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人生 第四章
黑泽突然觉得某处传来枪声,他站着望向窗外,还听见车子的引擎熄火声。
“怎么了?”佐佐冈问道。
“没什么。”黑泽含糊其辞,在相隔十几年,再次重逢的老友面前,车声之类的琐事可不是什么合适的话题。
佐佐冈明显地陷入不安,他一定是做梦也没想到房间里居然会出现同班同学。黑泽忍着笑意,一直做闯空门这份工作居然会碰到这番场面,他愉快地想着。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隔着客厅用的长桌站着不动。
“我可以坐下吗?”黑泽指着身后的沙发问道。
黑泽在沙发上坐下,对佐佐冈微笑道,“你不坐吗?”对方的每个动作都显得紧张兮兮。
“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毕业典礼吧。”黑泽立刻回答,“准确地说,应该是毕业典礼的前一天,因为你没来参加毕业典礼。”
“都是因为你说库布里克会在电影里出现。”
“库布里克终于也死了。”黑泽没说的是,他看到报道时就想起了佐佐冈。
“我最近都没看电影。原来如此,库布里克最近这么糟啊。”
“喂……喂。”黑泽讶异地说道,“我说‘死了’可不是什么比喻,他真的死了。”
“骗人的吧?”
黑泽对于对方一脸认真的模样感到十分惊讶,“你连新闻都不看吗?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我工作很忙,而且也没兴趣看电视。”
“你的人生这样就可以了吗?”黑泽认真地问道。
佐佐冈露出了笑容,“你在学生时代也经常这么问我。”他苦笑着说,“但是斯坦利·库布里克真的死了吗?”
“或许是库布里克本人在说谎。”
“谎称自己死了?”
“可能是光想象21世纪的变化就觉得很无聊吧?就算躲起来还是会被媒体找到,逼他接受大量‘已经是2001年了,请问您有什么感慨吗’之类既暧昧又无趣的访问。他讨厌这些,所以选择死亡。”
“真的吗?”
“这只是我一时想到的。”
“他的电影就算现在看也不过时。”
“即使是21世纪的现在,库布里克的电影一定还是无聊得要死。”
“他似乎曾经说过‘无聊是最大的罪恶。’”佐佐冈笑了出来。
听到他这么说,黑泽也露齿一笑,“他还真忘了自己拍的电影有多无聊。”
“这么说或许很厚脸皮,不过既然难得见面,能不能给我点喝的?不是酒也行,喝的就好。”
黑泽坐在沙发上,向对方一摊手。
佐佐冈突然一脸疲惫,说着“啊,也是”,然后起身。黑泽紧盯着他,许久不见学生时代的友人,显然依旧是认真,丝毫不知变通。他忍俊不禁地问道,“你的工作是什么?”
佐佐冈在客厅中央走来走去。“你知道画商这种工作吗?”
“你是说卖画的人吗?”
“是啊,就是这样。”
“我经常在推理剧场之类的节目看到。这些人买卖海外知名画家的作品,看起来大都不是什么善类。”
佐佐冈笑了,“我在一家规模很大的画廊工作,说是日本第一也不为过。是啊,大家的确都不像是什么善类。”
黑泽还记得佐佐冈大学毕业后任职的公司,虽然称不上是超级一流的企业,但也是小有名气的上市公司。直到刚才,他还以为佐佐冈在那里工作。
不知道佐佐冈在何种因缘际会下进入美术界工作,不过黑泽也不打算问。反正他过的都是正当生活,也不当小偷,可能碰上了什么转机,就此走上这条路。
“那是在仙台的画廊吗?”
“不,在东京。不知为什么画廊这种行业通通集中在银座。”
“大都市会毁掉一个人。”黑泽认真地说道,“那你为什么住在仙台?”
“我太太在这里工作,所以我暂时待在这里。”
“所以这是你太太的公寓?”听到黑泽这么问,佐佐冈不好意思地含糊其辞,低下头去。然后像是转移话题似的问道,“你真的是小偷吗?”
“先别说这个,麻烦你快点给我喝的吧,佐佐冈先生。”黑泽故作诙谐地说道,“我和你不同,我的人生已经走上了岔路。”
“人生难道有所谓的正确道路吗?”
“有啊。”
“你为什么会当小偷?”
“我也不知道。”
“我想起你毕业之前说过的话。”佐佐冈大声道,“你跟我说‘没有所谓独特的生活方式’。”
“是吗?”
“你说这世上到处都是被规划好的路线,人生这条路尽是标志和地图。有些道路甚至为了连接岔路而存在,就算走进森林也有标志。即使为了重新发现自己而外出旅行,也有专为这种目的所写的书。说得极端一点,甚至连成为流浪汉的路线也都是已经规划好了的。”
“我说过这么了不起的话啊?”黑泽不好意思地抓着头。
“我想,我是因为极为认同你这些话才去画廊工作的。当时,我对于去一般公司上班一事抱有疑问,‘我的人生这样就可以了吗?’因为你的一席话,让我顿时轻松了起来。反正不论去哪里都一样嘛,这么一想心情就变轻松了。”
“现在的我也要给你一条忠告。”
“什么忠告?”
“不要啰哩啰唆,快拿喝的过来。”
佐佐冈闻言,大笑出声,好像此时才想起该怎么笑。佐佐冈接下来的动作很诡异,他左顾右盼,犹豫着该怎么踏出第一步,他先向右边跨出一步,但又立刻停下脚步,转向左边。
“等一下!”黑泽竖起食指,“你的样子很奇怪,该不会是工作过度,有记忆障碍的问题吧?”
“记忆障碍?”佐佐冈不安地站在原地。
“所谓记忆是由颞叶内侧的海马体负责记录在大脑里的。记录、保存,然后读取,你因为工作过度,所以无法顺利读取平常的记忆。”
“什么意思?”
