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片龙鳞(一)

“待会儿见了陈家太太, 你可要好好表现!”

玲珑身着一身老式衣裙,款式宽松,浑身上下遮掩的是严严实实, 任你什么魔鬼身材, 在这玩意儿的遮挡下都看不出来,胖瘦一体化,反正都是这熊样。

穿成这样,也就无所谓好不好看了,只能看脸。

她生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蛋, 莹白娇嫩, 宛如刚剥壳的鸡蛋,洁白细腻,美得惊人,哪怕是穿着被子一般的老式衣裙, 仍旧透着一股子灵气,在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女中,属她最打眼。

同她说话的这位穿着相似的衣裙, 只是衣服颜色更加老气暗沉些, 梳着同样死板的发型, 正是她的娘亲, 耳提面命着要她一会儿好好的表现, 可不要在陈家太太前露了怯,陈家太太这是要为她在国外留学的儿子挑个媳妇呢!若是能攀上陈家,那他们家自然是飞黄腾达, 连带着她弟弟也不愁了!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是这么个道理。

陈家大少爷五年前去了沪城读书,三年前去了国外留学,说是要接受什么新思潮,三年未归,陈家太太总算是着急了,这人都二十二了,还不结婚,她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遂强硬地给陈家大少爷发了封电报,告知他她在家乡为他选了个妻子,妻子的标准自然是按照旧社会来的,要温婉乖顺,贤淑大度,最好以后陈家大少爷在外头读书,她在家中伺候长辈,为陈家大少爷生儿育女。

陈家太太勒令儿子,说我不管你在外面折腾什么,总之你回家来,给我生个孙子,随后你爱咋咋地,我不管你!

陈家大少爷回了数封电报,都没能让陈家太太改变想法,谁叫他父亲早逝,家中万贯家财,若是他不留个种,最后都要落得同族人手中。

奈何陈家大少爷出了国,受到新思潮的冲击,想法自然与陈家太太不一样。他在国外见识到了更广阔的风土人情,愈发对待在乡下消息闭塞的同胞们感到遗憾,当他收到母亲的电报,便立刻回信想要打消母亲的念头,然而陈家太太性格强势,她本就觉得儿子出去读书后心野了,电报里还说什么恋爱自由婚姻自由——这是什么道理?

哪有这样的道理?!

从古至今,那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例外的!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关那些洋鬼子什么事儿?

她儿子就是在外面学坏了!

陈家大少爷身处国外,实在是没办法,只好请假回国,奈何从国外回来便需要一个多月,这还是买得到票的情况下,若是买不着票,怕不是他回来了,母亲已经找了只大公鸡代替他拜堂!

陈家太太要相看儿媳妇,十里八乡的人家都心动了,其中自然也包括玲珑一家。

她们家家境不错,但和富甲一方的陈家比,那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父亲不着调,弟弟又不成器,母亲每日忧愁,就是如何给弟弟找个靠山,等日后家人作古,他也能活下去。至于女儿?自然也是疼爱的,只是比不过儿子,因此今日陈家的婚事分外重要,她对女儿再三叮嘱,要她好好表现。

除了玲珑外,还有另外四个姑娘,都是年纪相仿,十五六岁,要叫陈家大少爷来说,十五六岁根本尚未成年,身子骨都不曾发育完全,怎么能生儿育女?但是在这乡下,十五六岁做了娘的大有人在,有些姑娘过了十六若还是嫁不出去,就要被指指点点,说是老姑娘,家里人也要因她抬不起头。

玲珑今年十五,是这五个姑娘里年纪最小,却也生得最为美貌的。

她的美貌强悍到即便穿着古板宽松的老式衣裙,梳着没有特色的发髻,也令其他人黯然失色。

都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话一点也不假,任你有十分颜色,穿成这样子,弄得灰扑扑的,也只能显现出三分来。

陈家太太在帘子后面一瞧,心里便有了数。

她刻意不出面,让这几个姑娘坐在客厅里等,看看她们的定性,果然,只一炷香的功夫,便有两个神情忐忑,一个左顾右盼,剩下的两个倒是稳得住,其中生得最美貌的那个姑娘十分放松,并不怯场,另外一个则是从始至终端坐,双手放在膝上,宛如入定老僧,岿然不动。

这一下,就把前头三个给排除在外了,陈家太太心里是属意那个端坐的,毕竟看起来便端庄懂事,其实更适合做他们陈家主母,只是颜色生得普通,倒也不丑,然而她身边另外一个姑娘太过貌美,便被衬得灰头土脸起来。

想想自己那玉树临风俊秀挺拔的儿子,陈家太太觉着,若是选了这个端庄的,怕是委屈了她儿子。

不过貌美的那个,又太过貌美,日后留在家中守着,她能稳得住么?万一闹出什么不好的消息可怎么办?

