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片龙鳞(十二)

被从漆黑的地窖放出来的时候, 一身脏污一日只有一顿饭且粗糙难以下咽的栖霞郡主痛哭流涕,她满心都是对谢寂兄妹的怨恨, 发誓等她回到家, 一定要让娘亲为自己报仇,她要让谢寂不得好死!

他居然敢把她关在黑漆漆的地窖里与蛇虫鼠蚁为伍!她可是栖霞县主!她是大司马骆三青的外孙女, 是湖阳郡主与信阳候的女儿!全京城的贵女都没有她身份尊贵, 连公主见了她都要避让, 谢寂他怎么敢?!

丢栖霞县主出去的时候谢寂并没有在, 他连见都不想见这个少女一面, 本来他有无数恶毒的方法可以用在她身上以泄愤, 可他又为什么要变成和湖阳郡主一样的人呢?娘亲若是知道他变成那个样子, 一定会对他失望。

他要无愧于心, 也要光明磊落。

更何况……被放出的栖霞县主,说不定还不如在谢府地窖里住得舒服,毕竟骆三青与湖阳郡主在罪证确凿的情况下被下了大狱, 皇帝会不会处死他们谢寂不知道, 但即便不死,想必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栖霞县主还没回到侯府,便已经听说了外祖父与母亲被抓的消息, 她整个人都惊了, 可等她到了侯府,侯府早已人去楼空,她神情疯癫地抓住身边路过的人询问,才得知父亲信阳候由于旧疾复发已经去世, 虽然信阳候没有与骆三青父女二人同流合污,但终究是翁婿与夫妻,因此皇帝只允许他下葬,却不许有葬礼。

栖霞县主一出现便被抓了起来,她即将和她的母亲一起被流放,至于骆三青,皇帝在经过慎重考虑后,感念于他多年来保家卫国的贡献,终究是赐予了一杯毒酒。

栖霞县主直到被押上囚车,都不知道事情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她看到母亲时,母女二人皆是瘦的不成人形,湖阳郡主骄傲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沦为阶下囚,哪里能接受?虽然见到了女儿,心中却又生出无限悲凉,此去路途遥远,穷山恶水,能不能活着到那儿都是问题,还有那些一路上用淫|邪目光看着她们的差役……

她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不知道即将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明明已经春日,却在她们被流放这一早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上路不久后,差役们决定暂时找个地方休息,待到雪停再出发。囚车里的母女俩只穿着单薄破烂的中衣,手脚露在外头,春寒刺骨,养尊处优的二人哪里受得了,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眼见前面有家茶棚,还冒着热气,差役们连忙快步走上前,先要了几碗热腾腾的茶水,为首的刀头认出了茶棚里的人,立刻上前行礼:“属下见过谢大人!”

一众差役纷纷行礼,他们对犯人虽冷酷无情,又手段残酷百般折磨,但对于上峰却是另一副面孔,谁人不知这位谢大人本事了得,骆三青便是被他拉下马,此人喜怒不形于色,谁敢得罪他?生怕被他记恨,又招来祸端。

谢寂淡淡地道:“外头下雪了,怎么不让囚车里的犯人一同进来?若是冻死了,又该如何?”

刀头八面玲珑,立刻明白了谢寂的意思,连忙让人把犯人带进来,不过不能解开她们的手铐脚铐,湖阳郡主母女便是以这么一副卑微又可怜的姿态被带了进来,牵引她们的差役脾气并不好,手法也很粗糙,直接拽着她们脖子上的锁链往前扯,导致两人双双扑倒在地,正巧跪在谢寂面前。

谢寂居高临下地望着湖阳郡主,多么可怜的女人,再也没有往日的荣光,甚至连最后一分体面也都要没了。

玲珑捧起茶碗小口小口吸溜着茶水,这茶棚只是开在这里供来往客商歇脚,赚点微薄的银子,当然没有好茶叶,但胜在实惠,一文钱就是一大碗,还有农家炒好的花生瓜子等小零嘴。

“怎么,来看我笑话?”湖阳郡主冷笑,“你很得意是吗?你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咬牙切齿,恨极了谢寂兄妹二人。

那刀头脑子转得快,立刻明白有些话自己不能听,连忙招呼着其他差役退了出去,还不忘把茶棚的老板也给拎出去——虽然外面下着大雪吹着寒风有些冷,但总好过在茶棚里听到些不该听的丢了性命不是?如今这位谢大人可是彻底出了名,许多人私下里都说他是来锁魂的阎王,被他看一眼,你干过的什么坏事都无所遁形……

他们这些差役便负责犯人的流放,久而久之,伤天害理的事兴许没做过,但折磨这些被流放的犯人却已经形成了传统,女犯人供他们玩乐,男犯人则供他们虐待,最怕的就是谢寂这样正儿八经的大官。

是的,经过骆三青一案,谢寂青云直上,已成为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刑部尚书!

