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朱公公唤来几个小内侍,揭开木匣,取出里面的画卷。

画中是大梁的真龙天子,内侍们屏住呼吸万分小心地摊开画,生怕自己一个喘息重了气息喷洒在画上而因此丢了性命。

谢昀兴致缺缺地看着。

过了好一会儿,这画才端端地悬在了窗棂上,将外边的天景都遮了。

谢昀以手支颐,懒懒地往画上瞥了一眼。

他之前是看过雁回这幅画的,这次也没瞧得多仔细,目光所及,画中人意气风华英姿飒飒,便是胯/下骏马都裹挟着气宇轩昂。

谢昀忽得拧眉,一股儿奇异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出来。他又特地重新往画上瞧了过去,这一注视让他心中诡异更甚。

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修复画像的工匠奉承道:“圣上天人之姿,便是画像也是如此。”

谢昀神情寡淡,眉眼敛起,本就漆黑的眸色有那么一丝深不可测的味道。

他向来不喜别人拍须溜马,目光分给工匠一毫,说不清其中的情绪。随后又将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重新落在画像上,但始终沉默不语。

在御前伺候的都晓得,谢昀沉默不语时最为可怕,甚至超过他暴怒摔东西。宫人们把脑袋能埋得多低便埋得多低,更有甚者恨不得将脚下的地砖撬个洞把脑袋放进去。而那跪在殿上的工匠人看不来天子脸色,想着那点天子的赏赐便壮着胆子继续道:“圣上纵横驰骋、气吞山河之势,草民祖上积福才得以在今日窥见!便是现下让草民死了也值得了!”

朱公公恨不得上前封住这个工匠的嘴,这都说的什么?‘死’字可是能当着天子之面说的?

谢昀眼眸一垂,朱公公立即会意,当下便让人把工匠拖走了。

待殿内重回寂静,谢昀别有用意地念了八字:“纵横驰骋,气吞山河……”

尾音拖得长长的,在诺大的殿中幽幽回荡。殿内各人更加埋低了头,连肩膀都是垮下的。

朱公公挤出一副笑脸,道:“万岁爷气度自然是大梁第一人。”

谢昀冷冷一笑,沉静道:“朕说的是这幅画。”

朱公公这才瞧着画像,他没看出什么端倪。

谢昀拿过手边的茶盏,揭开盖欧拂去茶沫,盖欧与茶盏口轻撞,击出清脆之音,他的嗓音便在这以清脆撞击响动为底下慢慢道来:“朕总觉得这画像有些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处不对。”

朱公公一顿,听闻谢昀这番话又重新认真地打量起画中人。

耳畔,大梁天子悠悠吐出一口浊气,道:“就好似,这画中人是朕也非朕。”

朱公公一听心里陡然一惊。

画中人若非谢昀,那便只剩下另一人,谢昀的意有所指当即让朱公公软了腿肚子,朱公公连忙道:“圣上多虑了,老奴斗胆打量了画像这般久,这画中人若非圣上还能是谁?天下谁人能有圣上之气概,老奴伺候圣上二十余年,自当是认得的。”

朱公公并没有胡说,从他的角度来讲,这画一眼瞧上去便知是高处那位,就算那个在大梁不能提起的人和谢昀七八分相像,这画中人又怎么可能是他呢?

皇后对万岁爷的心意那可是全天下人都周知并广为传颂的。

先帝在时,听闻此事特意招了皇后携画入宫,还让当时的大家鉴过、评过、改过,这画中人若非今上,早在当时就说不清了,且皇后与今上自小便有婚约,其中若出了岔子,以先帝的气量和手段,雁家其罪当诛。

“罢了。”谢昀心烦意乱,他与朱公公的第二个赌约输了,让他心中似堵满了棉花,虽不至于压地心底难受,但也出气不畅,他没好气地一摆手。

朱公公便立即让人从窗棂上小心翼翼地摘下了画。

谢昀眼皮子底下还摆着坤宁宫送来的采选的画像,他挑出张相欲想送进宫的那副,随手丢在金砖之上,目光看着那纸张似看蝼蚁般不屑,问道:“宫外有什么动静?”

朱公公颔首,道:“禀圣上,正如您所料,张相已有所准备,一旦他妄想送人入宫的计划被阻,他便准备要往那边递信了。”

谢昀冷冷一嗤,“传消息出去,就说坤宁宫卡了他送进来的画像。”

朱公公应下。

谢昀想了想又道:“再传个消息给他……”

朱公公洗耳恭听,便听见谢昀十分自然地道:“坤宁宫有传言,兰贵妃自戕,作为中宫之主且如今能在中书省说的上话的皇后欲借此事打压张家,这第一步嘛,请逐今大理寺少卿张央程出京。”

“这……”朱公公愣了下。

“怎的?”谢昀犀利的眼瞬间扫了来,“你是觉得,皇后的画中人存疑,朕便不可再仗着皇后的爱慕为所欲为了?”

