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片龙鳞(七)

这下可好, 以往说什么玲珑勾引庄邺,要抢邢萱夫君的话,此时再听来, 简直如同笑话一般!

庄夫人也是真的冤,她本意是想跟女儿重归于好,然后再给女儿跟侄儿创造机会, 哪里需要真正肌肤相贴?便是两人独处一室, 稍微久一点, 她也有理由让这桩婚事成了!结果这糕点里却被人下了药,最可气的是, 萱娘以为是她下的!

这还真是冤枉了庄夫人,可那又怎么样呢?

谁管她是不是被冤枉的?

反正邢萱不信, 母亲为了让她嫁回邑阳娘家已经要疯魔了, 这种情况下, 无论庄夫人做出什么事,她都觉得不意外。主要也是这么多年,她跟庄夫人相处的最久,父亲与阿兄也许不清楚母亲的性子, 邢萱却最为了解, 又好面子又气量小, 宁可她负天下人, 亦不可天下人负她, 当然, 这个天下人里头, 还得把父亲给摘出去。

此事事关重大,最终也没能瞒得过邢冀。

庄夫人大受打击,萱娘便是失身给下人, 也比失身给玲珑这个外室子强!他们二人可是同父异母的姐弟,这若是传出去,整个潍州的脸都别想要了!

邢淳亦是目瞪口呆,他原本以为那娇弱纤细的外室女是个妹妹,结果却是弟弟?这、这压根儿看不出来啊!平日里玲珑的表现与女子根本没有区别,谁敢说她是个男子?她哪里像个男子?!

别说他们了,就连邢冀都开始怀疑人生,他虽然表现得像是个好夫君、好父亲,但实际上与那女子毕竟没有发生什么关系,甚至在那女子面前,他都是以华安帝旧部的名义出现,万万没想到自己已经那样试探小心,那女子居然还对他如此防备,竟连生下的胎儿性别都不曾告诉他!

这华安帝遗腹女,与华安帝遗腹子,区别可大了!

若玲珑是女子,他便可以借她之名振臂一呼,天下忠君爱国之人定会响应,此后剑指佞臣,成就一番霸业不在话下。但若玲珑是男子……那华安帝便是名正言顺的有了继承人,他若是想要那位子,便是与窦贼相同的乱臣贼子!

精心筹谋十数年,难道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如果不是还有几分理智,邢冀几乎要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得知此事后,立刻对玲珑生出忌惮之心,这孩子能隐藏这么多年而完全不被自己发现,可见也是心有城府,那么自己的野心,他会不会也知道?若是这样的话……邢冀那一颗曾经货真价实的慈父心,此时此刻宛如在油锅里煎熬,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可能性,这几乎是把他的全盘计划一把掀翻!

因此对邢冀来说,最大的问题根本不是什么同父异母姐弟苟且,因为玲珑与萱娘之间根本没有血缘关系,而是要不要承认玲珑的身份,以及承认了之后,自己该如何抉择!

是像窦贼一样架空皇帝自己当家做主,只拿皇帝做名号,还是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势力拱手奉上?毕竟人家才是正统,才是真真正正的皇室后裔!倘若华安帝还没死,那么玲珑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这就得说到邢冀的人设了,要说他这人忠君爱国,那纯粹扯淡,他野心勃勃,想要争一争这无主的天下。当今皇帝的身份究竟真假,世人皆知,且登基数年,连个骨血都没留下,谁人不知窦贼打得什么主意?若是真叫那假皇帝有了儿女,窦贼这戏还怎么往下唱?所以假皇帝必然是不会有子嗣的,待到时机成熟,窦贼定会逼他禅位,如此也算是“名正言顺”。

然而现在华安帝当真有个遗腹子,那形势则完全不一样。

礼义廉耻,忠君爱国,即便江山迭代,也仍然有无数人支持正统,因此潍州邢氏如此受人追捧,也与邢冀所表现出的“我只服先帝我一心匡扶正统对窦贼及假皇帝不共戴天”的态度有关。要是有朝一日世人知道他将华安帝遗腹子藏起来这么多年还假装不知情,信不信头先那些赞美他的人,扭头就能对他破口大骂?

