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片龙鳞(五)

明知道这样做于理不合, 明知道这样做被母亲知道了定然是要大发雷霆,可邢萱还是无法抗拒这种诱惑。跟父亲还有阿兄一起出去,她总是坐在马车里, 偶尔掀开帘幔往外看看,已经是天大的惊喜。

跟玲珑出来玩,那才是真正的快乐, 完全不需要顾及自己是邢氏女的身份, 也不用去想脸上的笑容够不够标准, 因为只要快快乐乐的吃吃喝喝玩玩就可以了!

为了维持姣好纤细的身材,邢萱平日的饮食都很清淡, 稍微多吃一点都要被庄夫人数落,因此才养得弱不禁风, 娇贵袅娜, 跟着玲珑逛了没一会儿便累得直喘气。

玲珑觉得邢萱就像是庄夫人养的一只笼中鸟, 她无法控制主君,也无法控制儿子,于是把所有的掌控欲都发泄在邢萱身上,连邢萱的喜好都要管, 穿什么颜色的罗裙, 戴什么款式的首饰, 走路要什么样说话要什么样, 乃至于身上的熏香要用什么味道, 庄夫人都要插手, 都要管着。

也是邢萱性格绵软, 才让庄夫人如此摆弄而不生气,换作玲珑早发火了。

在外头玩了一天,回去的时候邢萱心中忐忑, 甚至站在后门口踟蹰不已,不敢进去。

玲珑对她说:“放心吧,不会被发现的,我都打点好了。”

邢萱看了她一眼,还是选择相信她,握住了她的手,两人怎么出去的,便又怎么回来,悄无声息地各自回到院子里,居然真的没有惊动庄夫人!

随后,两人又依样画葫芦地溜出去玩了好几次,玩得多了,邢萱的性子也逐渐变得大气起来,受玲珑影响,她甚至有了自己的主意,只是庄夫人积威甚深,邢萱又孝顺体贴,基本上只要是不太过分的要求,她仍然会听从。

因为邢萱马上就要及笄,庄夫人一直在给她相看人家,潍州的好郎君都在她的考虑范围内,萱娘是她的女儿,做母亲的哪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因此必要给萱娘挑个如意郎君才好,先前所看的人家,总觉得条件尚可,但又不算太好,这回是娘家那边来了消息,说是家嫂要带侄儿前来潍州,明面上是说探望她这个姑姑,其实是想让庄夫人看看,两家亲上加亲的提议可否成真。

庄夫人也有私心,当初她作为庄氏女嫁给主君时,邑阳庄氏的名号还算是响当当,十数年过去,潍州邢氏愈发如日中天,邑阳庄氏却已在逐渐走下坡路了。若是将萱娘嫁给侄儿,一来,是亲上加亲,不必担心萱娘所嫁非人,娘家那边必然是会照拂萱娘;二来,也能拉拔娘家一把,毕竟除了自己,两个家族无甚往来,萱娘嫁过去便不一样了,她是邢氏嫡长女,主君定会多看顾几分。

越想越是可行,因此当嫂子狄夫人到时,庄夫人便与她十分亲昵。

当初在娘家,她们俩关系也还不错,虽然都各有心思,但到底没有利益冲突。

庄夫人先是自己见了侄儿庄邺,他今年十七,比萱娘大了两岁多一些,已经是少年郎的模样,容貌俊秀,又有才华,瞧着脾性也温和,心中便很是满意,想要萱娘也来见一见。

庄邺也知道此行的目的,他觉着娶谁都是一样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未来妻子是表妹,那么他自然也会负起责任。

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美,便是表妹不得欢心,他也会尊重她,大不了日后纳几个合乎心意的妾侍罢了。

狄夫人很会说好听话,知道自己这位小姑子爱听什么,便都捡好话说,甚至承诺若是儿子能娶萱娘为妻,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若是玲珑在,定然笑出了声,保证谁不会,好听话谁不会,问题是你说了,你做得到么?

邢萱嫁过去后接连生了两个儿子都是残疾,邑阳庄氏那般高贵,根本容不得这残疾的孩子存活,邢萱会郁郁而终,与两个孩子的死也脱不开干系,便是残疾,那也是从她身上掉下的肉,焉能不疼爱?可舅母也好,表哥也好,便连母亲都怪她,说是她命不好,她还没二十岁呢,狄夫人便给庄邺抬了好几个小妾,什么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话说得好听,又何曾做到过?

这边都谈得差不多了,谁也没想过问萱娘的意愿,反正在庄夫人看来,儿女是她生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深思熟虑过后对他们好的决定,他们怎么可以不接受?

