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片龙鳞(九)

哪怕是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 新生的小公主也仍然过得比天底下大部分人都快活。还是一个肉团团的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难过悲伤,每天能吃饱奶, 有人抱, 她就能很开心地吐奶泡泡了。

但小公主没有母亲教养是不行的,官家的意思在后宫中寻个无子的嫔妃, 将小公主记到她名下。本来这最好的人选是卢贵妃无疑, 但玲珑却不想让卢贵妃那么如意——是啊, 谁都知道, 若是新生的皇子公主没了母妃, 最有机会养活他们的便是卢贵妃, 这个道理谁都懂, 卢贵妃能不懂吗?

过去她不肯这样做, 是不想养别人跟官家生的孩子,那时候她还有宠,还有希望, 觉着有朝一日自己说不定也能怀上龙种。可玲珑入宫后, 官家是再不朝后宫来了,便是来了,也只是坐着说上两句话很快便走, 长此以往, 她要怎样生孩子?且那日玲珑的言语,卢贵妃虽然一副不信的样子,却也听进去了大半。

以她的出身,官家是不会让她有孩子的。

可她没有, 小皇后不也没有么!

于是她生出了一种诡异的平衡感……同时也滋生出了另外一个念头。既然自己不能生,拿别人的孩子过来养也是一样。最好的人选莫过于梅嫔了,现下后宫中唯她一人有身孕,卢贵妃暗中着经验丰富的嬷嬷看过,说梅嫔肚子里必定是个皇子,她非常高兴,想都没想,就决定要梅嫔的命。

过去梅嫔不争不抢不起眼,卢贵妃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可眼下所有人都无宠的情况下梅嫔却还能有孕,这真是叫人不得不嫉妒。

她也不傻,梅嫔宫中有她的人,可选在生产时动手是极为愚蠢的事,很容易就会被查出来,卢贵妃便让自己的人在梅嫔每日服用的安胎药里放了点东西,那可是滋补的好东西,会把胎儿养得非常茁壮健康——与其同时,代价就是母体的虚弱,到了生产时自然会难产,到时候保大保小,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她是就是存了心要梅嫔死!

只要一想到过去十几年,梅嫔表面上是如何装低做小地讨好自己,背地里却又如何笑话自己的,卢贵妃便觉得,只是要了她的命,都是便宜了她!

她安插在梅嫔宫中的眼线经常给她报消息,怀孕后的梅嫔无比狂妄自大,兀自嘲笑了许多人,其中被嘲笑的最为严重的,莫过卢贵妃!

可让卢贵妃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梅嫔死了也就死了,直接葬入妃陵也就是了,那小皇后却说什么,梅嫔怀孕期间请的平安脉都是大好,怎会突然难产,疑似死因有异,竟是要请已经成为刑部侍郎的丁岚验尸!

得知这个消息的卢贵妃大怒,当着官家的面跟玲珑对着刚:“梅嫔已死,皇后却还要外人来验尸,这是要她死不瞑目啊!皇后真是好狠的心!人死入土为安,你这是要让她死无全尸了!”

丁岚见不得小皇后被人怼,就对着卢贵妃抱拳:“贵妃娘娘放心,臣不仅擅剖尸,亦擅敛容,到时候包准把梅嫔娘娘缝的严严实实,比她生前还漂亮。”

她在现代的时候只负责缝合不管其他,但到了古代,很多时候只能进行表体检验,因为大部分人对于解剖都充满抗拒,因此丁岚专门寻了一位入殓的老师傅学艺,现在她觉得,只要自己学会吹唢呐,哪怕有一天被贬官,回归平民之身,自己一人就是丧葬一条龙。

卢贵妃被她这话恶心的不行,只觉得这丁岚根本就没个女人样,怕不是个披了女人皮的怪物!“大胆!梅嫔乃是官家的妃子,如何能让你动她的遗体!这是大不敬!这不合规矩!”

“死的规矩都能改,更何况是死人呢,从前都没有女官之说,如今不仅有了,还有了好些位,卢贵妃这是怎么了。”玲珑不慌不忙,“什么时候,你跟梅嫔的关系这样好了?瞧你这着急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梅嫔是你亲妹妹呢。”

卢贵妃窒了一下,强词夺理道:“本宫虽然与梅嫔生前多有龃龉,可人死如灯灭,这死了个妃子,皇后便要给她开膛破肚,日后若是我们其他人也死了,皇后是不是也要这么做?”