前刑部尚书由于与骆三青私交甚笃,又昧下了骆三青在贪墨案中的物证,惹得皇帝龙颜大怒,被贬到一个荒凉之地做县令去了,估计只要今上不死,他这辈子都别想再出头,而且他年纪比今上还大,又是京城本土人士,注定是个客死异乡的命。

茶棚里顿时只剩下谢寂兄妹与湖阳郡主母女,湖阳郡主恨他们恨的牙痒痒,谢寂却表情平淡:“湖阳郡主……不,你已经不是郡主,而是犯妇骆氏,我曾经跟你说过的吧,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骆氏眼睛都恨红了:“花无百日红,我倒要看看你能嚣张到几时!瞧你这可怜样,恨我吧?可那又有什么用?你娘还是死了,你爹还是陪在我身边十几年,你就算报复了我,又能如何?我这辈子荣华富贵已经享受的足够了!我不亏!”

“做个替身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玲珑随手将滚烫的茶泼到了骆氏脸上,骆氏发出一阵尖叫,那茶水相当烫手,她苍白憔悴的脸立刻被烫的通红,“你不仅是过去几十年爽,这一路去往流放之地,你还会更爽。”

骆氏听了,脸又白了白,显然听明白玲珑后面的那个爽字是什么意思,外头那些差役不会放过她们,决不会的!

“不过也好,就像我跟哥哥相依为命一样,日后你们母女也能互相扶持,最好还能共侍数夫,那才叫同甘共苦呢。”玲珑笑起来,谢寂警告地看了她一眼,不许她再说这种小姑娘家不该说的话。玲珑朝他吐吐舌头,又道:“我娘虽然死了,可她死前,我们三个人相亲相爱,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一些,却幸福得很,最重要的是,我娘就算死了,我爹也没有忘记她呀~你倒是让我爹陪在你身边十几年,可我爹睡过你几次呢?太惨了,连让我爹睡你都得先找东方奇,你说你这样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这话显然戳中了骆氏痛处,使得她瞪大了眼睛,因为人瘦脱相,所以看起来格外凶恶:“他是我的东西!就算我死了!我爹倒了!他属于过我,你们永远别想把这一段过去抹去!呵,说什么他爱你娘?爱又如何?念念不忘又如何?他属于过我,这一点你们不要忘记!这十几年,他对我温柔体贴,对我儿关怀备至,你们又有什么,啊?你们又得到了什么?!”

“没关系,还有几十年,可以让他疼我跟哥哥呢,这点就不麻烦您操心了。”玲珑嫣然一笑。

骆氏愣了,她觉得这两人肯定是在诓她,怎么可能不恨?明明谢寂对侯爷的恨已经溢于言表,她不信他能不恨,她不信他能放下!她不信!

“我为何要恨我爹?”谢寂淡淡地说,“他是受害者,要恨,我也该恨你。”

说着,他很少笑的面容上竟缓缓勾起一抹弧度,“而且,你是不是忘了,东方奇还在我们手上。”

“啊,说得是呢,我们今天来,也是跟你说说我们日后的打算,免得你再为我们操心。”玲珑竖起一根手指,一副很热心、生怕骆氏不知道他们以后会过得好的模样,“东方奇不是说,我爹不能停止施术?没关系,我们不需要让他想起来,正好他数月未曾诊治,记忆再次出现偏差,就像是当年你对我爹做的那样,我跟哥哥也商量好了,让我爹……彻底把你忘记。”

美丽的少女笑起来简直就像恶魔,确切地朝骆氏心口窝扎,知道她怕什么,就要做什么。“他会忘记你,只会记得当年他为国从军,负伤而归,与我娘度过了最美好的一段日子,送走了娘亲,我们离开了那个伤心地,去往丰城,他辛辛苦苦拉拔我们兄妹长大成人,一直没有续娶,至于什么湖阳郡主,什么大司马……他通通都不记得了,你说这个剧本怎么样?是不是给你安排的明明白白?”