女儿可以嫁回娘家,但当狄夫人试探着询问邢淳婚事时,庄夫人却一口回绝——娘家娶了萱娘是双赢的局面,可娘家的女郎,在庄夫人看来,那没有配得上儿子的!

狄夫人被拂了面子也不生气,这小姑子云英未嫁时在家中便是这般霸道的性子,可惜人家命好,嫁了个有能耐的夫君,如今潍州如日中天,邑阳也要甘拜下风,更是不敢跟庄夫人撕破脸。

女儿的婚事已经定了,庄夫人了却一桩心事,心情也好了许多,特意让人将邢萱叫来,与她说了此事。邢萱听说母亲要将自己嫁给表哥,心中涌起的不是对未来夫君的期待与幻想,而是“啊那我以后再也不能跟妹妹一起偷偷溜出去玩了吗”的心情。

“……萱娘,萱娘?”

母亲的呼唤让邢萱回到现实,她茫然地应了一声,却见母亲问自己:“你觉得如何?”

她嘴巴动了动,小声道:“女儿觉得,现在谈这个是否太早了……而且女儿不想离家太远,从潍州到邑阳,山高水长,来回都要两个月,女儿……”

“难不成母亲还会害你?”庄夫人都没听完邢萱的话,便皱起眉头,“你性子绵软,若是嫁去别人家难免受欺负,可嫁去邑阳便不同,婆母是你的亲舅母,夫君是你的亲表哥,你的外祖外祖母也会疼你爱你,难道不比随便嫁个人好?这潍州虽大,可我挑来挑去,配得上你的人也不多!”

邢萱鼓足勇气又道:“可是我不想……”

“那你想什么?你跟我说,你想什么”庄夫人有些恼了,“多大的孩子了,早该懂事了,还跟母亲犟嘴,我难道不是为你考虑?你怎么就不懂我的苦心呢?”

邢萱几次三番想要说话都被打断,最终疲惫,没有再说:“女儿知道了。”

庄夫人这才微微一笑:“这才是我的乖女儿。”

邢萱失魂落魄回到自己院子里,不敢叫人知道,悄悄把被子蒙住头,躲在里面痛哭了一场。她喜欢现在的生活,虽然母亲总是管得她喘不过气来,可是父亲阿兄对自己都很宽和,还有古灵精怪的妹妹陪自己玩耍,每天过得都很开心,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她完全不想嫁人的,至少现在不想!

可她又无法向母亲说出实情,那样的话母亲肯定会伤心失望,甚至会发怒,她不想让她不高兴。

而且,母亲也不见得听得进去自己说的话。

正在邢萱努力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出去时,身上的被子突然被人掀开,她吃了一惊,满是泪水的眼睛圆圆的瞪着,望向不知何时来的玲珑。

“阿姐,你哭啦?”

邢萱连忙抹去泪水:“我没有哭。”

玲珑心说你这不是骗人么,还说没哭,眼睛都已经肿起来了。她伸手碰了碰邢萱的眼角,邢萱跪坐在床上,有些难堪,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但玲珑确实是她唯一能诉说心事的人,最终她还是含着泪跟玲珑说了母亲要将她许配给表哥的事。

玲珑问她:“你不喜欢你表哥?”

邢萱道:“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上一次见面,怕都是幼年时的事情了,他对我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其实若要嫁人,未来夫君也是个陌生人,只看家中长辈的眼光,一辈子过得好不好,也就赌这么一回了。”

玲珑眨了眨眼睛:“既然不想嫁,为什么不跟夫人说呢?”

“我不想惹母亲不高兴。”邢萱轻声说,“她想我嫁,那我便嫁吧,横竖嫁谁都是一样的,母亲说得也没错,邑阳虽然离潍州远了些,可那边毕竟是母亲娘家,外祖他们不会亏待我的。与其嫁个不知是谁的人,还不如嫁个知根知底的。”

玲珑对对手指头:“我听说表哥表妹这样血缘很近的人成亲,生下来的孩子有很大概率会有残缺。”

邢萱吃了一惊:“真的吗?”

