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片龙鳞(六)

“姑娘怎么起得这样早?”

将窗子打开的婢女笑吟吟的, “天儿还早呢,姑娘可以再休息会儿,老太太那儿不着急。”

四姑娘坐在床上, 背后倚着个软绵绵的枕头,她面色平和,“嗯。”

往日她为了讨好老太太, 让老太太不要那么讨厌自己, 总是起得很早, 然后去老太太的院子里,晨昏定省, 伺候周到,为的就是每日看到大哥回家, 能够少一些歉疚, 多一些两情相悦的快乐。

老太太一开始是极不领情的, 可她到底不是铁石心肠,便是小猫小狗,养在身边十来年都要有感情,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且四姑娘在她身边向来乖巧温顺, 又懂事贴心, 伺候的比跟了老太太几十年的妈妈都周到, 便是一颗石头心都要被焐热了。

可是啊……四姑娘看着自己手臂上的蝴蝶印记, 那是因爱而生的怨恨的象征。

老太太对她, 也不过是对小猫小狗那样的情感罢了, 所以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欺凌而默不作声, 明明知道她的身世却选择隐瞒,甚至将她真的当做府里的私生女,到了年纪, 给点嫁妆便可随意打发远嫁,还不至于让她败坏了大哥的前程。

她这个孙女,比小猫小狗要贵重些,但贵重不过这府里的任何一个主子。

眼看到了四姑娘起身去老太太院子里的时间,四姑娘却还躺在床上没有动,两个忠心的婢女面面相觑,她们都是大公子安排给四姑娘的,对她忠心耿耿不说,还各有所长,虽然老太太反对这门婚事,但对二婢而言,大公子与自家姑娘的结合可真是郎才女貌。

老太太都松动了,再加把劲儿就能恢复往日的和睦,怎地姑娘却不动了呢?

“姑娘,时辰快到了,您该起床梳洗了。”

四姑娘却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淡淡道:“今儿不想起了。”

两个婢子瞬间愣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姑娘刚才是说……不想起?也就是说,今儿不去老太太那了?

四姑娘没等婢子们想明白,便让她们退了下去,大概过了有小半个时辰,老太太院子里来人问四姑娘今儿是怎么了,四姑娘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婢子回答说她是身子不适,未免过了病气给老太太,还是不过去的好。

而大公子一夜未睡,他忘不掉四姑娘走时的表情,与她眼里的泪水,他为此感到深深的悔恨,除却派人去查是谁告诉了她有关身世的消息外,他在窗前整整站到了天亮,结果听说四姑娘病了,他立马便坐不住,可到了四姑娘的院子,又近乡情怯,明明那么想要见她,却又不敢进去。

怕她哭,怕她恨,怕她对自己失望,更怕她说要分开,那婚约从此不作数。

“姑娘,大公子在外头站了好久了,姑娘……要见他吗?”

婢女小心翼翼地问,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自家姑娘的表情,明显心情不怎么好,而且,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就好像一夜之间,姑娘就变了。从前姑娘听说大公子来了,都是欢天喜地,何曾这样冷淡?明明昨儿个还好着呢……

四姑娘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淡淡道:“不见了,我现在谁也不想见。”

大公子得知她不想见自己,自然不会硬闯,他怕她更生气、更讨厌见到自己。

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也想要跟她道歉,他从未想过会爱上她,如果可以,当初他便不该去深查她的身世,便这样——不,如果真的这样让她稀里糊涂过了一辈子,连自己亲生爹娘都不知道是谁,一生不曾去祭拜,那也太过残忍。

一切的起因,都来自二爷当年的一念之差。

他们之间,说是有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倘若她真的不愿意再嫁给他,他又要怎么办?他是决计不会娶除了她之外的人的,即便彼此之间横亘万水千山,他也不会放弃。

“姑娘,外头下雨了,大公子还在等着呢。”

望着窗外出神的四姑娘慢慢回过头,从她这里无法看到院门口,自然也看不见大公子是否还在那里。此时此刻,她心中所想,居然是昨天晚上,那红衣姑娘说的话。

爱会让人变得软弱,但是这份爱的基础上所滋生出的怨恨,却会使人强大。

手臂上的蝴蝶印记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微微发烫,四姑娘闭上眼睛:“他要待,就叫他待着吧。”

婢女们惊呆了,这完全就不像是自家姑娘会说出来的话,究竟是怎么了?