“你连自己家的构造都忘了吧?”
佐佐冈丝毫不隐藏困窘的表情,像少年般涨红了脸,“什……什么意思?”
“你虽然要去拿饮料给我,却连厨房在哪里都搞不清楚,也不知道怎么坐这张沙发。这里明明就是你家,你却这么手足无措,到底是怎么回事?”
“家里的事都是我太太在打点。”佐佐冈回答的声音很小,黑泽几乎听不见。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五年前。”
“那一定很不顺吧。”
“好厉害。”佐佐冈又是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随便猜猜而已。”黑泽抱歉似的举起手,“这种事随便跟什么人说,大概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跟我太太是在某个颁奖派对上,通过其他画商介绍认识的。”
“她很年轻吧。像你这么认真,每天拼命想在社会存活的男人,见到年轻一点的女人一定很激动。就像刚从矿坑里爬出来的男人,见到日光就陶醉入迷了。”
佐佐冈露出自嘲的笑容。
“你在东京,你太太在仙台,你们看上去像是在分居啊。”
“倒也不是。”佐佐冈摇摇头,“因为工作关系我总是在各地出差,本来就不常在家,我太太也有自己的工作,所以我们保持着各自独立的关系。”
“那也算夫妻吗?”
“根据我的定义,算是。”
“下次别在我面前使用‘定义’这个字眼。”黑泽说罢,两人异口同声地笑了。这句话是黑泽学生时代的口头禅。
“对了,”黑泽再次看着佐佐冈,“你太太今天不回来吗?我在这里不会不方便吗?”
“你是我朋友,又不是小偷,而且我太太不会过来这里。”
黑泽看着朋友慌张解释的模样,怀念之情油然而生。不论过了多少年,人的本质就是不会改变,佐佐冈还是跟以前一样,完全不会说谎。
“你的人生又怎样?你真的靠偷窃过活吗?”
“是啊,我靠当小偷过日子,除此之外,我没做过什么正经工作。”
“很充实吗?”
黑泽想起那对说过“充实的人生啊”的老年鸳鸯大盗。“这可不是什么像样的生活。闯进他人家里,捣乱他们的房间,夺走他们的钱财,自己不努力赚钱,却抢走别人的贵重财物,非常差劲。”黑泽耸耸肩。
佐佐冈沉默不语,或许在烦恼该说什么。
“我从以前就只会逃避,”黑泽笑着说,“我已经放弃抵抗了。”
“抵抗?”
“我放弃抵抗人生。这世上有一股巨大的潮流,就算反抗那股潮流,终究还是会被推着走。如果能理解我们活着的背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也不需要逃避。就算我们自以为靠着自我抑制和选择过日子,其实也不过就是‘被迫活着’而已,不是吗?”
“这不是你在学生时代最讨厌的‘宗教’吗?”
“不是,我只是认为人生并不是道路而已。”
“不是道路?”
“是海洋啊。”黑泽耸耸肩说道,“人生是既没有路线也没有标志的茫茫大海啊。我们只是身在其中,紧紧抓住一条大鱼,委身于巨大的海流罢了。”
“你是说我们是靠鱼来存活的吗?”
“鱼或海洋。”
“好奇怪的宗教。”
黑泽笑着回答:“我最不擅长宗教或神秘现象之类虚有其表的可疑事物了。最近不是也出现那种崇拜杀人事件破案者的团体吗?”
“那是什么?”佐佐冈看起来不像在装傻。
“你还真是远离尘世。几年前,有个普通人解决了在仙台发生的杀人案。”
“在仙台?”
“是啊,那人虽然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但因为参加了这件事情,一群过度崇拜他的人组成了团体。”
“现在还在持续吗?”
“是啊,现在也是。这个规模庞大的新兴宗教,名叫‘名侦探大人万岁’。”
“这样啊,但是还真辛苦呢。”佐佐冈想了又想,这么说道。
“怎么说?”
“因为名侦探必须不停地解决案件啊。”
所言甚是,黑泽点头同意。
“总之,我要说的和宗教无关,是更单纯的事。听好了,我们人类本来就是阿米巴原虫之类的单细胞生物,对吧?然后花了久远的岁月慢慢进化。”
“这让我想起库布里克电影中出现的石板。”
“到了现在,我们变成如此复杂的生物,拥有感情、会操纵记忆、说谎、算计别人、希望拥有名声,还能演奏爵士乐。”
“这又怎么样?”
“这样就够了不起了吧?在提出宗教之前,活着这件事就够让人惊叹了,应该要拍手喝彩的。”
“你总是会说一些有趣的事。”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黑泽享受着安静的片刻。
过了一会儿,佐佐冈开口,“说到这个,我工作的画廊也有个奇怪的青年出入。他在画框店打工,经常在我那里出入,他的经历很特殊,据说以前曾经当过软件系统工程师,不过也听说曾经坐过牢。画框店的老板很喜欢他,就雇用了他。他很年轻,头脑也很好。我和他聊过之后,发现他讲起话来有条有理,不太适合拿着画框跑来跑去。有时候他会跟我说关于‘稻草人’的故事。”
“稻草人?”
“他说他曾经遇到过会说话的稻草人。”
黑泽似乎在愉快地发出窃笑声,“这是某种比喻吧?”
“大概是吧。他说那个会说话的稻草人洞悉世间的一切,总是温柔地守护所有人。我能理解他的想法,即使稻草人不会说话,只要一想到有某种令人安心的存在始终守护着自己,或许就不会这么不安了。他常说‘未来是由神的食谱决定的’,他说的‘神’或许是指某种普遍的存在吧。”
“‘神的食谱’吗?真是奇怪的字眼。”
“你不觉得比起命运,这个说法更合适吗?对了,说不定就和你刚才说的鱼是同样的意思。我们就遵照着食谱,依附着鱼的游动。”佐佐冈说着,露出了笑容,再次犹豫不决地看向厨房,“对了,我还没拿喝的给你呢。”
黑泽紧盯着佐佐冈,“说不定我们今天在这里重逢,也是已经写在‘神的食谱’上的事情。”
“是啊!”