陈家太太一时陷入了惆怅之中。

这时候,她身边的妈妈小声道:“太太,您看那两位姑娘的脚。”

陈家太太不明所以地看过去,才发觉端庄的那位脚更小一些,几乎没有成人的巴掌大,一看那鞋子便知道,这是裹了小脚的。而边上那位貌美的,脚丫子虽然也小巧玲珑,却一看便未曾裹起来,陈家太太当时便摇摇头,不裹小脚算什么女人?一点都不好看,真不知道这貌美姑娘家里是怎么教孩子的,不裹小脚,不是害了姑娘一辈子么?这谁家愿意娶个不裹小脚的女子做主母?

她心里这便有了数,决计选那个裹小脚的端庄姑娘,虽然容色是差了些,可只要品性好便成。

正要跟妈妈说,让她去把那端庄姑娘的爹娘叫来,两家交换一下庚帖,这婚事便算是成了,谁知下一秒,不知为何,那端庄姑娘突然面色一变,捂着肚子,似是不大舒服。

边上的下人连忙关怀,片刻后过来告知陈家太太,说是端庄姑娘像是吃坏了肚子。

陈家太太瞬间对她的印象跌落谷底!

她要相看儿媳妇,那是早早就放出风声的,今天的日子早已定下,却还吃坏肚子,这说明什么?说明那姑娘,甚至那一家人都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这八字还没一撇,便已如此,若是婚事真成了,又能有什么前途?

端庄的姑娘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不知为何突然腹痛,本来想忍却没忍住,只好去如厕,回来之后就听说婚事已经定了,定的是严家那位姑娘!

她心中顿觉失落,原以为自己能够脱颖而出,却不曾想终究是差了一筹,到底容貌普通,比不过严家姑娘的好颜色。

只是可惜了,自己不能成为陈家的少奶奶,便无法帮衬家中,想想都叫人心中难受。

严家太太听说女儿被选中了,简直喜不自胜!

她家女儿哪哪儿都好,惟独一点,没裹小脚,主意太大,唉,其实小姑娘最好是骨头还没长硬的时候就把小脚给裹了,这样才好看,若是长大一些再裹,那骨头都硬了,能疼得人要命!她跟男人虽然疼儿子,却也没不把女儿不当人,还是很宠爱的,因此幼时女儿哭喊,她便想着待她大一点再裹,结果这丫头越长主意越大,这小脚到底是没裹成!

今儿个严家太太耳提面命,就是要女儿小心谨慎,别把一双天足露出来,要知道五个姑娘里四个小脚,就她一人特立独行,陈家那位太太又是出了名的古板,若是得知她女儿没有裹小脚,那是立刻要出局的!

结果她在外头等了半天,说是女儿叫陈家太太给选中了!

当时给严家太太乐得呀!见了陈家太太后,夸女儿的话那是一箩筐,愣是把玲珑给夸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好姑娘,说她温顺乖巧,听话懂事还想孝顺,在家里特别温柔,待人接物那都是一流的,最关键的是,她三从四德学得特别好!

说这些的时候,严家太太眼都不眨。

玲珑如她所言,乖巧地坐在一边,陈家太太原本瞧不上她那一双天足,只是严家太太都说了,再看这姑娘,倒也不差,容色气度齐全,若非生了天足,确实是最出挑的,找不出毛病来。

于是她对严家太太道:“既然如此,我实在是喜欢你家这姑娘,我家秋吾说,一个月后便能到家,我身边无人承欢膝下,便让这姑娘留下来吧。”

严家太太这就不乐意了,虽然他们家没有陈家有钱有势,却也不愁吃穿,女儿在家里过得逍遥自在,若是住进陈家像什么话?虽然交换了庚帖,但到底没拜堂,没上族谱,那就不能算是正儿八经的少奶奶,身份地位尴不尴尬?

