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克林已经从梦中醒来,翻身坐起,往四围看。游苔莎正在他膀边一把椅子上坐着;手里虽然拿着一本书,却已经有一些时候,没往书里看了。

“啊,真是的!”克林用手揉着眼睛说。“我这一觉可真睡了个香甜!我还做了一个了不得的梦哪;一个老叫人忘不了的梦。”

“我早就觉得你在那儿做梦了,”游苔莎说。

“不错。我梦见我妈来着。我在梦里,领着你到她家里去跟她和好;咱们到了她那儿的时候,虽然老听见她对咱们大呼求救,但是咱们可怎么也没法儿能进去。不过做梦只是做梦罢了。几点钟啦,游苔莎?”

“两点半。”

“怎么,这么晚了吗?我本来没打算在家里等这么久哇。这样一来,等到我弄东西吃了的时候,就该三点多钟了。”

“安上村子里去啦,还没回来,所以我原先打算等她回来的时候,再叫你。”

克林走到窗户前面,往外面看去,跟着就一面琢磨一面说:“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地过去了,妈可老也没来。我想我早就该从她那方面听到什么消息了。”

只见游苔莎漆黑的眼珠里,疑虑、后悔、恐惧、决心,一样跟着一样,很快地依次出现。她现在真是面临大大的难题了,而她决定用延宕的办法把难题摆脱开。

“我一定得早早地上布露恩去一趟,”克林接着说,“并且我想顶好我一个人去。”说到这儿,他把裹腿和手套拿起来,跟着又把它们放下去,接着说,“今天的中饭既是要晚啦,那我就不回荒原去啦;我先在园里工作,工作到黄昏,那时天气就凉快一点儿了,我再往布露恩去走一趟。我一定敢保,只要我多少一凑合,我妈就会一切都不计较的。我回来的时候,天一定要晚了,因为一来一去,都得一点半钟的工夫。不过,亲爱的,只这一晚上要你一个人待着,你不会有什么不肯的吧?你在那儿琢磨什么呀,那样出神儿?”

“我不能告诉你,”她昏沉地说。“我只想咱们不住在这儿才好,克林。在这个地方住,就仿佛无论什么,没有不别扭的。”

“呃——咱们要是找别扭,当然一切都别扭了。我不知道近来朵荪到布露恩去过没有。我很希望她已经去过。不过我可相信她大概没有去过,因为她一个月左右,就要坐月子了。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一层哪-,可怜的母亲一定很寂寞的。”

“我不愿意你今天晚上去。”

“为什么不愿意我今天晚上哪?”

“因为我恐怕她要说什么把我糟蹋得不像样子的话。”

“我母亲并不是忌恨人的人,”克林脸上微微一红,说。

“不过我还是不愿意你去,”游苔莎低声重复说。“你要是答应我,你今天晚上不去,那我就答应你,我明天早晨先自己去跟她和好了,然后再等你去领我回来。”

“我从前每次叫你去,你都不去,怎么这一次忽然又要去哪?”

“我想先自己跟她见一见面,然后你再去,我现在的话就能说到这儿,”她说,说的时候,把头不耐烦地动了一下,同时带着那种常见于多血质的人而少见于她这样的人那种焦灼看着克

“我早就跟你提议过这件事了,你都不肯作,可恰好在我决定自己要去的时候,才想要作,这真奇怪啦。要是我等到明天你去过了我再去,那就又要耽误一天的工夫了;我现在要是不去,晚上的觉就不用打算睡得稳啦。我想把这件事弄出个结果来。我得这么办。你以后再去看她吧:那也一样。”

“我现在就能跟你一块儿去。”

“那你一去一来都走着,你休息的工夫就得比我的大了。不成,你今天晚上不要去吧,游苔莎。”

“那么就依着你好啦,”她说,说的态度,安安静静,表示她这种人,虽然在不用费大气力的时候,愿意想法把坏结果免除,但是在要费大气力的时候,却宁可听其自然,而不去管它。