边上众妃齐齐变了脸色。

丁岚心想这贵妃还挺会带节奏,一下就把其他娘娘的情绪给扇动起来了。

“若是其他人,月月请平安脉都是大好却暴毙,我自然也不会撒手不管,谁愿意死得不明不白呢?这好险梅嫔生得是个公主,若是个皇子……贵妃,你想记在自己名下么?”

玲珑语气平和,但越平和,越显嘲讽,丁岚在心底啪啪啪给皇后娘娘鼓掌,别看放在现代还是个未成年小姑娘,可在古代,人家这心眼儿,能比丁岚多数百八十个窍来!

卢贵妃还想再说,官家却不耐烦了:“你若是不想知道,回自己宫中便可,不要在这里胡闹。”

闻言,卢贵妃脸色大变,她不敢惹官家生气,只得仓皇退下,手攥成拳,目光如炬,盯着丁岚的一举一动。

听说这位丁大人,如今已是三法司的名人,因为在她手上,无论多大的案子都能告破,不知还了多少人家清白,又洗了多少人的冤屈,惩治了多少恶徒,威名天下,话本子里也以她为主人翁,还有人排了她的戏,说书的也都爱说她,人人都说丁大人是神仙下凡派来辅佐官家的,在民间威望极高。

有了冤屈,就找丁大人,哪怕你死了,她也会还你一个公道。

能让死人说话的女人……难不成,真的能让梅嫔死而复生?!

卢贵妃很慌。

梅嫔生前是皇妃,自然不能赤|身|裸|体叫人瞧见,玲珑便命内省尚宫及毛公公进去监管,其他人则坐在屏风后头等待。

丁岚丝毫没有因为眼前这人曾是皇妃便束手束脚,她身边有两个少女,一个负责记录,一个负责递工具,都是她收的徒弟,这一身本领,既然来了古代一遭,断然没有浪费的道理,丁岚希望能够传承下去,能让更多的人学习。这两个少女是她亲自挑选的学生,能吃苦,为人本分老实,她以前在母校有个挂名教授的头衔,也带过好几批新手法医,所以教学生很容易上手。

少女们……吐着吐着,也就习惯了。

但尚宫们不一样啊!她们在宫中也是女官,可跟丁岚这样实打实掌权的不能比,看到丁岚在检查了梅嫔的身体后用一把格外怪异锋利的刀子在尸体胸口开了个Y字型口后,个个面色苍白,如毛公公这般娇弱的,已经抱着个痰盂哇哇大吐了。

他说呢……这验尸前,丁大人要他准备几个痰盂是干嘛的,合着是给他们用来吐的……

里头吐得太难闻,外头都闻到了,官家微微蹙眉,玲珑面色不变,卢贵妃的脸色比里头的毛公公都难看。

不可能被发现的吧,只是点药而已,过去了这么久,人早就死了,丁岚难道有天大的能耐,能看出一个人生前吃过什么东西?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丁岚自里面出来了。

她取下口罩与手套,禀报道:“官家,娘娘,经过验尸,臣可以确定,梅嫔娘娘难产乃是人为!”

众人尽惊!

丁岚不卑不亢:“臣解剖了死者的遗体,发觉死者心肺胀大至常人的两倍有余,这也导致死者生产时无法呼吸用力,造成胎儿积压腹中的窒息现象,而这罪魁祸首,应是一味叫做天腥草的奇花。臣曾在刑部卷宗里读过这种花,十分稀有,常用来保胎,可死者生前脉象平稳,腹中胎儿也十分康健,完全不需要天腥草。胎儿无恙的情况下摄入天腥草,只会让胎儿长得更大,也会成为生产威胁,最值得注意的是,这天腥草,若是摄入过量,便是心肺胀大的元凶。”

官家眉眼沉沉,已是雷霆万怒之相。

卢贵妃心都凉了!

“臣请官家娘娘许臣查明此案,还死者公道!”

“准。”

从官家嘴里轻飘飘吐出来的一个字,对卢贵妃而言却有千斤重,她真搞不懂,丁岚是怎么做到的!那天腥草十分冷门稀有,她可是试探过的,就连尚医局的医女跟御医院的御医都认不得!丁岚怎么就知道!

案子交给了丁岚,梅嫔也能葬入妃陵了。可惜刚刚出生的小公主,胖是胖,却因为母体受损而先天不足,瞧着健康,其实内里虚乏,小病不断。

丁岚办事极有效率,卢贵妃又不是什么天才罪犯,很快就被查了出来,不仅如此,丁岚顺藤摸瓜,还找到了她以往陷害其他嫔妃,害得数位有孕妃子小产的证据!