“我也是听人说的,不如我们去找父亲,让他派人去查探,做个统计,看是不是这样。”

邢萱也很想知道,她点头:“好。”

于是便梳洗更衣,准备去邢冀的院子里等人,结果路上发现府里花园的花儿开得很好,邢冀这会儿又不在府上,两人便在花园里玩了会儿,玲珑伸出手,食指轻抬,便有一只艳丽的蝴蝶翩跹而来,停在她的手指上,那蝴蝶十分漂亮,看得邢萱很是羡慕,可惜她一靠近,蝴蝶便无情地飞走了。

“你好受小动物们喜欢呀。”邢萱羡慕地说,“刚才那只蝴蝶可真好看。”

玲珑想了想,拉起邢萱的手,让她的手也举在半空中,先前那只被邢萱吓走的蝴蝶便又乖乖飞了回来,也停在邢萱手指上。不仅如此,还有其他的蝴蝶也围绕着两人翩翩起舞,美人与蝶,鲜花团簇,真是再好的笔墨也描绘不出的美景。

落入庄邺眼中,几乎要看痴了。

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一脚踩在一根枯枝上,发出清脆一声,顿时惊动了两个背对着他的女郎。

女郎们一回首,庄邺便觉得似是有一根箭直入胸膛,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玲珑,心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美貌的女郎?难道这就是他的表妹?

一时心头火热。

邢萱虽不认识他,可府中仅有这一个外男,想来便是邑阳的表哥了。

却也生得一表人才,英俊倜傥,贵气十足。只是总盯着玲珑看,她年纪还小呢!

邢萱不着痕迹挡在了玲珑身前,心中对庄邺有几分不喜,哪有这样刚见面便盯着人家女郎瞧的,便是玲珑美若天仙,这样长时间盯着看,也太不礼貌了些。“这位想必便是庄表哥吧,表哥万福。”

玲珑没有行礼,又不是她表哥。

她懒洋洋地收回手,指尖的蝴蝶飞到她的发髻上,愈发显得她清纯娇媚,尤物天成。

庄邺听到邢萱说话,才意识到这位才是自己的嫡亲表妹,虽然生得也美丽,却给人一种端庄无趣之感,相比较而言,他还是更喜欢那位年纪小的。

来之前他已经听母亲说过潍州府的情况,姑母只有一双嫡亲的儿女,分别是公子淳,及女郎邢萱,此外府里还有三名庶子两名庶女,但不久之前,姑父将外头养的外室之女也接进了府中,虽然没见过另外两名庶出的表妹,但只看玲珑,庄邺便认为她是外室女,原因无他,只有这样的美貌,才能想象她的母亲生得多么美,若是没有倾世之姿,对美色并不沉溺的姑父怎么会在外头养了她们母女十几年!

电光火石间,庄邺心中已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对邢萱回礼:“表妹安好。”

邢萱不预与他多说,拉起玲珑便走,毕竟是外男,这样相见,被人瞧见了又要嚼舌根子了。

一边朝邢冀的院子走,一边忧心忡忡:“表哥方才盯着你看,我怕他有什么心思。”

玲珑道:“你不生气吗?”

“为何要生气?”邢萱回答,“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更何况这桩婚事要是定下了,我也没有反对的权力。”

只是哪有第一次见面便盯着人那样看的,邢萱心中已觉得有些不妥,可她不能拿这个当理由跟母亲说,让母亲拒绝婚事,那样的话只会让母亲怨恨上玲珑,认为是玲珑心机深沉,故意勾引未来姐夫。

分明是庄邺表哥见色起意!

庄邺回去后,真是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晚上睡觉,梦见的都是那又纯又媚的女郎,如此作态立刻引起了狄夫人关注,庄邺有事从来不瞒着母亲,便与狄夫人说了自己看中外室女表妹的事儿,狄夫人当场脸都绿了:“不可以,我决不答应!”

“母亲息怒。”庄邺安抚,“我知道她身份低微,配不上我,可我实在是喜欢她……”

“你姑母不会答应的!”狄夫人斩钉截铁道,“她此生最恨便是那些勾搭了主君的妾侍,不把庶女们弄死已经是她的极限,你还想换个人娶?这绝不可能!我也不会答应!一个外室女,有什么资格做我邑阳庄氏的少夫人!你娶了她也不怕丢脸!她那等卑贱之人,以色侍人,顶多给你做妾,便是顶了天了!”

“倘若我娶了表妹,能把她也带走吗?”

狄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这个已经被迷得脑子不清醒的儿子,“我们已经对你姑母保证,四十无子方才纳妾,虽说也有庶女作为嫡女陪嫁固宠的例子,可你姑母疼爱萱娘,怎么可能这么做?且看你这副模样,那外室女定是貌美至极,若是作为陪嫁,是帮萱娘固宠,还是分萱娘的宠?你当你姑母是傻子不成!”

庄邺急了:“可我就是喜欢她!”

狄夫人一口否决:“此事绝无可能,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庄邺一边求娶邢萱,一边看上玲珑,对玲珑倾心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庄夫人耳中。

这也得怪庄邺自己,被狄夫人拒绝后,他总是心心念念着玲珑,还时常去花园想与她偶遇,可惜玲珑并不常来花园玩儿,除却那天惊鸿一瞥外,他竟再也没能见过她!