克林跟着就上了庭园。在那天下午余下的时间里,老有一种含有心事的慵懒,暗中袭击游苔莎,她丈夫只说,那是天热的原故。

傍晚的时候,克林起身上了路。那时的夏天虽然仍旧还很热,但是白天却已经短了许多,所以他走了还不到一英里地,所有荒原上那些紫、棕和青绿,就都混成颜色一律的服饰,看不出有远近浓淡或者轻渲重染来了,仅仅有一小堆一小堆洁净的石英沙子,表示兔子洞口所在的地方,或者小径上面的白色棱石,像线一般地穿过山坡的地方,才显得有点儿白色,把荒原那种服色一律的情况点破。那些孤零、矮小的棘树,都长得东一棵西一棵的,差不多每一棵上面都有一个蚊母鸟,好像磨石击撞的声音一般地叫,有多大的气力,就叫多大的工夫,叫完了,就扑打着翅膀,在丛灌上面飞翔一周,再落下来,静静地听一会儿,又开口叫起来。克林的脚每次一摩擦,都有白色的粉翅蛾子飞到空中,飞的高低,恰好能叫西方温柔的亮光射到它们尘粉浓厚的翅膀上;那时西方的亮光,只在低洼和平坦的地上平着掠过,却没有落到那上面把它们照亮。

姚伯就在这样一片静悄的景物上走去,一面心里盼望,一切不久就都圆满了。走到后来,他到了一个地方,只闻得柔和的香味,随风喷散到他走的那条小路上;他站了一会儿,把这种旧日闻惯了的香味深深地吸入鼻中。原来这个地方,就是四点钟以前他母亲筋疲力尽坐下休息的那个百里香铺缀着的小山坡。克林站在那儿的时候,忽然有一种声音,一半像喘息,一半像呻吟,送到他的耳朵里。

他朝着那个声音出发的地点看去;但是除了小山的山脊顶着天空连绵不断地出现而外,再就看不到别的东西。他朝着那面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个蜷伏一团的人形,差不多就紧靠在他的脚底下。

这个人是谁,本来有好些可能,但是在所有的可能之中,姚伯却连一时一刻也没想到,会是他自己家里的人。在这种时季里,有的时候,斫常青棘的为了免去回家来去的麻烦,在野地里睡觉,本是常有的事;但是克林却记得那种呻吟的声音,所以他就更仔细地看去。只见躺着的那个人,是个女人的模样;跟着他就觉得一阵苦痛,仿佛山洞里的一阵冷风吹到他身上一样。但是一直等到他俯下身去,看见了那个人灰白的脸和闭着的眼睛,他才完全确实认出来,那个人就是他自己的母亲。

他当时简直地就可以说连气儿都没有了,同时本来要自然出口的痛苦叫喊,也在他唇边上死去了。在他觉出来一定得想办法之先那一刹那里,他对于空间和时间完全失去了知觉;他觉得,这又仿佛是多年以前他还在童年,在跟现在同样的时光里,他跟他母亲一同在荒原上的情况。那一刹那的时间过去了,他才醒过来,想起作救护的活动;他把身子俯得更低下去,只见他母亲还会喘气,并且喘的气,虽然细弱,却还匀和,不过偶尔有倒气儿的情况。

“哦,这是怎么啦!妈,您得了重病啦吗?——您不是要有个好歹了吧?”他把嘴唇贴到她脸上,嘴里喊。“我是您儿子克林哪。您怎么跑到这儿来啦?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时候,克林已经把他由于爱游苔莎而跟他母亲生出来的裂痕完全忘了;在他心里,现在的时光,和他还没跟他母亲生分以前的亲爱时光,弥合为一了。

他母亲只把嘴唇活动,看样子好像还认得他是克林,不过却说不出话来了;跟着克林就努力琢磨,看有什么顶好的办法,可以把她挪动,因为在露水还不很重以前,一定要把她挪开那个地方才成。他本是年轻力壮,他母亲又不胖,所以他就把他母亲拦腰抱住,把她多少抱起一点儿来,问道:“这样您觉得有什么不舒服没有?”