看得丁岚心头发寒,深觉这后宫的女人们太可怕,哪怕是一点点小事,她们都能记恨很久,你三年前抢了她一根簪子,她能等十年再把你摁死。

还是刑部好,还是死人好。

一桩桩一件件摆在卢贵妃面前,卢贵妃不认罪都不行,可她不觉着自己有错,昂着头颅像一只高傲的天鹅:“我没有孩子,她们凭什么能有!我不后悔!我也不觉得我错了!”

官家见她这般冥顽不灵,竟没有动怒,只是眼神格外冰冷,冷得连丁岚都觉得毛骨悚然。

她见过官家好些回,除却上朝时,私下见娘娘,也总是能见着官家,只觉得这是位脾气挺好、挺讲道理的帝王,如今见他不怒而威,连自己这个受过高等教育从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而来的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真真感受到了什么叫天子一怒。

“你没错,那是朕错了?”

卢贵妃眼底有泪:“官家看着宠爱我,却也宠爱别的女人!凭什么我就要让给她们?凭什么官家就不能是我一个人的?若是我不能得到,那凭什么——”

她指向玲珑,“凭什么她入了宫,就想要什么都有?!官家为何不能像对她那样对我?若是官家心里有我,能给我个孩子,我又怎会做出这些事?手上沾了这么多血……难道我就日日好过了?!”

我的天哪!

丁岚咋舌,这是什么流氓逻辑啊?宫里还有许多无子无宠的妃子,人家不也照样安分守己?怎么卢贵妃能把害人都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入宫又不是官家逼的,她想要爱无可厚非,可你因为想要官家的爱就去害人,官家不给所以是官家的错,这逻辑比现代社会那种她看不上我就是爱慕虚荣就是因为我没钱还不讲道理呢!

官家本来怒不可遏,也被卢贵妃的话搞得哑口无言。

你跟一个不讲理的人讲道理,毫无意义。

他挥挥手,示意将卢贵妃拖下去,扒了她身上的贵妃华服,取下她的八尾凤簪,贬为庶人打入冷宫。日后长夜漫漫,她便在冷宫中继续怨天怨地吧。

“官家无情……官家无情!”

卢贵妃被拖走时又哭又笑,喃喃着重复着这四个字。

官家面无表情,眉宇间隐隐有着疲色,玲珑便让人都退下了,丁岚功成身退,可揪出这么个皇室丑闻,难免官家心情不好迁怒,还是溜之大吉的好。

柔软的手指覆在自己两边太阳穴上轻按,官家闭上眼睛,握住玲珑的一只小手送到唇边轻吻。“……朕真的是个无情之人么?”

玲珑奇道:“官家这还自我怀疑上了?官家对旁人无情,对我有情便可以啦。”

说着她从背后抱住他,把小脑袋搁在他肩膀上,还咬他耳朵:“难不成官家想处处留情,待谁都好?那可不成,我要这后宫其他女人都是摆设,你只能喜欢我。”

又霸道又蛮横还不讲理,官家的心却妥帖不已,他把玲珑抱到怀中,轻轻叹了口气:“朕自然是只喜欢你的,再不会喜欢旁人了。”

玲珑露出满意的微笑。

官家这不好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他自己的生辰。

他生在腊月二十八,不过自打娶了玲珑之后,官家对生辰不仅不期待,反而有些深恶痛绝的意思,如今他是连年都不想过了,过年,就意味着他离不惑之年又近了一步。

于是这几日朝臣们都老老实实大气不敢喘,生怕被低气压的官家拿出来撒气,毕竟谁不想过个好年呢?

而今日到了官家生辰,宫中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一方面因此感到高兴,好像自欺欺人这样就不会变老,一方面又很失望,觉着自己把玲珑的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么上心,她却对他的生辰满不在乎。于是当天就在御书房处理政务直到天黑,晚上也不想去金凤宫了,着毛公公去金凤宫禀报,就说今晚官家太累了,便在潜龙宫歇下了。

毛公公应了一声爽快去了。

官家心想,这老家伙跟了自己几十年,应该机灵的知道怎么卖惨把皇后哄过来吧?他再在御书房待一会儿,等回去潜龙宫,小皇后一定已经在等他了,嘿嘿嘿。

结果半柱香后毛公公怂眉耷眼的回来了,战战兢兢回禀说娘娘已经睡下了……

官家沉默不语。

毛公公浑身发毛。

片刻后,官家把毛笔一扔:“那朕今晚就睡在御书房好了。”

毛公公:“……这可使不得!御书房哪有寝宫睡着舒服?官家还没用晚膳呢,还是先回潜龙宫吧!”