“算了。”黑泽嘟哝着,从沙发上起身,与佐佐冈四目相接,他平静地说道:“把你家的住址和电话告诉我。”
对方语塞,好
不容易才小声地回答:“我不记得了。”
“难道你不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吗?”黑泽趁势说道,“那你记得那件事吗?我们在学生时代一起去高级餐厅时,我对你说了什么?”
佐佐冈眼神一亮,“你叫我模仿你吃东西,然后你开始用搅拌咖啡的小汤匙吃饭。”
“是这样的吗?”黑泽故作不知。
“托你的福,后来我再也不随便模仿人了。”
“有很多事都必须向他人模仿学习的。”黑泽轻轻举起双手,“今天或许就是那样的一天。”
“什么意思?”
“你别再装傻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佐佐冈大概是被戳到痛处,满脸通红地想着该怎么回答。
“别看我这样,好歹我也是有经验的小偷,在开始工作之前,也会进行一定程度的调查。这家主人是谁?在什么地之工作?有没有其他家人?养不养狗?什么时候家里没人?”黑泽一口气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里不是你家。”
佐佐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动作和学生时代一模一样。
“你一进来时我就发现了。”
“你一开始就知道吗?”
“说什么画廊、画商的,这里连一张画都没有。”
“啊!”佐佐冈害羞地缩起身子。
“这里不是你家,你也是闯空门的,对吧?”
真是太有趣了,黑泽望着天花板这么想。
神死了,让河原崎感到愕然。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神先死了,这就和商店打烊拉下铁门之前店员先离开了一样。他双脚发抖,搞不清楚自己是害怕还是兴奋。
沉稳的钢琴声从音响中流泻出来。
“这是什么音乐?”河原崎问冢本。
“凯斯·杰瑞特的独奏音乐会。”
淡淡地流淌在安静室内的钢琴旋律的确非常美妙。“这种好听的音乐最可疑了,你可得注意一点。”河原崎想起父亲经常一脸痛苦地告诫他。
被琴声包围的房间内,散发着某种奇妙的气氛。纯白墙壁、铺满透明塑料布的木质地板、摆在角落的电视机,一名裸男仰躺在正中央,所谓“神圣的气质”应该就是这样的吧,河原崎感动不已。
河原崎只在聚会的讲台上看过高桥,不太记得他的长相。即使如此,河原崎还是觉得这男人就是高桥。
一点现实感也没有,河原崎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原来他个子不高,真意外。”高桥的体型比河原崎想象中来得娇小。
“也许是因为他现在不像平常那样站在讲台上,光芒消失,看起来就变小了。”
“但是,他很美丽。”河原崎凑近尸体,传来塑料布滑动的声音。穿着袜子站在塑料布上很容易滑倒。他从旁边俯瞰尸体,头朝向窗户的方向。“你是怎么办到的?”他看也不看冢本地问道。河原崎的意思是,冢本怎么杀死这个人的。
“和安乐死一样的方法。”
“安乐死?”河原崎脑海里浮现出父亲摔落地面的模样。就算是为了安乐而死,这世上真有让人安乐死去的方法吗?
冢本以公事化的语气说明在杯子里搀入安眠药,并且替对方注射肌肉松弛剂之类的方法,但是河原崎无法理解。冢本甚至说:“反正这种‘酣乐欣’的安眠药,不知道从全国的药局被偷走了几万颗。”
“总之,他就是被下药杀死的。”河原崎说完,又低头看着仰躺在房间中央的男人。他的皮肤白皙,非常美丽,就连体毛看起来也不猥亵、肮脏。
“神会因为被下药而死吗?”冢本在一旁说道,“这不是神的尸体,因为神不会死。”不知是否河原崎多心,冢本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果然弄错了,他不是神。”莫非冢本在期待高桥就算被注射肌肉松弛剂也不会死吗?
“那么,现在躺在这里的这一位又是谁?”
冢本指着角落的皮箱,要河原崎递给他,那个有点厚度的咖啡色皮箱放在窗帘下方。河原崎踩着塑料布前进,拿起皮箱,虽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重,不过箱子里传出了金属碰撞声。
河原崎遵照冢本的指示打开皮箱。他跪在塑料布上,放下皮箱然后打开一看。
“这是道具。”
说是工具也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小锯子,接着是剪刀和切割器,还有医疗用的手术刀,十支左右并排插在一起,以及几条毛巾。
“这……这是?”冢本一看到河原崎不安地回头看他,便说:“别看我这样,我也曾想当医生。”
至此,河原崎终于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了真实感。“我们要解剖。”冢本这么说。他再次看了下膝盖下的塑料布,就算是尸体也会大量出血,解剖就是这么一回事。河原崎看了手中的手术刀,那和西式餐刀的尺寸不一样。
“还有一个,旁边有素描簿。”
虽然被窗帘遮住,不过的确有一本素描簿,书背上有扣环,打开封面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是全新品。
河原崎想起自己的任务,他望向冢本。
“你就画在那上面。”
河原崎拿着素描簿和皮箱,回到原来的位置。
“天才究竟是怎么样的天才呢,为了把这些保留下来,你就在那里画素描吧。”
“冢本先生呢?”
