安,到了洛阳,旋即便有天下分裂之虞!”

李开济还在,尚且镇不住李泓,倘若他驾崩了,留下一个禀性软弱的皇太子继位,李泓岂不是要翻天?

李开济眯起眼来,半晌,忽笑了。

“二郎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沉不住气,”暖风和畅,叫人情不自禁的有些醺,他舒一口气,道:“快了,那逆子到不了洛阳的,离京之前,他必要进宫辞别,那一日,便是他的死期。”

李昌虽不知父亲究竟如何计划,可看他此时神情,却也知十拿九稳,欣笑道:“父皇英明神武,老谋深算,岂是秦王可比?”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眉宇间都隐含着几分得色。

水面上掠过几只飞鸟,振翅落到不远处柳树上,扑棱棱惊起一群鸣蝉,偌大的海池,忽间寂静下来。

图穷匕见,对于两方而言,都到了最后的关头。

……

天策府参军魏玄抵达秦王/府时,夜色已深,管家迎着他进府,将其请到书房之后,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李泓端坐上首,身侧是妻子乔妍,再之下,则是常山王李琛与乔瑁乔宣两兄弟,周克明、苏靖、程公瑾、许亮,皆是天策府的心腹人物。

烛火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庞,他们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坚毅,隐隐透着肃杀。

“英国公与宋国公没有点头应允,但也没有表示反对,”魏玄向秦王夫妻见礼,欣笑道:“幸不辱命。”

话音落地,众人神情中都闪过一抹释。

事情到了这地步,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秦王如若不想被李开济除掉,又或者是被新帝斩杀,最直接切最有力的办法,便是坐上那个位置。

可李开济毕竟是他的父亲,是君主,是天子,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无法否定这一点。

李昌再差劲,也是皇帝的嫡长子,大唐的皇太子,他不仅仅是李泓的弟弟,也是储君,在某种层面上来说,也是李泓的君主。

李开济是绝对不会废黜李昌,叫李泓做皇太子,顺利登基的。

当言辞没有可能发生作用时,唯一能够使得李泓坐上那个位置的,便只剩下刀与枪,剑刃与烽火。

他们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在世俗定义上,这叫做谋逆反叛,但他们仍决定要这么做。

生死两分,别无选择。

英国公与宋国公德高望重,也是大唐的中流砥柱,再这样一个问题上选择沉默,本身就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这夜,秦王/府书房里的灯火彻夜不息,所有的行动步骤都被一一划分,具体到每个人身上,他们知道,此事只能胜利,不能失败,倘若失手,等待所有人的,便是万劫不复。

若要事成,首先便要控制李开济,把控中枢。

若要控制住李开济,便要控制住太极宫。

横亘在李开济与李泓之间最重要的那道关隘,便是玄武门。

那是太极宫的北宫门,也是禁军的驻扎地,生死攸关之处。

“长安守备军驻扎城外,紧急之间难以策应,禁军与东宫六卫身处皇城,才是重中之重。”

李泓面色肃,环视左右,最后道:“我率领府中精锐,亲自往玄武门去,把控玄武门的禁军统领常何,可助我一臂之力。”

众人称是,李泓又道:“玄武门若被把控,东宫与太极宫禁军势必反扑,我须得稳定大局,却还要有人更进一步,控制住太极宫——”

他心念间几转,望向妻子。

果不其,不等他开口,乔妍便道:“我去。”

她平静面容下有跳跃着的仇恨,隐忍多年之后,终于浮现在世人面前:“我去会一会李开济。”

李泓静静的看着她,眼底深处有不易察觉的感伤,最后,他颔首道:“好。”

将一切敲定,已经过了子夜,众人想着几日之后即将抵达的那场巨大风暴,却没有多少困意。

宵禁早就开始,现下离开,却不得宜,便各自往客房去歇息,一直到了次日清晨。

……

六月初三,是个晴天。

乔妍令人取出已蒙尘的佩刀,坐在窗前静静擦拭,精钢锻造的刀身重归明亮,带着凛冽杀气,闪耀起令人心寒的光芒。

李琰前来向母亲问安,见这一幕,忽间有些难过。

岁月匆匆流逝,他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但当年母亲跌坐在校场中嚎啕痛哭的那一幕,却始终没有忘却。

“阿娘,”他走到近前去,抚慰道:“你不要难过。”

“真的没有,”长子已经很高,乔妍坐在椅子上,竟摸不到他的头了,她笑了笑,神情中少见了显露出几分锋芒锐气:“阿娘今天很高兴。”

李琰聪敏颖达,十五岁的年纪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了,李泓没有刻意告知他此事,却也没有隐瞒。

他知道母亲心里压抑着的痛苦,就像是日复一日,不断加重的砖石,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压垮,现在她终于可以叫自己松一口气,这真的很好。

母子二人相视而笑,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释。

李泓悄无声息的来到门边,目光锋锐,神态敛肃,他轻轻唤了声:“阿妍。”

乔妍归刀入鞘,神情凛:“走吧。”

刀剑与盔甲摩擦,发出令人胆颤的清鸣声,马蹄轰响,兵甲铿锵,偌大的长安上空,似乎都浮现着肉眼难以望见的血腥气。

窗外日光仍旧明亮的晃眼,同近来天气如出一辙,树上的蝉叫声没有一刻停歇,不知疲倦的继续着。

没有任何预兆的,天空中划过一道明光。

这光芒是如此的明亮夺目,连夏日里最盛的阳光都难以匹敌,蝉鸣声停止了,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着它划过天际,带着不容忽视的光辉,一寸寸消失在天际。

负责监察天象的太史令亲眼瞧见这幕,不觉冷汗涔涔,下意识退后一步,跌坐在地。

“太,太白经天!”

周遭的官吏们也是面色惊变,想起近来朝中屡有异变,不知怎么,忽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来。

今日太白金星的异动,或许就是某种不祥之事的预兆。

太白金星在午间时分出现,名曰经天,是谓乱纪。

天下乱,改政易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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