现在提起潍州牧邢冀,谁不是比着大拇指赞扬,说他正气凛然忠心耿耿。

玲珑心想,这就是立人设的坏处,人设虽然能让你吸粉无数,可一旦崩塌,那可是要被全天下嘲的。

要脸还是要江山,邢冀选一个。

他到底还是比窦贼有底线,换作窦贼可能想都不想就要把玲珑给摁死,但其一,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邢冀是真心疼爱玲珑,对他甚至比对自己的子女都好,二,也是他越不过心里那道坎儿,他要争天下,是因为皇室子嗣凋零,只剩下龙椅上那么一个冒牌货,眼下他身边却有个货真价实的……

这一点,从他坚持立原主与邢淳所生的长子为皇长孙上也能看得出来,邢冀这人骨子里还是有气节的,也重承诺,虽然后来那孩子并没有登上皇位,但那时邢冀早已驾崩,新帝是邢淳,他能管得了身前,又如何处理身后事呢?

庄夫人见主君脸色凝重,还以为他是在忧心这丑事,她心一横,道:“此等丑事决不可宣扬出去,我方才与嫂子商议过,仍旧可以把萱娘嫁回去,至于那外室子……若是主君首肯,也能处理的干净。”

若是以萱娘为代价能除掉那外室子,庄夫人觉得倒也不亏。

谁知邢冀听她这样说后,脸都绿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谁允许你私自做下如此决定?若是你伤了玲珑一根头发,我都饶不得你!”

庄夫人生平头一次听到主君对自己如此厉声厉色,不敢置信:“……主君?”

邢冀站起身来,拂袖而去,根本不想搭理她,留下庄夫人悲惨落泪,自怨自艾,顺便又将玲珑及其生母诅咒了千万遍。

玲珑睡饱了一觉醒来,整张小脸白里透红,气色极好。邢萱坐在一边,他睡着的时候她也一直看着他,心中生不出丝毫怨怼,只觉得是造化弄人,若非母亲算计,他们也不至于如此。

邢冀这下可不敢让玲珑去见他,而是亲自过来,玲珑盘腿坐在床上,身上的衫子松垮垮挂着,邢冀不由自主地往他胸口瞟——虽然很扯淡,但那胸口真的毫无起伏,洁白细嫩,除了没有小鼓包之外,无论是雪白的肌肤还是纤细的腰肢,你说是女人那绝对是有人信的,偏偏就是没胸!

“父亲!”

没等邢冀琢磨好自己该怎么面对这件事的时候,玲珑已经如往日一般扑了过来,整个人还跟个孩子似的,让邢冀想起往日那女子还活着时,自己去看他们,玲珑也是这样往自己怀里扑。

他的手下意识抚摸了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他还梳着少女发髻,耳朵上甚至穿着耳洞,戴着桃花坠子,怎么看怎么都是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偏偏、偏偏就是个男的!

邢萱被这一声父亲惊到,对自己与弟弟胡闹出这种丢人败坏的事十分羞愧,扑通一声跪下来:“是女儿的错,与玲珑无关,还请父亲责罚!女儿绝无怨言!”

便是被远远地送去庙里绞了头发做姑子她也愿意!

谁知玲珑见她下跪反倒急了,松开邢冀过来拉她,又对邢冀道:“父亲,这件事与阿姐没有关系,父亲要怪便怪我吧,是我贪吃,非要吃那一盘糕点,一块都没给阿姐留,这才惹了夫人恼怒。”

邢冀一听,得,知道这事儿肯定又是庄夫人搞出来的,顿觉无力,玲珑对自己如此亲昵,可又隐藏性别十几年,一时间,他竟分不清这孩子是真的孺慕自己,还是在扮猪吃老虎。

却听玲珑安慰邢萱:“阿姐不必担心,我娶你便是。”

邢萱觉得妹妹——不,是弟弟,真是傻到家了,才能说出如此胡话,“我们是同父所生的姐弟,这等丑事怎能说出去?便是瞒住了天下人,也从没有姐弟成亲的先例,你……”

“谁说我们是同父所生?”玲珑很自然地纠正她的话,“我与你也不是同一个父亲,对不对父亲?”

突然被cue的邢冀:“……嗯。”

他还能说什么?

这下换邢萱傻眼了,她看看玲珑,又看看邢冀,发觉父亲面上确实是没有恼怒之色,甚至格外平静——其实是邢冀麻木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玲珑,干脆就没表情。

“可、可是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乃是先帝之妻,父亲忠君爱国,为保护我们母子,以一己之力助我们隐姓埋名十数载,真可谓是当世大贤!”玲珑说,还用崇拜的目光看向邢冀,“母亲跟我说,无论如何都要隐藏自己的身份,不能给父亲带来麻烦,所以我很乖的,一直都把自己当成女孩子,今日之事也是别无他法,不然我们是不愿给父亲添麻烦的。”

“……你们?”邢冀准确捕捉到一个词汇。

“是啊!”玲珑高兴起来,“父亲有所不知,那日咱们在五谷楼带回来的大厨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父皇亲卫队中的探子,为追寻我与母亲足迹,在潍州寻了十几年!可见父亲有多厉害,愣是没有被发现!”