庄邺相思入骨,只好寄托于字画,写了许多诗,又画了玲珑的小像,活似是一对苦命鸳鸯,借酒浇愁时说醉话叫玲珑的名字被下人听到,转头禀给庄夫人,庄夫人立时大怒!

当然,她是不会责怪自己的侄儿的,侄儿年少慕艾本是寻常,要怪,也该怪那下贱胚子,跟她那下贱的外室娘果然如出一辙,都只会勾引男人,尤其是勾引别人的男人!

庄邺是她选给萱娘的夫君,这外室女真是好手段好心机,以她那卑贱的身份,连做庄邺的妾侍都不够资格!

玲珑被叫过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逼的,这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长得美是她的错吗?那劳什子表哥管不住自己,也能怪到她身上来?

邢萱得知玲珑被庄夫人的人带走,立刻急了,先是让人去给父亲传信,自己也连忙跟过去。

玲珑站在大厅中,庄夫人厉声呵斥:“孽障!还不跪下认错!”

开玩笑呢,玲珑怎么可能跪一个人类,她不仅不跪,还要找个顺眼的椅子坐下!

庄夫人气得差点儿升天!

这时候邢萱赶到,见玲珑没有受皮肉之苦,还找了个座儿,人先一愣,然后慢慢走进去,对庄夫人道:“母亲这是怎么了,缘何大动肝火?”

“你问她!”庄夫人愤怒地一指玲珑,“亏你对她那般友善,她却想着抢你的夫君!当初就不该让主君将她带回府里,成日的兴风作浪,没一日消停!”

邢萱:……

她觉得成日兴风作浪没一日消停的,好像不是玲珑啊。

不过她当然没傻到在这个时候跟庄夫人硬刚,说些庄夫人不爱听的话,而是问道:“母亲,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相信表哥不是这样的人。”

庄夫人道:“这与你表哥自然毫无关系,是这外室女不学好,尽学了她那下作的娘的腌臜手段,见了男人便走不来路!”

“母亲!”邢萱觉得她这话说得太难听了,再一瞧玲珑,果然脸色不好看。

玲珑道:“夫人这话听着酸气直冒,难道是夫人太过高雅圣洁,从不用那些下作的腌臜手段,因此才留不住男人?”

庄夫人怒道:“大胆!谁准你如此对我说话!”

玲珑不痛不痒:“实话而已。”

邢萱怕接下去吵起来,连忙对庄邺道:“表哥不说两句吗?我相信这其中定有误会。”

庄邺也知道玲珑这是无妄之灾,可他哪里能承认?狄夫人再三叮嘱,绝不可以露出自己的心思,免得叫庄夫人得知后膈应,他们是来结亲的,不是结仇的,完全可以把此事推到玲珑身上,万万不能承认是自己先动了心思,否则这桩婚事怕是要黄了!

不仅是男人,就连女人也觉得,自己男人出轨了,大半是因为外头的女人太下贱,存心勾引。

浪子回头金不换,名妓从良人人唾。

狄夫人道:“萱娘,你就是心肠太软,完全不知道那些外室都学了些什么手段勾引男人!这外室女跟着她亲娘生活了那么久,能学得什么好?萱娘还是离她远些,免得被她给带坏了!你邺表哥年纪轻,难免心思浮动,舅母回去后定当好好数落他,叫他再也不敢了,日后对萱娘你死心塌地!”

邢萱听着只觉得匪夷所思,那日她是亲眼所见,明明是表哥盯着玲珑看个不停,事后玲珑甚至都没有跟他说过话,怎地到了狄夫人这里,就成了玲珑勾引?甚至庄邺表哥居然都不解释?不澄清?!

关玲珑什么事啊!

原本觉得即便嫁给表哥也能接受的邢萱,心中彻底对这桩婚事起了抗拒之心,这样的人……嫁给他不会得到幸福的!他连一点担当都没有!

“母亲。”邢萱正色道。“那日表哥初见玲珑,我也是在场的,本是想摘些花儿回去,谁知表哥一进花园便盯着玲珑看,眼珠子跟黏在玲珑身上似的移不开,之后玲珑很快便走了,终日待在父亲的院子里不出门,怎会勾引表哥?”

最后,她还是给了庄邺一丝余地:“我想,这其中必然有误会,对吧,表哥?”

庄夫人没想到她这傻女儿居然还给那外室女作证,霎时间气恼无比:“你在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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