因此她婉言谢绝,陈家太太倒也没生气,觉得这家人虽然是小门小户,倒也自尊自爱,对玲珑又高看了几分。

离开陈家的时候,严家太太带了一大堆好东西走,她倒也想拒绝,可陈家太太说了,那是给未来儿媳妇的

严家太太边走边笑,恨不得搂住女儿亲一口,奈何人多才作罢,待到了家,立刻捧住女儿雪白娇嫩的小脸蛋:“哎哟我的龙儿,真是给娘争气!本来娘以为你要被退回来了!还真叫陈太太给看上了!有福气!有福气呀!”

玲珑被严太太捧着脸,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严太太连忙道:“我的宝贝儿,你可不能再这样翻白眼了,叫人瞧见像什么话?今儿个你表现的就很好嘛!做个大家闺秀,大家闺秀!就算要原形毕露,你也得等嫁进去再说啊!”

玲珑拿开她的手,朝屋里走:“您又知道我是什么原形了?”

“你是从娘的肠子里爬出来的,你什么德性,娘还能不知道?”严太太悻悻然,“谁都会吃亏,独你不会!其他人家娘也看不上啊,比不上咱家的,你嫁过去不是受委屈?”

“嫁进陈家就不受委屈啦?”玲珑问,“你没听到陈太太说吗?她的意思是,她儿子在外头留学,讲究什么自由恋爱自由婚姻,也就是说,她许他儿子三妻四妾的,以后成了亲,我是在要乡下伺候她老人家的,她儿子呢,仍然出国读书去,还能自由恋爱,合着就是让我给她生个孙子然后当一辈子下人呗。”

严太太道:“那哪儿能呢,你才是正室太太,到时候拜了堂上了族谱,外头的女人,那是外室,怎么越得过你?你看你爹外头那些个女人,哪个敢上家里来跟我对着干?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不全是你娘说了算?”

玲珑懒得跟严太太争辩,想法不一样说再多都是屁话,而且严太太也不会知道,按照原本的轨迹走,今日被陈太太选中的可不是她,而是那个姓高的端庄姑娘。

要说那姑娘,简直就是年轻时候的陈太太,陈太太可喜欢她了,觉得这个儿媳妇合她心意,至于儿子喜不喜欢那无所谓,反正她说了,别的不管,陈家大少爷回来拜堂,给她留个孙子,之后他想怎么自由就怎么自由,她不管他!

高氏虽然生得容貌普通,性子跟陈太太倒是很像,十分的古板守旧,可惜陈太太只看到她与自己相似的一面,看不到不像的那一面。

这位高氏可不一般,她以一己之力,彻底毁了陈家大少爷的一生。

那位陈家大少爷玲珑还没见过,这时候相亲,女方可没有这本事,倒是听说陈家大少爷在国外照了相,给陈太太寄回来一张。陈太太三年没见儿子想得慌,把那照片当成宝贝,寻常人是不给看的。

不管陈家大少爷生得如何,他确实是跟这年头其他的文人不一样。

受到新思潮冲击的不只是他,出国见世面留学的,更不是只有他一人,多了去了是在乡下娶了妻子,结果又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新思想女性,不管不顾登报离婚,写休书的比比皆是,更多的则是完全忽略了在家里的妻子,与新的妻子领了婚书双宿双飞,用洋气一点的话来讲:爱情无罪,自由万岁!

陈家大少爷却没有。

他虽然不喜欢母亲自作主张为自己定下一桩婚事,更不喜欢未来妻子素未谋面便要成亲,但在受了新式教育的他看来,结婚了便是一辈子的事情,两人要携手共度一生,所以自然要在彼此了解、彼此自愿的情况下结婚。他生怕人家姑娘不愿意,才匆匆请假赶回来,试图解除这桩荒唐的婚事,并且愿意给予女方补偿。

谁知与他定亲的高氏,连一面都没见过的高氏,却因为他提出解除婚约要自尽!

说是若不嫁他,此生也不能再嫁他人,为了守节,成全自己与家人名声,不如死了干净!

可把陈家大少爷给吓坏了,但他对这女子根本没有感情,要如何成亲?

万般无奈之下,他也只好试着跟她沟通,希望能够引导她活出真正的自己。

奈何啊,这高氏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她只认她自己的理,别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陈家大少爷希望她能解开缠足,她登时泪流满面,哭诉他是不想要她,要抛弃她,才如此对她,否则别人都缠足,为何不许她缠?他非要逼她做异类,又是什么想法?