简而言之,就是将湖阳郡主从谢凤望的记忆中全部抹去。

东方奇虽然是个半吊子,可玲珑却真真正正能够做到,她会让谢凤望自然地忘却一切,以后再每三个月请东方奇复诊一回,永远不会给他想起真相的机会——看在爱的份上。

显然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谢凤望把她给彻底忘记,骆氏彻底崩溃了,她看着眼前这对兄妹,知道他们说得出便做得到,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这一生又算什么?她处心积虑算计了一辈子,最终却不能在谢凤望生命中留下一丁点痕迹,而是要被忘得干干净净?不行!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你们敢!”她发出绝望的嘶吼,“你们要是敢这么做!我发誓,我发誓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我做鬼也要回来杀了你们!他不是谢凤望!他是魏泽望!是我的丈夫!是我的!我的!我的!!!”

她情绪激动的越厉害,玲珑就笑得越开心,谢寂则冷淡地看着这个疯女人,“你有本事,死了之后尽管来找我,我等着你。”

玲珑突然倾身靠近骆氏,骆氏见状一张嘴,只想从这该死的小孽种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却被谢寂干脆利落地卸了下巴,玲珑附在她耳边,轻柔耳语:“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这一生你将受尽折磨而死,其他人没有的来生,你会有,你会不停地转世,不停地累积记忆,为男,则为奴;为女,则为娼,生生世世,直到你的魂魄被消磨而亡。”

说完,她又看向栖霞县主,笑道:“这可怎么办呢,你会落得今日下场,全是靠你母亲所赐,若是恨,便去恨她吧。哥哥,我们该回去了,爹不是说今天要跟义父一起捣糍粑?咱们回去吃正好。”

谢寂嗯了一声,握住她的小手,刀头见这二人出来,点头哈腰目送他们远去,不忘狗腿地说一句一定会好好“照顾”里头那二位,谢寂却再不想将她们放在心上,他的人生还很长,余生不想要活在仇恨之中,他想要幸福,想要世上更多的人能够平安美满。

让世人都快快乐乐的,多好啊。

骆氏被玲珑那几句话说得心惊肉跳,不知为何,她竟觉得对方并不是在威胁恐吓,而是在说真的……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栖霞县主到现在都不知道这里头的恩怨情仇,她只知道沦落到这地步都是因为母亲,心中也逐渐被点燃了怨恨。

谁知道这往后几十年,在那极恶之地,又要如何度过?

谢寂兄妹回到家时,谢凤望与郑化正在厨房挥汗如雨,家里的厨娘在边上捏着汗,这二位身子骨一个比一个差,尤其是郑化,瞎了一只眼断了一条腿,就这还要逞英雄捣糍粑,也不看看他有没有那样大的劲儿!

“回来啦?快来尝尝看味道如何。”谢凤望面上满是慈爱的笑。“龙儿先来。”

玲珑欢呼一声扑了过去,谢寂则站在厨房门口,面无表情,却目光温柔,因他一直不动,谢凤望又叫他:“寂儿!还愣在那做什么,再不来可不留给你了!有你喜欢的红豆馅儿!”

郑化哈哈笑:“寂儿,这红豆馅儿可是将军亲自给你准备的,一颗一颗挑出来的上好红豆!”

谢寂将一切与他说清楚,郑化也愿意帮这么忙,只是他叫将军习惯了,也改不过口来。

谢寂走过来,接过父亲递来的碗,出神地望着他,从六岁过后,逐渐不再奢求回来的人,终于回到了他身边,不会再离开。如果娘还在的话,就更好了,一家四口,再也不分开。

谢凤望先给儿女一人一碗,然后细心地做了一份更完美的,撒上糖霜端回了屋子里,在他床头的是妻子梁氏的牌位,他嘴里念念有词,“沛娘喜欢吃甜的,这里头的规划馅儿我放了好多糖,不过你可不能吃太多,吃太多,又要牙疼了……龙儿那孩子跟你一样,嗜甜如命,我真是担心她有朝一日也生出虫牙来……寂儿倒是还好,他那份糖放得少,你先吃着,若是不够,梦里再问我要。”

全家人都心照不宣,再度为谢凤望织出一张甜蜜的记忆之网,东方奇再来复诊时,发现谢凤望情况比之前十几年都要好很多,他现在也算是谢家这条船上的人了,自然对谢凤望的病情尽心尽力,当初他被谢家兄妹抓住关起来,也是多年良心被折磨,才慢慢将他所了解的一切都告诉谢寂兄妹。

谢凤望又做错了什么呢?