“我跟着你素描的进度来解剖,你先把解剖前的模样画下来吧。”
河原崎被自己吞口水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彻底感受到自己正置身于解剖神的现场。
河原崎仍旧认为眼前这一位并没有死去,就算被解剖也不会死。他觉得脑袋好像麻痹了。
他坐下来,吐了一口气,从自己的背包中取出铅笔。
他紧盯着尸体。
然后,他的手无意识地动了起来,铅笔在白色图画纸上游走着。他决定好将尸体全身都画进去的构图后,开始打起草稿。他没有任何罪恶感,沉着冷静到让人觉得不舒服,只有甜美的钢琴旋律灌入他的耳里。
集中精力的河原崎一度以为房间里只有自己和尸体。他只是来回看着横躺的“他”和素描簿,在白纸上画着黑色线条。
到目前为止,河原崎没有画出过多余的线条,这是好兆头。如果状况不好,得不断修正线条,最后只会画出一团黑。河原崎从以前的经验得知,打草稿时线条越少越好。草稿跟人生都是如此,重新来过的次数越少越好。
“你要当个画家,画家!”河原崎想起父亲经常这么对他说。
河原崎从小学时候开始就很擅长绘画,也很喜欢看画。当他看到课本里《麦田里的乌鸦》的那一天,几乎兴奋到无法入睡。睡不着的他,拿着课本走到父亲的卧室,父亲看到那幅画也兴奋地高声说道,“哦,这是梵高啊。”还很高兴地对河原崎说,“你会觉得这幅画很棒,表示你也很厉害哦。”
父亲也曾经一脸看透世事地告诉他:“所有颜色都能用红、黄、蓝三种颜色调出来,所以你要按照红绿灯的指示过马路哦。”
父亲总是对他说,“你要当个画家。”在河原崎听来,就像是“别跟我一样”似的难以忍受。他希望父亲不要指望子女能挽回他那没出息的人生。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画画的天分吗?”,父亲用既不愤怒也不悲哀的语气这样说,但河原崎终究只想为自己画画罢了。不论是停在玻璃上的虫子,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他总是会将映入眼帘的一切仔细画成草稿,画下日常风景。只是这样,只是这样就已经让他很幸福了,他甚至没去考美术大学。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有了一种近乎强迫症的想法,觉得不能做任何让父亲感到高兴的事。
“你知道吗?”
冢本的声音将河原崎拉回现实。他一边动手,一边看着冢本,“什......什么事?”
“我在说名侦探。因为高桥先生说中了杀人案的凶手,所以大家都说他是英雄吧!”
光是从冢本嘴里听到“高桥”这个名字,就让河原崎心跳加速,他根本不敢说出这个姓氏。
“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吗?”
“不,正是如此。他所说的‘下一次是仙台公园饭店的三楼’的确成为事实。高桥先生是天才,准确无误地预测了凶手的下一步行动。但是,不光是这件事。”
“咦?”
“几年前不是发生了市长被杀的案子吗?”
河原崎立刻想起来,点了点头,因为他还记得当时父亲对这个案子兴奋不已的模样。现任市长突然下落不明,最后陈尸在公厕里。
“那时,高桥先生也露了一手。”
“真的吗?那个凶手他也说中了吗?”河原崎记得当时并没有这方面的报道。
“不,他并没有指出凶手的名字,当时的状况和商务旅馆命案一样。高桥先生无法说出凶手的名字,简单来说,他只是可以看出某种法则或规则。”
“法则?”
“天才发现的向来就是法则。高桥先生知道‘这个世界是这样构成的’、‘人类是这样形成的’,杀人案也是如此。他看得到犯人或是犯罪行为的某种法则。”
接着,冢本举出几件高桥说中了真相的案子。
其中一件是发生在横滨的电影院爆炸未遂案,河原崎也记得这个案了。根据冢本的说法,高桥看出了座位被放置炸弹的法则。
“不过,高桥先生并没有站出来发言,他只是看出法则。然而不知为何,商务旅馆命案他却第一次大剌剌地说了出来,而且是在大众面前。”冢本说。
河原崎相信高桥一定是为了那些像他的人,才选择在众人向前现身,一定是这样的。
如果没商务旅馆命案,河原崎就算活着也对高桥一无所知,光是这样想象就让他毛骨悚然。那就像自己站在屋顶上淋雨,不知道前方五十米有什么,赤裸裸地暴露在暴风雨中一样。高桥必定是为了在暴风雨中赤裸行走的人,也就是和河原崎有同样遭遇的人们才特意挺身而出的。
“高桥先生看得见这个世界的法则。”冢本再次重复,“就像是在二维的世界中,只有一个人看得见三维的世界。因为他是从上往下看,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从天空往下看纳斯卡荒原的神秘图案。高桥先生和我们处在不同的维度,因此他可以了解人类之所以悲伤或痛苦的缘由。”
“但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吧!冢本先生不是说他已经变了吗?失去了温柔的一面。”
“是,是的。”冢本粗暴地叫答,听起来有些慌张。他气势十足地指着尸体说,“正是如此,高桥先生变了,他温柔的一面都消失了。尽管他能看透一切,却不打算拯救任何人。他就和些气象专家没什么两样,明知台风会来,却嘲笑那些准备远足的孩子们。”
“那他怎么看待目前在仙台发生的分尸案呢?”
“白天你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报纸、媒体记者每天都去高桥先生的住处。”冢本皱起眉头。
发生在仙台市的分尸案煽动了媒体,媒体再煽动一般大众。善于炒作话题的媒体们,为了获得高桥对于仙台分尸案的评论,简直是拼了老命。
“他们气焰高涨地争着问高桥先生‘你是名侦探吧?快点告诉我们凶手是谁?’对他们而言,高桥先生和被UFO绑架的男人没有差别。”
河原崎看着仰躺在一旁的尸体。老实说,他也偷偷期待着高桥能指出分尸案的凶手,所有信徒也一定都这么期待着。他希望高桥能一脚踢开聚集而来的媒体,不说一句话就压倒这些人,以高桥的力量证明自己比这些人更优秀。
名侦探必须不断地解决案件。
“但是他再也不开口说话了。”河原崎紧盯着眼前的尸体,还没有失落感。他看得到高桥脸上的汗毛,对方全身的体毛并不浓密,或许这是高桥充满神圣气质的原因。
“总之,我不知道高桥先生活着会变成怎么样,我只是觉得他变成一个普通人了。其实,我曾经试探过高桥先生对于分尸案的看法。”
“咦,真的吗?”