邢冀眼角抽搐了两下:“是、是啊。”

他那根本就是想阻拦这母子俩跟华安帝旧部联系,谁知道这孩子这么会解读呢……

“那日大厨与我相认,我便想告诉父亲,可是转念一想,母亲说过,便是自己死了,也不能给潍州带来麻烦。窦贼睚眦必报,若是叫他记恨上父亲,那便要惹来杀身之祸。本来,我想过修书一封悄悄离开,不连累父亲,谁知却出了今日之事……”玲珑说着,流下泪来,“父亲,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若是父亲肯割爱,我愿娶阿姐为妻,日后拨乱反正重登大宝,定尊阿姐为后,立阿姐所出之子为储君!”

这真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又给邢冀戴了顶高帽,又许了足够多的好处,除非邢冀是个脑子不好使的家伙,否则他一定会答应!

窦贼之势如日中天,虽也有志士忠臣不愿屈服,但皇室已无子嗣,没有正统,他们也不知何去何从。邢冀本来打的主意是等这些志士能臣绝望之时,再亮出公主身份,谁知道现在公主变皇子,那最终结果就不一样了。

窦贼一旦得势,势必要拿潍州开刀,潍州这些年独立其身,不肯与窦贼同流合污,端的是赤胆忠心,这时候要是反水,那不是打自己的脸么?

因为玲珑是公主所以拼命给自己造势立人设的邢冀,现在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设一时爽,野心火葬场。

他也默默流了两行泪:“父亲太感动了……”

能不感动吗?

不感动也不行啊。

看玲珑对自己那副毫不设防的模样,邢冀也没办法说什么把他杀了的话,既然华安帝旧部已经找到了他,那定然是通知了回去,这时候玲珑若是丧命,潍州必定首当其冲,邢冀这辈子也别想洗白了。

他本来还想解释一下为何自己这么多年都要隐藏他们母子的行踪,不与华安帝旧部联系,谁知道玲珑早就给他想好了理由,方方面面圆的是滴水不漏:“母亲说,不能给父亲带来麻烦,当初父皇安排她离京,原本一路安全,路上却被人暗杀,她便知道,父皇旧部中有人叛变,也因此这些年来,她一直叮嘱我不可以任性,不可以暴露自己,这样的话,便是日后为窦贼所擒,他也无法迁怒父亲。父亲对我的养育之恩没齿难忘,父亲,我爱你!”

哪怕是几千年后的人类社会,也很少会有儿女会把对父母的爱挂在嘴边,玲珑却热情大胆的表达了出来,甚至还给了邢冀一个大大的拥抱,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泪水在里头打转儿,看得邢冀心里头酸酸的,心想自己虽然疼爱他,却也有私心,这孩子却拿自己当亲爹看呢……不,即便是陛下还在,养育他多年的也是自己啊……

他情不自禁搂住玲珑,这个孩子自幼便贴心懂事,他怎么舍得要他的命?

罢了罢了,想必这是天意,想必是那位已经撒手人寰的帝王,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念想。

若是华安帝不死,邢冀也愿尊他为主,只可惜帝王凋零,惟独剩下这么一缕血脉,邢冀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掐灭。

他扶起玲珑,又把邢萱自地上牵起来,让这二人与自己面对面坐下,和颜悦色道:“既是如此,萱娘,你可愿嫁玲珑?若是不愿,你的婚事,父亲仍可以给你做主。”

邢萱跪在地上听了这么一桩秘辛,心中惊涛骇浪自是不必多提,但是……嫁给玲珑?

她、她之前是跟他做姐妹的呀!

玲珑扭头看她,似乎明白邢萱的言下之意,冲她笑起来:“没关系,日后咱们还是可以继续做姐妹。”

邢冀听了这话脸都黑了:“过去你身份未明,女装打扮也便算了,既然已经表明身份,自然要做男子模样!”

玲珑很是遗憾:“啊?可是我很喜欢漂亮裙子跟首饰还有胭脂水粉,我不能做女孩子吗?”

邢冀看着他耳朵上的桃花坠子,还有那副完完全全就是个少女模样的脸蛋,头疼不已,这孩子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意味着什么,还想着跟萱娘做姐妹……神他娘的做姐妹,先帝若是地下有知,怕不是棺材板儿都要摁不住了!