在毛公公的劝说下,官家好歹算是起身了,百无聊赖的,潜龙宫内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他已经许久没回来住了,基本上已在金凤宫扎根,神情恹恹,完全没注意到只有自己进去了,毛公公却没跟上。

结果展开手臂等毛公公过来更衣等了半天没人,官家才睁开眼,正想发火,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笛声!

内殿的珠帘无人自开,里面本是漆黑一片,却突然亮起了光,光圈中央,是个身着金色舞衣背对着他的少女。

那金色舞衣布料极少,露出来的肌肤尽是香雪玉嫩,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少女回过头,嘴里赫然咬着一枝去了刺儿的花儿,眼波流转,处处妩媚,尽是风情。

官家站在原地,整个人都看傻了。

她本是个大美人儿,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来,平日里浓妆淡抹样样惊艳,却从未像今晚,身着舞衣,妖娆灵动,像是吸人精气的妖精,眼角眉梢都是勾人的情。

随着乐音她渐渐舞着靠近,咬在嘴里的花儿也送到了官家怀中,只听她娇娇唱着天籁般的歌,官家已彻底痴迷,后头自己做了什么都忘了,唯有她唱的那句“愿君偕老共白头,永远不负我柔情”,绕于耳边,经久不绝,声声不息。

他觉得,他从此爱上过生辰。

恨不得日日是生辰。

待到云雨初歇,官家的脑子才逐渐清晰,这会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根本是联合了所有人哄着他,先让他失落到极点,再给他甜头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儿什么的,向来是官家御下常用的手段,如今明晃晃被用到自己身上了,他居然一点都不生气,还觉得很甜。

不过……

“这词写得不好。”官家说。“什么红颜每多薄命,公子多情,淫词艳曲,谁写得?朕要治他的罪。”

玲珑攀在他身上笑个不停:“那可不行,这是丁岚教我的,你要治她的罪我可不答应。”

官家嘀咕道:“真不知道谁才是你男人。”

“也就是丁岚是个女人。”玲珑长吁短叹,“恨不相逢未嫁时啊!”

官家:……

不过她显然是在开玩笑,因为她很快又蹭了蹭他:“官家,你还饿么?”

想起她先前问的那句,是先用饭还是先用她,官家那张英俊的脸居然慢慢又红了起来!他不肯让玲珑看见,遂恼羞成怒:“吃什么吃!睡觉!”

说着便把她搂紧了,不许她再抬头看自己,一颗心却仍然像是在沸水中,因为满腔爱意爆棚而显得激动又热烈。

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忘记今天晚上了。

这会儿,玲珑要是跟他提,想要皇位,官家觉得,自己都会答应。他承认,他彻底被她迷得失去了心智与判断力,哪怕理智尚在,也无法抵挡感情上的狂潮澎湃。

他甚至觉得,曾经谁都越不过的江山社稷,同她比起来,是那样微不足道。

她想要什么呢?

他现在,像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儿,迫切地想要在心爱的人面前表现,去找到她喜欢的东西,哪怕披荆斩棘,千辛万苦,也要捧到她面前,讨她一个欢心。

但玲珑此时此刻,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要。

至于那件尚衣局在丁岚的指导下费尽心机缝制出来的珍贵舞衣,已经壮烈牺牲,再也用不上第二回了。

朝臣们察觉到官家身上的低气压已经过去,他们终于又可以畅所欲言互相弹劾甚至在金銮殿上破口大骂大打出手,以往官家会制止,但这回,官家居然是笑吟吟地看着,甚至没有因为御前失仪治他们的罪!

官家这是怎么了?

唯有丁岚知道,官家这是被枕头风吹得找不着北了。

她从前觉得,史书上写得那些祸国殃民的女子都是扯淡,一个国家若是要灭亡,一个君主若是不英明,将罪责都推到女人身上,算是什么道理?但是认识了玲珑之后,丁岚觉得,也许可能大概……换作玲珑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她的杀伤力,实在是强于千军万马。别说是官家,哪怕是她这个解剖过的死人比活人都多的女人,有时候都心脏怦怦跳。

漂亮又有魅力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呢!

官家春风得意地过了自己的生辰,又迎来了新年,大年二十九,宫中设宴,宴请群臣,除夕之夜,臣子们阖家团圆,官家则和玲珑乔装打扮溜出了宫,这事儿除了亲近的宫人外,谁都不知道。

丁岚独身一人无亲无故,玲珑便差人给她递了消息,绿翘也从家中跑出来,四人今夜无君臣之分,一起在繁华的都城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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