“但是他没给我什么像样的答案,只说了句‘不用理会那种事,’我也没办法继续追问。这阵子,高桥先生办得到的好像只剩下猜中彩票号码了。”
冢本从西装口袋拿出一张和白天一样的彩票,让河原崎看了一眼。
“选六个号码,如果和开出来的号码完全一致,就能获得奖金。”
“他猜中了这个吧?”
“因为高桥看得见法则,他连人生的法则都看得一清二楚,这种数字排列的规则对他而言易如反掌。但是,他现在只在这种地方发挥力量。”
“那……那奖金有多少?”
“随随便便就上亿。”
“啊!”河原崎瞬间动弹不得,随随便便就上亿日
元,他说不出话来。
“只是这样一张纸片,真是太蠢了。”冢本一边说一边将它放回口袋。嘴上虽说是“纸片”,他的动作之慎重,与这两个字完全相反。冢本笑着说,“人生若是被这样一张纸所左右,真是太愚蠢了。”瞬间,他的脸看起来很俗气。
河原崎还是非常茫然,他试着想象上亿曰元的金额是什么样子。如果有这么一笔钱,父亲就不会像只蝴蝶似的从十七楼飞落了吧?
他看着尸体,那高挺的鼻粱朝向天花板。他不由得想问,人生当真如此愚蠢吗?我不敢相信你已经死了,你不是应该要拯救我的吗?
眼泪突然涌出。
河原崎并不觉得悲伤,也没有罪恶感,他只是觉得像是要来接自己的船没来那样被抛弃了。为什么?他想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我没有立志当画家吗?我要从哪里开始从头来过呢?
河原崎的泪水滴在图画纸上,握着铅笔的手也在发抖,不过冢本似乎没察觉。
河原崎以不会被发现的角度用袖子擦拭眼角,重新盯着尸体。
某处似乎传来了“不要胡思乱想,继续打草稿”的声音。河原崎觉得,通过画高桥的模样,自己和高桥之间就有了关系。
“你是神吗?”
河原崎忍住这么问的冲动,取而代之的是继续画下去。他开始认为自己能做的,终究就只有画画了。
京子不停地吵着要休息,她对青山说,“如果看到便利商店就停下来,我要上厕所。”
青山两手握着方向盘紧盯前方,敷衍地回答着京子的要求。
“听到没有?”
青山向来都是单手握着方向盘,像是要睡在座位上似的开车的,此刻却一脸认真地看着正前方,令人觉得滑稽。京子不禁觉得眼前的青山还不如驾校的新手,不由得脱口骂他,“真没出息。”
即使如此,青山还是没有转移视线。从他慎重的表情可以看出,满脑子都在想着不能再让尸体从自己的后备箱飞出去了。
“总之,行了,你给我停车。”京子烦躁地大声说道。在没有红绿灯也没有路灯的林问小路上,怎么样也不可能有便利商店。
京子忍着尿意,但她没办法忍受“忍耐”这件事。
快气死了,京子粗暴地喘了口气。
青山看来终于放弃似的点头答应,他切换了方向灯,前方并没有逆向来车,车子停下来的同时,京子也立刻下车。
看到京子正要走进树林,青山也从驾驶座下车问道,“你要在树林里解决吗?”
“没关系,马上就好了。”京子这么说着便往前走。橡树沿着道路两旁并排站着。青山在意地看着后备箱。
“你跟我一起来嘛,这么暗很恐怖啊。”
“我有点担心后备箱,我去确认一下,马上就过来。”青山说。
京子虽然不满青山的回答,还是走进树林深处。林子里没有平坦的路,不过草丛高度只到脚踝部分,还不至于缠住脚以至于无法行走。
为了找到可以尽量遮蔽自己的地方,京子持续往前走。她回头看来时的路,高大的橡树像栅栏般挡住视线,使她看不见停车的地方。附近行车的前照灯闪过,她还是不由得紧张了起来,纵使从车道方向看不见自己,但是在野外小便还是让她有些忐忑。
京子一发现杂草还算茂盛的地方,便立刻脱下裤子解决生理需求。果然一如她所料,虽有尿意但尿量不多,还伴随着残尿感,真是麻烦透顶。
当她重新系好腰带时,青山走了过来笑道,“你还真大胆。”
“什么意思?”
“居然能在这种树林里小便。”只有此刻,青山似乎忘了那个被自己撞死的青年,也忘了飞出去的尸体,只是一个满脸猥亵的男人。
男人这东西真是太单纯了!京子甚至忘了生气,只觉得厌烦。男人如此容易被性的诱惑或喜悦所影响。只要仔细追问,上门求诊的男性患者也多半是欲求不满。所谓性的快乐说穿了不过是本能的驱使,说得更直接一点,只是尿道的痉挛罢了,京子不懂男人为什么就会有这种问题。
不过换个角度,总比想太多来得好,京子想起了已分手的丈夫,他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永远一脸认真过了头的表情,甚至对做爱一事敬而远之。和他相比,京子还是比较喜欢像青山这样单纯易懂的男人。“树林也好,大马路也好,不论在哪里小便,从体内出来的东西也不会改变。”
“说的也是。”
“你那可爱的尸体又从后备箱飞出来了吗?”
这句话似乎一下子把青山拉回现实,“尸体规规矩矩地躺着。只是……”他似乎认真思考地看了周围一圈后说道,“干脆把他埋在这附近吧。”
“你在说什么啊?”