朱公公“哎哟”一声,膝盖一弯跪了下去,忙解释道:“万岁爷!奴才哪敢啊!这画中人怎就存疑了,那身姿那气概,天下有谁不识君!自当非圣上莫属!”

向来不喜旁人奉承的谢昀听了朱公公这一席话,难得觉得有些痛快,但也仅仅只好过了一瞬,他拉下脸来,心中却是自信满满,道:“画中人是不是朕,试试便知。”

朱公公忙不迭地点头。

谢昀丢开手里的奏折,站起身绕过金案往殿外走:“摆驾,坤宁宫。”

坤宁宫中。

雁回听了惊絮的禀告,柳眉微蹙。

她为谢昀挑的秀女无论是相貌还是才情那都是极好的,她实在想不通为何谢昀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雁回都想不通,惊絮更想不明白。她觉着自己没有办好雁回交给自己的差事,羞愧难当,跪在地上无论如何都不肯起身。

雁回浅浅叹息一声,心里捋着这段时日发生过的事和谢昀的态度。

宫内的瑞兽雕花香炉燃着淡淡的熏香,殿中伺候的宫人都被雁回遣了下去,只剩下她与惊絮主仆二人,一屋沉静。

当日兰贵妃动了画,谢昀宁可被自己下了颜面也要护着她,雁回只当谢昀是爱极了兰贵妃,可之后谢昀似乎并没有按照她的猜想而去,甚至相差甚远,把帝王无情发挥得淋漓尽致。

既然并无爱意,何故这般宠爱兰贵妃?雁回甚至猜想,后宫的人都晓得自戕是牵连家族的大罪,兰贵妃偏偏就在她命惊絮赏鸩酒前自戕了,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这世上谁敢谋害万岁爷心尖宠?怕也只有谢昀本人了。

雁回羽睫轻垂,谢昀莫非在捧杀张家?可她名义上也是谢昀十年的妻,多多少少了解谢昀脾性。谢昀大权在握,并不受张家掣肘,就算是十年前镇国大将军尚在的雁家,如今的谢昀只要想,便可随意捏扁磋磨,更何况现在如日中天的张家分毫比不上当初的雁家。

雁回眉头紧锁,且依谢昀矜骄的脾性怎会委屈身为帝王的自己对区区一个嫔妃虚与委蛇?

她知道历史上不乏有帝王因势微而权臣秉政的典故,如周武帝宇文邕便是其中一例,他为韬光养晦,即位伊始纵使心底埋下对权臣宇文护的不满,面上也是丝毫不显,甚至在平日里也是极力讨好宇文护,待到羽翼丰满时才将其斩杀。

可谢昀不是,谢昀入主东宫时便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待到现在已经是旁人无法撼动之势。雁回纳罕,谢昀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正这么想着,便听见一声通报。

谢昀不请自来。

雁回掩了心绪,让惊絮起身随着自己出门迎接。

出了门,雁回朝迎面而来的谢昀福身见礼,谢昀回了声‘免礼’,随后示意朱公公上前。

雁回这才见,朱公公手里提着一金丝画眉笼,笼中关着的正是谢昀上回带来的鹩哥。

雁回不解。

谢昀挑眉问道:“后来皇后是怎么处置那伤人的畜生的?”

雁回诚实道:“叫人溺毙了。”

她本想把那鹦鹉送还给雁起,可当时谢昀气极,她不想再惹了谢昀不快便忍痛叫宫人溺了鸟儿,后来听说雁起知道这消息,哭了好些天。

谢昀颇为豪爽道:“既然如此,这鹩哥朕便赏给皇后。”

朱公公把鸟笼交给惊絮:“这可是圣上养了三年的鹩哥,十分灵性,虽性子高傲,但不会伤人。”

惊絮接过,雁回皱了皱眉。

她越发看不懂谢昀了,这一举动又是何意?她哪里会养什么鸟,特别是这种由谢昀饲养过的贵鸟。

对面谢昀见雁回这反应,心里顿生了一个疙瘩,他将自己喜爱的鸟补偿给雁回,难道雁回不该喜极而泣吗?这什么反应?

雁回真的爱自己吗?那画中人真是自己吗?

来时还信心满满的谢昀,此时信心已经去了大半。

谢昀打量着雁回的反应,目光落在她鬓间寻常发簪又道:“郦朝曾献过一支珠翠,其珍珠乃上等极品,通体晶莹夜间发辉,与皇后今日妆面倒是相配。”

雁回以为谢昀这是又要赏自己宝贝,便婉拒道:“圣上谬赞,郦朝善产金银首饰,每件珠翠都是无价之宝,臣妾蒲柳之姿,蒙陛下宠幸已是天恩高厚,格外不敢肖想。”

谢昀脸一沉。

朱公公也顿住。

主仆二人心底同时‘哦豁’了一声。

谢昀一个没忍住,大悲道:“朕若是没记错,为补皇后去年生辰,朕便将这支珠翠赏了你。”

雁回:“……”

谢昀很想发火,但更多的,心里不知为何是一种寂寥感,还有一丝难过,几相情绪交杂在一起,谢昀莫名有些……

心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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