雨越下越大,与之相对的,是四姑娘心底一点一点蔓延而出的冷意,就像是冬天凝结而出的暴风雪,将她的爱意缓缓冻结,爱兴许还是爱的,但比不过恨,澎湃而出的愤怒,已经无法被所谓的爱抚平。

即便与大哥成亲,两人离开京城,过上只有彼此的生活,可他永远不会告知她真相,她一辈子都要去想,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都要背负这卑微又惶恐的命运。将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他人缥缈的爱上,太不安、太危险了,他的爱一旦变淡、变轻,她便一无所有。

四姑娘不想做缠绕着大树才能存活的菟丝花,她想要本身便成为参天大树,不依靠任何人。

所以啊,这雨下得再大,她也不会义无反顾地奔出去,为他撑起一把伞了。

有缘无分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更何况彼此之间还有着血海深仇。

大公子终究没能等到四姑娘,他在外面站了许久许久,直到铁打的身体都撑不住病倒了,发起了高烧,四姑娘也再没有去看过他。老太太得知后勃然大怒,四姑娘不来侍奉她,她心中虽有些不满,却也不是不能忍受,可她之所以愿意点头认同这桩婚事,是因为四姑娘对大公子情深似海,现在还没有成亲,四姑娘却已经恃宠而骄,那日后岂不是要爬到大公子头上?

她愤怒地用拐杖捣着地面:“让她过来!跟她说!她要是不来,以后也别再来!”

下人们如实转告了四姑娘,原以为四姑娘会惊慌失措,谁曾想她却只是笑了笑,“不来便不来。”

谁稀罕呢?

她已决意要将他割舍,便不会再让自己为他动容,此后谁生谁死都不再相干。

老太太气得差点晕过去,待到大公子醒来,便说着四姑娘的不好,大公子面色苍白,阻止了她:“祖母,别说了,这是我们家欠她的。”

“什么欠她……”老太太嘴差点儿瓢了。

大公子轻声道:“难道把她养了十几年,祖母就忘了她本该是谁吗?”

老太太硬气道:“不管她本该是谁,日后她是你的妻子,是咱们家的女主人,那便不能有这样小家子气的做派!传出去成何体统?”

“祖母,她本可以不这样的。”大公子咳嗽了两声。“您不也正是怕她锋芒太过,引起上头注意,才刻意将她养成如此胆怯怕生的性情?”

老太太被说中了心思,嘴唇哆嗦了下:“你们的婚事已成定局,你为何要说这些?你在想什么?她的身份决不能暴露,当初你二叔身边的人我已经全部处理干净,只要不让人知道,那——”

“若是她自己知道了呢?”

老太太一窒:“你说什么?是谁敢——”

“是我告诉她的。”大公子往门口处看了一眼,似乎还在期待有谁会出现在那里,“……我不想与她之间有任何隐瞒,也不想让她直到嫁我,都还在想,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她本来拥有一个很厉害的父亲,本该是金枝玉叶,却落难到我家,艰难长大……”

“你疯了!”若非嫡长孙正在病中,老太太险些一巴掌打上来,她重重地用拐杖敲击地面,“当年先太子之死,你二叔首当其冲,你将这些告诉她,是要她跟我们离心!万一她生出报复之意,咱们家都要完了!”

大公子垂下眼眸,“那也是应该的,不是吗?残害皇族,本就该抄家灭族。”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这个最让她骄傲,也最有出息的嫡长孙:“你便是不为你自己想,也为其他人想想吧!你还有诸多兄弟姐妹,难道你要他们都陪葬不成!为今之计,只有将她抓起来,不能让她离开……”

话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片刻后,一个婢女冲了进来,大公子认得分明,正是自己派在了四姑娘身边的两个之一,她抬起头,满面慌张:“不好了!大公子,四姑娘、四姑娘她不见了!”

什么?!

大公子本就郁结于心,不知要如何解开彼此之间的心结,只能寄希望于以后,两人离开京城,天高水阔,终有重归于好的一日,可他万万想不到她会消失!

府里戒备森严,她要如何消失?!她怎么可能做得到?!

难道是祖母……

老太太也非常吃惊,她刚想出如何处置四姑娘,人便没了,再一看嫡长孙的目光,还有什么不明白?这的确很像是她的手法,可她并没有这样做啊!