话声一落,从马路方向传来滑轮转动的声音。京子惊讶地往声音方向看去,青山似乎也察觉到了,紧盯着马路。但是接下来就没有任何声响了,京子心想是自己多心了。
“这里不是正好吗?”青山重新振作地说道,“这里不会有人经过。现在开始挖洞的话,时间也还很充裕,也不会有人看到我们搬尸体。”
听到青山这么热心地想说服自己,京子感到很无趣。“你就这么想把尸体埋在这里吗?”
青山刹时露出生气的表情,不过他立刻改口问京子,“难道不行吗?”
“当然不行,我们要把那个被你撞死的人跟你老婆一起处理掉啊。真殉情也好,假殉情也好,总之要把整部车推进海里,我们不是这样计划好的吗?”
“但是那男人跟我老婆毫无关系,他们根本不认识。”
“接下来就会认识了,死了之后才认识,那不是很浪漫吗?”
京子烦躁地说完。越是和青山纠缠不清,越觉得膀胱炎又要恶化了。因为青山的婆婆妈妈和残尿感一模一样。
“不,我还是觉得把尸体埋在这里比较好。”
“就算埋在这里也会马上被发现的。”
“即使被发现,他也跟我们没有关系。”
“那你要怎么解释车子被撞凹的原因?”京子发觉自己无意间大声了起来,她闭上嘴,注意周围的动静。
两人暂时沉默不语地看着彼此。
此时,突然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京子看着青山问,“你刚刚发出过声音吗?”
“这里不可能有人的。”
京子无言地环顾四周。她缓缓地转头,凝神细看黑暗的树林内,却什么都看不见。
“回去吧,赶紧离开这里。”
青山已不再坚持要把尸体埋在这里,一脸死心地走向马路。
一走到马路上,发现四周没有其他车辆的前照灯,周遭很暗,稍微离远一点就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因为是直行车道视野良好,如果有其他车辆的灯光,立刻就会发现。
京子正要伸手去开副驾驶座的门但又停住了,讽刺地问青山:“后备箱没问题吧,尸体不会再飞出来了吧?如果尸体又掉出来,一定是你这辆车的问题。”
“没问题的。”青山说完,又加了一句,“我想应该没问题。”
京子提高声调响应,“你听好了,这可不是我的问题。人是你撞死的,跟我没关系,要好好确认后备箱的状况的可是你啊。”她像是教小孩似的继续说着,“你明年还能不能在球场上担任后卫,只有你才能救得了自己,你要振作一点。”
“我当然知道。”青山露出不满的眼神,点头响应。头顶上的树枝被风吹过,像在窃窃私语,不止落叶,连果实都掉落的橡树也摇来晃去,仿佛摩娑着京予他们俩的头顶。
“我再帮你确认一次到底有没有关好。”
京子这么说着,放掉开了一半的车门把手,走向后备箱。
“不用啦,我刚刚已经确认过了,锁也锁得好好的。”
“不要啰唆,快把钥匙给我,说不定车箱盖歪了。”
“不用了,你不用再看一次了。”
“快点。”京子站在后备箱前说道。
青山一脸苦闷地走到站在原地不动的京子身边,“我永远只能被你牵着鼻子走。”
“你有意见吗?行了,钥匙给我。”京子伸出手。
青山摇着手,“那里面是尸体,难道你喜欢尸体吗?”
“我还真想请你介绍恋尸癖的人给我呢,就连吸血鬼也对尸体没兴趣。”
“你还是往后退一下,不然会吓一跳。”
“说什么我会吓一跳,你刚刚也看到了吧,我看到尸体时吓一跳了吗?我最害怕的时候是你撞飞那个年轻人的瞬间。”
“但是你刚才明明一脸厌恶地看着尸体。”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京子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倦,“我不怕尸体,但是我讨厌看到尸体。这样总可以吧!”
青山不服气似的噘起嘴,“我要打开了。”
“快点打开吧。”京子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她的潜意识里浮现出不祥的预感,左顾右盼确认有无其他来车,附近并没有车灯。
“我要开了。”青山重复了一遍方才那句话,将钥匙插进锁孔,慎重地转动钥匙。
后备箱打开了,车箱盖因为开到了顶端稍稍地晃了一下。
里面很暗,一开始看不大清楚,京予凝神细看。
“嗯?”青山皱起双眉,将脸凑近后备箱。
京子往前走了几步,也凑近后备箱。
头顶上的落叶树被风吹过,发出了诡异的声音。
京子睁大双眼,看着后备箱里的动静。
“啊!”由于太过震惊,她无法立刻反应过来。
一旁的青山倒抽一口气。两人张着嘴,呼吸困难似的全身颤抖,连叫都叫不出来。
后备箱里面摆着尸体,然而并非方才京子看到的那具年轻人尸体,怎么看都不是。
后备箱里的尸体被分尸了,一块一块的。
尸体的手脚交替并排着,躯干部分被放在一旁,显然是被切断的。没看到头部,可能是滚到了后备箱深处。
直到刚刚还四肢健全的尸体,不过几分钟没见,居然就被分尸了。京子一屁股跌坐在马路上。
“京子,你还好吧?”青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还……还好。”京子想要逞强,但是没有成功。
我没有这么脆弱,虽然这么想,但是京子很清楚方才体内的血液仿佛倒流了一般。或许是因为无法理解的状况使她陷入混乱,也可能是因为看到尸体的切断面,她觉得一阵恶心。
她在脑海里斥责自己,贫血是男人才会出现的症状,然而她就是感到全身无力。什么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京子的脑子里充斥着恐惧和恶心,意识开始模糊。
丰田迅速离开公园。就算先下手的是那群年轻人,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去报警说有人持枪。年轻人最擅长把自己犯的错搁在一边,绝对不会再主动提起。