她把头摇了一摇,跟着他就把她抱了起来,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去。那时空气已经完全凉爽了;不过每逢他走到那种没有草木铺缀的沙石地方,那上面日间吸收的热气,就反射到他脸上。他刚一把他母亲抱起来的时候,他并没顾到得走多远的路,才能从这儿走到布露恩;但是走了不久,虽然他那天下午已经睡了一觉,他却也觉到他那种担负很沉重。当时克林像伊尼艾斯①背着他父亲那样,往前走去,那时只有蝙蝠在他头上回旋,只有蚊母鸟在他面前不到一码的地方上扑打翅膀,但是喊声所及的地方以内,却一个人都没有。

①伊尼艾斯:特洛亚被陷,伊尼艾斯负父携子从城内逃出,见维吉尔的史诗《伊尼以得》第二卷第七○五行以下。

他走到离住宅还差不多有一英里的时候,他母亲因为他那两只胳膊抱着她勒得慌,就露出转侧不安的样子来,仿佛觉得他的胳膊勒得她不好受似的。他把她放在膝盖上,往四围看去。他们现在所到的地点,虽然离无论哪条路都很远,但是离费韦、赛姆、赫飞、阚特父子那些人所住的那一部分布露恩,却不过一英里。并且五十码以外,就有一个小土房,墙是土块打的,房顶是草皮作的,现在完全空着,没有人住。那一个孤独土房的简单轮廓现在可以看得出来;他就决定先往那儿去。他刚一到了那儿,就把他母亲轻轻地放在门口,跟着跑出去,用小刀割了一抱最干爽的凤尾草,铺在小上房里面(那个小土房有一面是完全敞着的),然后把他母亲放在草上,跟着往费韦的家尽力跑去。

差不多一刻钟过去了,只听见病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过了那个时间,才看见天边和荒原之间有人影儿活动。几分钟以内,就看见克林同着费韦、赫飞和苏珊-南色来了,奥雷-道敦碰巧在费韦家里,还有克锐和阚特大爷,都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他们带了来的有一个灯笼、一些火柴、一些水、一个枕头、还有一些别的他们匆忙之间想得起来的东西。跟着他们又打发赛姆回去取白兰地。一个小孩儿把费韦的矮种马拉出来,骑着去请那个住得顶近的医生;同时他们吩咐他,叫他顺路到韦狄店里,告诉朵荪,说她伯母病重。

赛姆和白兰地不久都来了,就在灯笼的亮光下把白兰地给病人喝了下去;喝下去以后,病人才有了知觉,能够比划着表示脚上有毛病了。奥雷-道敦看了半天,才明白了病人的意思,就把她比划的那只脚检查了一下。只见那只脚又红又肿,连在他们看着的时候,红色都慢慢地青紫起来。在红肿那块地方的正中间,有一个深红色的小点儿,比豌豆粒儿还小,仔细一看,是一滴血,在她的脚脖子上面鼓起,成了一个半圆球形。

“俺明白了这是怎么啦,”赛姆说。“她这是叫蝮蛇咬啦!”

“不错,”克林也马上跟着说。“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曾看见一个叫蝮蛇咬了的,跟这个一样。哎呀,妈呀!”

“那回叫蝮蛇咬了的就是俺爹,”赛姆说。“这就有一个方儿能治。你非得用别的蝮蛇身上的油擦在咬的那块地方上不可;要弄蝗蛇油,只有把蝮蛇放到锅里煎才成,他们给俺爹治的时候,就用的是那种法子。”

“那是很老的法子了,”克林不知所措地说。“我有点儿怀疑它。不过医生不来,咱们是没有别的办法的。”

“那个方儿灵极了,”奥雷-道敦强调地说。“俺往常出去给人家伺候病人的时候,就用过那个方儿。”

“那么咱们只好祷告天快快亮了,好去捉蝮蛇,”克林很沉郁地说。

“俺试一试,看行不行,”赛姆说。

他拿起一根他曾用作手杖的绿色榛树杆儿,把它的一头儿劈了个岔儿,在里头夹了一个小石子儿,然后手里抓过灯笼来,照着往荒原上去了。克林那时已经生起一个小火,并且打发苏珊-南色去取煎锅。还没等到苏珊回来,赛姆就带了三条蝮蛇进来了,有一条正在棍子劈岔里宛转婉蜒,那两条都已经死了,在棍子上搭拉着。