想要跟萱娘做姐妹的玲珑,最终被邢冀拖走了。

得知他是儿子后,邢冀下定决心个,便不再溺爱,反倒是给他制定了一系列学习计划,要他文武双全,哪怕那细胳膊细腿儿的看起来一阵风都能吹走,也得练!

大厨子与邢冀深入交谈后,泪流满面,重重地跪下来,冲邢冀磕了三个响头,以感念他的忠诚。

邢冀:唉,做人真的很难,做枭雄,更难。

虽然很想立刻就公开玲珑的身份,但他现在那副娇滴滴又嗲的模样实在是没眼看,若是女孩子便好了,这走路妩媚还捏兰花指,声音娇嫩,终日涂脂抹粉,一张脸搞得比女郎都白,甚至对各种女子衣裙爱不释手——邢冀真的很头疼,非常头疼,相当头疼!

真不能怪他没看出来这是个儿子,连跟玲珑一起溜出去玩,吃同一支糖葫芦还睡一张床的萱娘都没瞧仔细,你能指望他一个老直男吗?

大厨子也很苦恼,论主子特别爱跟未来太子妃一起喝红糖甜水怎么办。

男人又没有癸水!

总之,为了把里里外外都是个女郎模样的玲珑改造成英姿飒爽男子气概十足的郎君,邢冀与大厨子是绞尽了脑汁,邢冀甚至还把玲珑丢进了潍州军营,当穿着粉色罗裙美得纤细袅娜的少女被送进去时,一众将士都看傻了眼,有的口水都滴了下来,再听主君说日后这女郎要与他们同吃同住,一个个都惊了!

这是什么操作?怎么能把好好的女郎丢进全是男人的军营啊!

那女郎也十分柔弱,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结果主君居然冷酷无情地转身走了!

于是接下来,将士们为了讨她欢心,那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上阵,玲珑在军营里啥也不用干,自有人伺候,跟生活在府里没区别,邢冀有意磨练他,刻意不管不问,任由他自我发展,结果万万没想到,将士们自动自发让了一座营帐出来给他单人住,还每天殷勤给他烧水,他的活儿全叫将士们给干了!

就连难得的休沐,将士们都得老老实实把衣服穿好,生怕唐突到这绝美的女郎。

直到他们发现,女郎小小年纪脱了裤子比他们还大……

一群将士痴心错付,据说从此几乎要断情绝爱,然而即便身份被揭穿,玲珑一笑,他们仍旧忍不住听他的,直把邢冀气得暴跳如雷,他娘的这臭小子到底为什么这么想当女人!他想不明白!

邢冀致力于向玲珑灌输当男人的好,又跟他讲做皇帝是件多么令人心动的事,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残存在心中的一点点忌惮与担忧,已经在玲珑种种胡闹中彻底褪去。

待到邢萱再见到玲珑,他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娇滴滴的妹妹了。

小半年光景,少年已经窜了老高的个头,雌雄莫辩的美丽容颜,也因为长大而显出几分男子特有的英气,穿上男装,也不再透露出柔弱气质,这让邢萱小小松了口气。

她真怕他一门心思想要跟她做姐妹,愣是不肯改。

为了杜绝玲珑做女装大佬的念头,老父亲邢冀把他房间里所有女子用的东西全给收走了,这小子也确实是老实了一段时间,直到邢冀来邢萱院子里找玲珑,发现他坐在萱娘梳妆台前,跟萱娘商量哪一副耳坠子适合他戴……

邢冀:为什么他就是想跟萱娘做姐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大厨子痛哭流涕:主君!只有主君能制得住殿下,殿下只听主君的话,还请主君费心啊!

手上拿着一副玛瑙坠子,试图往耳洞上穿的玲珑被无情拖走,邢萱忍不住说:“父亲,您轻一些……”

那细皮嫩肉的,蹭破了可如何是好。

邢冀:我轻个屁!

他现在已经忘了之前心里是如何想着,要防一手,万一这孩子表面孺慕其实恨他呢?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自己有私心,但就目前这小半年来看,邢冀相信这小子是真的拿自己当亲爹,不然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跟他说,他其实想当漂漂亮亮的女孩子?

“你是先帝之子,是名正言顺的皇室子嗣,你肩负大任,你明白吗?”

邢冀苦口婆心地劝。

玲珑点头:“明白。”

邢冀还没来得及露出欣慰的笑,就看见玲珑从口袋里取出不知何时从萱娘那顺来的一盒胭脂,还喜滋滋对他献宝:“父亲,我觉得这个颜色特别衬我的肤色,您说呢?我给您试个色看看?”

邢冀:不,这孩子果真是恨我的,他绝对恨我!

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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