四姑娘做了决定后,便有一只黑色的鸟从窗外飞来,在她面前化作了人类模样。饶是早知那红衣姑娘非人,养在深闺十几年的四姑娘也仍旧吓了一跳。

鸟妖在她身前匍匐,意思是让她上去,四姑娘看了这房间最后一眼,这十几年的喜怒哀乐,困于囹圄,都是在这房间里发生,她在这儿战战兢兢活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时间百感交集。

坐上了鸟妖的背,一身黑衣的鸟妖伸展双臂,迅速张出一双巨大的翅膀,四姑娘第一次腾空而起,身在云霄,往下看,整个京城渺小的一只手就能捉住,更别提那些和蚂蚁一样小的行人。

她便是这万千人类中的一个。

鸟妖飞行的很稳,四姑娘双手撑在它背部浓密齐整的羽毛上,迎面而来的风吹拂起她的长发,似乎也吹开了她心田的阴郁,让她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在府里生活,虽然锦衣玉食不愁吃穿,可终日在那一方小天地生活,抬头见面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人,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只需要侍奉祖母安稳度日,连自我价值都找不到,从未见过这样蓝的天,从未见过山河湖海大好江山,而一旦见识过了,就不会想要再回到笼子里面去。

人的天性便是会渴望自由。

鸟妖飞行速度极快,且飞的很高,四姑娘原先心中还有着离开的彷徨,等进了妖山,这种彷徨便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凌云的志向。

她被鸟妖送到了山巅之上,不远处有一座茅草屋,山巅的悬崖上还有一个秋千,鸟妖将她送达后,迅速化身为小体型的鸟离开,只剩下四姑娘。

她试探着朝那茅草屋走近,还没到跟前,屋门便自动打开,似乎是在欢迎她。

茅草屋里很简洁,没什么东西,但只要一进去,就会看见搭在架子上,还没有绣完的嫁衣。

她所见到的那位红衣姑娘,此时正坐在绣架前,拿着针线,一点一点绣着。

针不知道是什么针,线也不知道是什么线,闪着淡淡的红色的光芒,一点都不现实,宛如虚幻。但绣到嫁衣上却又变成了真实存在,尤其是那一簇一簇的蝴蝶,简直像是活得一般,还在微微振翅,美得诡异。

“你来了,就说明你已经做了决定。”

红衣姑娘一边绣着嫁衣一边对四姑娘说。

四姑娘道:“是的,我已经做了决定。”

红衣姑娘没有说话,她便问:“可是我要怎么做才能报仇呢?养父是我的仇人,可他已经死了……”

“那上头,不是还坐着一位么?”

四姑娘一愣:“你是说……”

“你的养父再胆大妄为,也不过是你生父门下的一名幕僚,哪有本事安排这样一场天|衣无缝的刺杀?”针线笔走龙蛇,声音清冷又充满蛊惑,“若非坐在龙椅上那位授意,你的养父怎敢这样做?他接了皇帝的橄榄枝,却又因为一己私欲留下了先太子妃的命,以至于自己里外不是人,皇帝不肯重用他,先太子旧部不敢信任他,实在是可悲、”

“你的仇人还在高高的龙椅上坐着,想要报仇,就把他拉下来吧。”

四姑娘大惊:“可、可是——”

她话未说完,红衣姑娘停下手中动作,突然抛了个东西过来,四姑娘手忙脚乱地接住,才发现那是一片闪烁着莹润光芒的鳞片,捧在手中,便能感受到其中所隐藏的巨大力量,似乎只要有了这鳞片,在世间翻云覆雨都轻而易举。

“这个给你了。”

“这个是……”

“是真龙的象征。”红衣姑娘缓缓回答,“有了这鳞片,你什么都会懂,这妖山上的妖物也将受你驱使,你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便将这江山改朝换代,为你父母正名。”

“……真龙?”

四姑娘顿觉手上的鳞片无比沉重,她不由得看向红衣姑娘,“可是,给了我,你呢?你怎么办?”

“不必感激我,我帮你,也是有条件的。”

可四姑娘着实想不出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帮,她又有什么能给她?

红衣姑娘淡淡道:“到了时候,我自然会来娶,你只管去做便是。”

说完又低头绣起嫁衣,逐客令意味明显,四姑娘也只能慢慢转过身走出去,只是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不禁回过头问:“这身嫁衣,是为你自己绣的吗?”