陈家大少爷渐渐明白,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是无法把妻子教育好的,也无法掰正她已经扭曲的观念,因此他与母亲据理力争,将刚刚拜堂的妻子带走,原以为到了新的环境,妻子会慢慢改变,然而他还是失望了。

高氏在古板守旧方面像极了陈家太太,但是在其他方面,那可比陈家太太猛多了。

比如她生怕自己被休弃,生怕夫君另有所爱,对陈家大少爷盯得死紧,任何靠近陈家大少爷的异性,她都要出去阻止。谁叫成亲这么久,两人还分房睡,不曾圆房?虽然陈家大少爷的原话是没有感情基础不能轻易发生关系,但在高氏看来,他就是想抛弃她!

你要怎么去教育一块臭石头?

反正玲珑是觉得很难。

也难为陈家少爷跟高氏拜堂多年,不曾碰她,始终有礼相待,也不曾对其他女子动心,对外的说法都是家中已经娶妻,再多人劝他将高氏休弃,他都没有答应。

按理说是个人,但凡是有点自尊,有点自我的人,都该觉醒了。

但高氏她就不。

世上就是有她这样冥顽不灵之人。

陈家大少爷留学后回国,面对满目疮痍,以及愚昧无知的同胞,他满腔热血,提起笔杆写下了许多振奋人心的文章,又进去京城大学任教,意图唤醒浑浑噩噩的同胞们。

可在高氏看来,他疯了!

他居然去那种有女人读书的学校教书!男人女人在一起读书,这世界不是乱了套了吗?

可怜陈家大少爷,一辈子毁在这女人手里,他竭尽全力绞尽脑汁想要帮助她,他愿意出钱送她去学校读书,高氏不愿意,宁可哭泣与他闹,也不肯走出家门,家里来了客人,高氏更是闭门不见,说那是外男,不该她来招待,总之是什么人事儿都不干,但当有女学生来家里做客,那她就要出场了,非要阴阳怪气把人刺挠走不可。

后来时局动荡,陈家大少爷因为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而被通缉,这女人生怕自己也被牵连,逼着陈家大少爷给自己写了封休书,与他恩断义绝,结果路上被人骗光钱财走投无路,眼看被人抓住,她居然举报了自己的夫君!

哪怕有无数青年学生□□抗议,以三弦为笔名的陈秋吾,仍旧被枪|毙示众。

他的死激起了人们的愤怒,也因此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思想觉醒,直到百年后,还有人在惋惜这位一代文豪在最年轻的时候陨落,简直是国家与人类的损失。

至于高氏,她在举报陈秋吾后自己也没讨着好,举报了陈秋吾,别人就不知道她是陈秋吾的妻子了?她身为妻子,却举报自己的丈夫,畏难时期不能共患难就算了,还落井下石,简直不配为人!

一时间人人喊打唾弃,高氏却不觉得自己有错,她还要恨陈秋吾呢!

成亲这么多年,他连碰都不碰她,不就是嫌弃她吗?连个孩子都没给她留下,她凭什么还要为他守节?凭什么要跟他同甘共苦?别以为她不知道,他的那些个同事学生,背地里都瞧不起她!

他不是也没为她喝斥他们?

既然瞧不起她,当初为何要娶?如今她也二十多岁了,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谁还愿意娶她?

他害了她一生,本就是欠她的!

这番言论惊呆了陈秋吾的拥护者们,谁也不曾见过如此恬不知耻不求上进的女子,陈先生对她如何,世人皆知,她又是在怎么对待陈先生的?害得陈先生惨死,她竟没有丝毫愧疚之心,反而倒打一耙,怨恨陈先生毁她一生?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狼心狗肺之人?!

高氏最终还是死了,被愤怒的青年学生们活活打死的,临死之前,她还在痛骂早已死去的陈秋吾,后悔自己嫁给他这么多年,连个孩子都没有,也不曾有人看得起她,尊重过她。

玲珑觉得,既然这样的话,那从一开始别嫁不就好了?这乡下有的是娶不到媳妇的男子,高氏随便嫁个人,以这年头为零的避孕条件,包准三年抱俩儿孙满堂,包准人人都瞧得起她。

所以她抢了人家的婚事,一点都不带惭愧的。

另一边,过了一个月,陈秋吾终于赶回了老家,一路风尘仆仆,陈太太见了他,哇的一声就哭了,扑上来一顿打,打了几巴掌又心疼,自打三年前儿子决意出国留学,说是要学习国外的新思想,回来救国,她便一颗心惦念的不行,如今一见,个头高了,人也长大了,真是想得慌啊,怎么能不想?

陈秋吾性格温和,连忙扶着母亲安慰,母子俩说了许久的话,才将话题转到那新定下的未婚妻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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