国家危在旦夕,他身为男儿,顶天立地,从军而去,本战功赫赫,偏被湖阳郡主倾心,因而失去一切,也许在被虚假记忆包围的时候,他潜意识中还有着对妻儿的眷恋,他与湖阳郡主,从来都是分房而睡,会有栖霞县主的出生,也是湖阳郡主刻意而为。一个人被剥夺掉自我意志,活了十几年,如果能够清醒,怕也是要疯了。

谢寂亲眼所见父亲发病时的模样,记忆的错乱,加上祝由之术的后遗症,导致他要承受无法形容的痛苦,他喃喃念着妻儿的名字,却又很快被虚假代替,东方奇迄今为止都不敢直视谢寂的脸,打遇上谢寂,他就觉得这是个狠角色,万万没想到能看到其落泪的模样,当时谢寂抓住了他的手,只说了一句话:别让他想起来。

是的,别让他想起来。

不要想起来了。

如果是娘亲在的话,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他没有犯错,受害者没有错。

见东方奇来了,谢凤望又招呼他一起吃茶,东方奇连忙过去,如今谢凤望与郑化的身体都是他在看,皇帝似乎也知道,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将谢凤望的身份公布于众,对于他来说,那是一种极致的羞辱。

放下对父亲的仇恨那天夜里,谢寂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里他为了给妹妹看病买药选择入宫当了太监,可里正却背信弃义,不仅没有照顾好妹妹,反而将她卖掉,从此后兄妹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谢寂拼了命地往上爬,也终于在宫中见到了传说中的信阳候。

只一眼,他便认出了那个人。

可那个人却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谢寂想,兴许是自己这残败的身体,不配做他谢凤望之子吧。于是他也憋着一口气,怨恨日益加深,只想报复,为了报仇,他不择手段,在获得皇帝信任后,他将整个朝廷搅和的腥风血雨,与信阳候府不死不休。

可那人,从来都没有对他生过气,甚至在最终他被判处剐刑时,还要为他求情。

谢寂的皮肉一块一块落地,弥留之际,他似乎看见了那个人,那人跪在地上,以头抢地,似乎受到了什么重大的刺激……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谢寂终于回到了父亲的怀抱。

温暖,又绝望。

父亲好像疯了。

他平静地给了刽子手银子,将他收殓,又平静地将他埋葬,吻了吻他的墓碑,然后平静地回到了侯府。

谢寂觉得,父亲一定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因为他的脸色一直很苍白,甚至需要用剑刺伤自己来维持清醒,每当他神情恍惚,他便立刻刺自己一剑,就这样,父亲在侯府书房里等到了天黑。

然后提起了刀,据说那把刀是他当年在战场上所用,是大司马所赐,削铁如泥。

他很冷静地杀死了妻女,又亲自上门拜见大司马,对于女婿分外放心的大司马死都想不到他还有醒过来的一天,只因为他亲眼所见儿子被千刀万剐。

父亲虐杀妻女与德高望重大权在握的大司马,皇帝震怒,命人将他车裂,曝尸荒野不许收尸,直到尸体腐烂发臭,被野狗叼的七零八落,才有一个人偷偷摸摸前来乱葬岗,草草为父亲收尸,葬在了谢寂坟墓边上。

后来有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到来,在坟前嚎啕大哭,她说了什么,谢寂已逐渐遗忘,只记得她不停地发誓,不停地发誓……发了什么誓呢……

谢寂自梦中清醒,惊觉天已大亮,正想着今日早朝恐怕晚了,却听见妹妹敲门,恍惚想起今日休沐,才吐了口气,轰然倒下。

玲珑抱着哥哥的新衣服进门,没想到他突然把脸埋进枕头里开始自闭,就把新衣服都丢到谢寂头上:“要吃午饭啦,哥哥怎么这么懒?是不是被先生跟夫人吓到了?”

欧阳先生跟夫人半年前来了京城,前几日才回去,他们俩可着急谢寂这么大岁数还没成家了,成日催婚,谢寂被催得头大,旁人催,他可以置之不理,但先生跟夫人于他有大恩,所以只好借由公事留在刑部,不到天黑不回家,天不亮就由跑。

现在二老走了,谢寂总算松了口气,他早与父亲和妹妹说过,这辈子都不成家,只一家四口一起过。

谢凤望呵呵笑,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健康平安就好了,万事都不可强求。然而谢寂年纪轻轻做了大官,可是无数人眼中的乘龙快婿,若非他不苟言笑,家里门槛都要被人踏碎了!

即便是在现代人类社会,不婚族都不被理解,更何况是这个时代?

因此,谢寂烦不胜烦。

但是早晚有一日,那些人会明白的,他不需要成家,因为他已经有家了。

他会永远保护好这个家,再也不和家人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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