他将手枪收进公文包,虽然没有地方可去,不过先回街上再说。人多的地方比较安全,在毫无人烟的地方只身行走,反而容易被警察盯上,应该混进商店街。
丰田正打算走上天桥时,发现双膝抖个不停,膝盖使不上力,当场跪倒在地,他慌忙抓住扶手,还是撑不住,最后只好坐在楼梯上。
双手不住地发抖,或许是因为方才开了枪。他不知道此刻的心情是恐惧还是罪恶感,或只是单纯的兴奋?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刚才开枪伤人的事实,和现在自己的失业一样是无可动摇的事实。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站了起来,深呼吸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他还是迈出了脚步。丰田看着老狗规律地往前走的背影,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安心感。
有这只狗真是太好了,丰田心想。不要害怕,他反复地思量着这句话,没错,不要害怕。
他直直地走过广濑路,朝商店街走去。看到四周也有遛狗的行人,让他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自己就不会太显眼了。
他竖起耳朵注意周遭的动静,没听到类似警笛的声音。这么说来,之前邮局的抢案怎么样了?虽然很想到现场一探究竟,但是他有一种预感,觉得会被那些洞悉犯人回到犯案现场心态的刑警揪出来,这让他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
左手边有一所小学,丰田在人行道旁停下脚步,狗也跟着停了下来。
狗露出警戒的表情,望着远方。不知它是在确认附近是否有警察或是前来报复的年轻人,抑或是前来嘲笑丰田是个失业者的人,还是它想起了自己以前担任看门狗的时光,总之,它窥探着四周动静。
“你不是丰田吗?”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向丰田搭话。
他一看,发现左边站着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对方有
一头醒目的白发,个子十分瘦小。
“啊,”丰田想起了对方的名字,叫道,“井口。”
井口这男人和他同期进公司,偶然这东西还真有趣,丰田佩服不已。当他被上司炒鱿鱼的那个可恶时刻,上司嘴里说的正是眼前这个井口。
上司以严肃的口吻说:“你不离职的话,就会有人丢掉工作。”他说的那个人就是井口。
井口身前有一名坐轮椅的少年,井口从后面推着轮椅。丰田不知轮椅上的少年究竟是井口不幸的包袱,还是无可替代的幸福。
“听说你辞职了。”井口干脆地说道。
“伤脑筋哪!”丰田佯装平静,并在腹部用力以免声音走调。要是一松懈下来,他大概会伸手从公文包里掏出手枪,大吼:“你以为是谁让我落得这步田地的?”
丰田想告诉井口,当他一脸平静地推着轮椅时,自己是多么的落魄不堪。
“那是你的狗吗?”井口指着丰田脚边的老狗。
“我也没有捡它,是它自己跟过来的。”
井口似乎不知该把丰田说的话当笑话,还是从老狗微脏的毛色看出丰田所言不假,只好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这位叔叔以前和爸爸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我们是同期呢。”井口向坐在轮椅上的儿子这么说明。“你现在在哪里高就?”
这个问题让丰田有如万箭穿心,他小声回答,“我还没找到工作,现在是个又老又失业的男人。”他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含有施恩于人的味道,但这也没办法。
“现在真的太不景气了,我也找不到新工作,结果只好靠我太太的娘家照顾。虽然丢脸,我也不能挑剔。我现在在她娘家帮忙做生意。”
井口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自嘲,不过相当神清气爽,有一种下定决心,努力往前走的人独有的清爽感。
“咦?”丰田瞬间说不出话来,“‘我也……’,你也辞职了吗?”
“因为企业重组啊。”不知道井口是不是故意的,用慢一拍的英语这样说道。
“等一下,我也被开除了。”
“我知道。不光是你,同期、同年龄的员工都被抛弃了,我也是其中之一。”
“不对,那时候听说你不会被开除。”丰田没办法说自己是井口的替死鬼。反正,那时候就算拿出刀子威胁上司,也一定会被开除。
“那是刚开始。一传出你被开除的风声之后,上面马上就找我谈了。”
既然如此,那算什么?丰田忍不住想当场坐倒在地。老狗打量着他的表情。“我以为你没问题的。”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不,我也不行。”井口的语气里没有自虐的情绪。
“他什么时候找你的?”
“你是说要我辞职的事吗?”井口说着露出回忆的表情,说了一个大致的时间。那和丰田第一次被上司约谈的时间相差不远,相隔不到一个月。
蹲坐的老狗看着丰田,仿佛说着,“你被骗啦!你为了根本没交情的同事离职,结果那只是假象。你或许陶醉在自我牺牲的情绪里,但那不过是独善其身,都是幻想罢了。”
不用老狗说,丰田自己也很清楚。那个长得像眼镜猴的上司狠狠地耍了他一把,对方的确骗了他,甚至还以耍弄他为乐。
“丰田,你怎么了?”