红衣姑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应了一声:“是啊,是为我自己绣的,我早该穿上它了,也不至于蹉跎这些时光。”

她回答完,又说:“你心中还有犹豫,还在迟疑,但那又怎样呢?等你成为这天下之主,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何况是区区一个男子?”

“即便彼此之间再也不能和好如初,但能够拥有就行。”

“打断他的腿,就跑不掉。”

“割了他的舌头,就就不会说出让你讨厌的话。”

“知道疼了,他就会乖。”

“将他占有,好过被他占有。”

四姑娘闻言,心头大震,茅草屋的门却已经在她面前关上,手腕上的血色蝴蝶微微发烫,源源不断的怨恨让她变得铁石心肠。

她握紧了手里的龙鳞,龙鳞似是有了意识,在她贴近胸口时,便没入她体内,一瞬间,便让她拥有了无比强大的力量,这世间万物都不在她眼中,她便是这人世间的帝王,所有人性命的主宰!

而茅草屋里的红衣姑娘,仍旧一针一线,绣着她早该穿上的嫁衣。

以执念为针,怨恨作线,织就的这一身嫁衣,终将使她如愿以偿,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

人间突现真龙,先太子英魂现世,痛斥今上弑兄篡位,是为乱臣贼子,妖鬼横出,席卷京城,有忠于先太子者,率先镇臂高呼,要拨乱反正,请求皇帝下罪己诏并退位让贤。

先太子尚有遗孤在人间,如何轮得到今上来坐这龙椅?

今上自然不肯屈服,然而人间将士,如何与阴兵妖物相对?自然是节节败退,很快便走投无路。

这些阴兵妖鬼并不伤害普通人,据说那领头之人,便是先太子遗孤,居然是个年轻姑娘。

说她是阴邪之物,却又有真龙护体,邪祟不侵,所到之处,百姓无不顶礼跪拜,心悦臣服。

皇帝大惊,连忙召集天下修道之人共同对抗妖兵,与之前为驸马寻求高人不同,这一回是不管有没有真才实学,只要沾上边儿,都被召集起来,就连躲在寺庙里安稳度日的青年道士与小道士都被抓了壮丁。

那妖兵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根本无法与之抗衡,眼看便要打到京城来,皇帝这龙椅都要坐不稳当,如何能不慌张?只好将这些修道之人编作一起,叫他们打头阵,去震慑妖兵。

青年道士一听差点儿没晕过去,八百年前人间修士尚有法力,可八百年后的现在,跳个大神就是极限了,还想着让僧道出手护江山?他们哪有这本事!还是说盘腿往阵前一坐,念上七八个时辰的经,就能将妖兵击退?

想太多了吧!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能有用吗?

小道士死死巴在师父身上,呜呜:“我们是不是要死了师父?为什么我们还要去打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连三个为什么,如果可以,青年道士也很想问一问。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还是那身油腻的道袍,打扮的不伦不类,浑身脏兮兮的又邋遢,但他这人有个优点,那就是求生欲强,临阵脱逃这种事虽然没干过,但尝试一次不就有了?他才不要在这里送了性命,他还没能当上国师呢!

和尚道士们组成的阵营哪里够人家妖兵冲的,虽然妖兵并没有对他们做什么,然而这一顿冲刺,也至少会让他们病上个几天,眼看妖兵冲破修者方阵,青年道士当机立断夹起小道士,愣着干嘛赶紧逃啊!眼看是不行了,天降妖物,国将不国……

就在他撒丫子狂奔时,却见一头巨型猛虎身上坐着一名少女,少女身后则是一条威武绝美的龙——虽然没人见过真龙,但是在人间所流传的龙的图腾,正是那个模样!

怪不得敢说自己才是正统,原来是有真龙护体……等一下,为何那个少女看起来如此眼熟?

小道士趴在师父肩膀上,在一片战火中呆萌地说:“是寺庙里的那个姐姐。”

不知为何,青年道士看向对方时,有片刻的出神,总觉得那张脸,似乎在记忆深处见过,然而叫他想,却又想不起来。

算了不想了,逃命要紧!

一片混乱中,道士听到一声惨叫,随即是大喊的救命,他叹了口气,跟自己说别管别管,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先把自己的小命保住吧!

可是那脚就不听自己使唤,还是飞快顺着声音来源处快速跑过去。

入眼的一幕,令道士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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