“我一直以为你没问题,我记得那家伙是这么说的。”
接着,丰田说出了前任上司的名字。
“啊,他是裁员的总指挥,听说他已经升官了。总之裁员这工作很讨厌,他很厉害啊。”
“我一直以为你没问题。”丰田不死心地又说了一遍。
“这世上没有什么没问题的事。”井口还是一派平静的模样。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丰田只能这么回答,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舟木的脸孔浮现在眼前,闭上双眼还是挥之不去。舟木居然升官了,真令人很难相信。
丰田就这样和井口告别,没有互相抱怨,也没有埋怨自身境遇。井口递给丰田一张他妻子娘家经营的快餐店的广告传单。
丰田回答“我会去光顾的”。井口或许也知道丰田绝对不会上门的,但还是说了一句“欢迎你来”。
丰田看着井口自信满满地推着儿子离去的背影,不禁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丰田走进公共电话亭,设置在通往地下铁入口的楼梯旁的大型公共电话亭。许久没进过的电话亭,让人呼吸困难,老狗似乎也露出了不舒服的表情。
也许和狗一起挤在电话亭里很稀奇吧,行人们的视线集中在了丰田身上。“想笑就笑吧。”他挺起胸膛,要指着我鼻子笑也悉听尊便。他自己也很清楚,和微脏的老狗挤在狭窄空间里的失业男子,本来就是被嘲笑、厌恶的对象。
他插进电话卡,对于自己是否还记得号码,感到有些不安。然而一站到话机前,在按下按钮之际,他立刻想起来了。
他一边担心是谁来接电话,一边将话筒放在耳边。
电话铃声响了没几下,话筒彼端传来令人怀念的公司名称,接电话的是他不认识的女员工,丰田用假名请女员工将电话转给后辈的设计师。
对方来接听了,他的声线以男人来说稍显高亢,三十几岁还像个小孩。
和自己在同一个部门工作了四年的后辈,虽然给人稍显轻浮的印象,但是工作能力相当强。在他刚进公司时,丰田担任他的指导者,在发现他的才华之后,将他调到了自己的部门。周围的人对于进公司才第二年的人被调到规模庞大的设计团队一事,都不大看好,然而丰田还是以“让他学习”的理由,将他调了过来。结果他的表现比丰田预期得更杰出,接二连三地提出崭新的设计,其中一些作品更是获得了顾客的好评。
丰田咽了一口口水,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他很紧张。以前一起工作时,对方的确谦恭有礼,也很尊敬身为前辈的丰田,但是,那也可能只是职场上的辈份关系,表面工夫而已。遭到裁员的不幸中年男人,早就不是什么前辈,不如说是应该引以为鉴的对象,对他敬而远之,早早忘了他的名字比较好。
“丰田先生,有什么事?最近还好吗?”对方的声音听来活力十足。
“嗯……我还好,你呢?”
“你就是为了这个打电话给我吗?”对方笑着反问。并没有丰田方才担心的疏离感或郁闷感,顿时安心多了。
“其实我想打听舟木先生的事。”丰田说出了前任上司的名字。
“这样啊。”对方可能看了四周一眼,声调改变了。
一听到丰田说出“舟木”二字,对方应该猜到丰田的来意了。“丰田先生最好还是别抱怨或怨恨舟木先生吧。”对于后辈会这样说教,丰田早有心理准备。
然而,对方在电话彼端说的话,完全出乎丰田意料之外。
“丰田先生,你根本就不需要称呼他什么先生啊。”
“什……什么意思?”
“大家都知道是他逼你辞职的。据说舟木开除对象的标准,就是他不喜欢、觉得麻烦的人。”
“等等,”丰田慌张地确认道,“你在办公室里讲这种事没关系吗?”对方也直接说出“舟木”二字。
“没关系啦。”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从容。是因为四周没有人吗?还是他已建立起在办公室里说这些也无妨的地位?抑或是在公司里说舟木坏话是被默许的?丰田猜不出个中原因。
“还有更多比丰田先生更该辞职的人留了下来。”
丰田苦笑地聆听。对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安慰自己?让自己暂时安心吗?
“那你想问什么?”
“舟木真的升官了吗?”
“该说是给完成这份讨厌工作的人的奖赏吗?我虽然不能接受,不过听说他现在是常务了。”
丰田用力地握住话筒。“因为他顺利完成了惹人厌的工作啊。”他说出了通情达理的好话,那是他咬紧牙根,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台词。
“舟木现在在哪里?”
“他现在在这里,不过最近好像要回总公司,带着仙台的离职员工名单回总公司。”
回总公司吗?丰田咬牙切齿地想着,这个把自己逼到如此落魄地步的男人,居然这么轻松就爬上高位,升官去了。“哦,是吗?”他压抑着高昂的情绪回答。绝对不能让对方看穿自己的打算,他紧握拳头,避免不让声音露出马脚。
不过这是个好机会,只要还在仙台就有机会。
“丰田先生,你现在在哪里上班?”对方并非刻意转移话题,不过还是随口问了。
丰田一阵心痛,胃也绞痛了起来。“这个嘛……”他说道。
两人的对话出现一小段空档。对方向来反应迅速,想必已经从丰田方才的回答,察觉到了他失业、不满现状的事实了。
“丰田先生,我们下次一起去喝酒吧。”
“你说什么?”
“我们很久没见面啦。”对方并不是很好的酒伴,与时下的年轻人一样,逼不得已才会参加公司的聚会,平时并不喜欢和同事一起去居酒屋喝酒。
“你不用特别在意我。”丰田笑着回答。
“因为丰田先生教了我很多,才有了现在的我。”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有能力。”
“我是从模仿丰田先生开始的。”听到他半开玩笑地这么说,丰田有些哽咽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狗一脸受不了地抬头看他,似乎在说,“喂,眼泪快要掉下来啰。”丰田擦着左眼眶。
他就这么放下话筒,反复深呼吸,忘了该向对方说声“谢谢”。
“我要杀了他。”丰田一边说一边走出电话亭。
这是复仇,丰田心想。就算被说是找碴、怨恨也无所谓。为了疲于跑职业介绍所、在不安中苟活的自己;为了推着轮椅颓丧不已的井口,他必须复仇不可。丰田用力地握紧拳头,这是他的使命。
被说是私怨也无所谓,个人恩怨也可以。
比起因为和大众相关的理由所引发的战争或内乱,私怨不是健全多了?蚂蚁、蜜蜂会为了自己的巢穴或组织而战斗,但不会因为自身的怨恨打倒对手。因此,为了私人理由进行的复仇岂不是最人性化的行为吗?丰田心想。
人类真的那么伟大吗?我最讨厌人性这种字眼了,老狗似乎想对丰田这么说。
第一时间更新《华丽人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