“俺只能捉到一条能杀鲜肉的活的,”赛姆说。“这两条搭拉着的是俺白天作活儿的时候弄死了的;不过落太阳以前它们还没死,所以它们的肉还不会很陈。”

那一条活蝮蛇,用它那含着恶意的小黑眼珠儿,看着聚在那儿的那一群人,同时它背上棕黑相间的美丽花纹,也好像都气得更鼓起来了一些似的。姚伯太太看见了那条蝮蛇,那条蝮蛇也看见了姚伯太太;只见姚伯太太浑身颤抖,把头转到一边儿去了。

“你们看这条蝮蛇,”克锐嘟囔着说。“街坊们,谁敢说原先上帝的花园里那条老蛇,把苹果给身上一丝不挂的年轻女人吃了的那条老蛇①,谁敢说它没把它的坏处传给蝮蛇和别的蛇哪?你们看这条蝮蛇的眼睛——一点不错,和带着凶煞的黑覆盆子一样。俺只盼着它别祟咱们才好,荒原上叫凶煞眼睛②祟了的人可就多着啦。俺这一辈子是永远也不敢把蝮蛇弄死了的。”

①老蛇:《旧约-创世记》第三章以下说,上帝所创造的,唯有蛇比一切活物都狡猾。它劝夏娃把知识之果吃了,因而违背了上帝的命令。

②凶煞眼睛:英国迷信之一种,邪恶或会巫术的人,眼睛能放毒蛊惑人,被看的人可以中邪。

“啊,要是一个人没有法子不害怕,那也只好害怕了,”阚特大爷说。“俺当年要是知道害怕,那就免得俺作了那么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险事了。”

“俺听着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似的,”克锐说。“俺愿意白天出事儿,因为白天的时候,就是碰见了顶邪道的老婆子①,你也可以有机会显一显胆量,不大用得着哀求她发慈悲,不过那可得你有胆量,跑的快,能躲得开那个老婆子才成。”

①邪道的老婆子:指巫婆而言。

“连俺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都不会那么糟,”赛姆说。

“啊,不管怎么样,反正祸事要来,是你一点儿都想不到的。街坊们,要是姚伯太太把命送了。官厅里是不是要把咱们捉了去,治咱们误害人命的罪?”

“不能,他们不能那么办,”赛姆说。“不过要是他们能证明咱们偷过人家的野味①,那可就难说了。不过姚伯太太还会还醒过来呀。”

①偷野味:一八八八年前,英国地主兼为乡村治安法官,乡下穷人偷打野味者,犯狩猎法,极为地主所恶,故遇有它隙可乘者,更重治之。

“俺就是叫十条蝮蛇咬了,俺也不会耽误一天的工作,”阚特大爷说。“俺只要心绪好,就有那样大的精气神儿。不过一个学过打仗的人有那种精气神儿,也并不算稀奇。不错,俺经过许多许多的事儿了;但是自从俺四年上在乡团里当过兵以后,俺就永远没再有过一次闪失。”他说到这儿,一面摇头,一面微笑,仿佛心里看见自己穿着军装的模样似的。“俺当年年轻的时候,不管有什么冒险的事,俺老是带头儿的!”

“俺想那大概是因为他们老叫那顶傻的大傻子去挡头阵①吧?”费韦从火旁说,他正跪在那儿吹火。

①大傻子挡头阵:比较英国格言,“一个傻子永远冲到前头。”

“你那么想吗,提摩太?”阚特大爷脸上的神气忽然变得懊丧起来,走到费韦旁边说。“要照你这样一说,那么一个人会多少年以来,老觉得自己好,可实在并不好了,是这样吗?”

“别净扯闲盘儿啦,大爷。你把你那两条老腿活动活动,再去捡些劈柴来好啦。人家这儿挣命哪,你这老头子还净说这些鸡毛蒜皮的,真太难了。”

“是,是,是,”阚特大爷说,同时带出对这番话深信不疑而感到郁闷的样子。“唉,总而言之,就是平常很能干的主儿,今儿晚上也都得抓瞎。即便俺是一个吹双簧管的或是拉中音提琴的好手,俺这阵儿也不会有吹吹拉拉的心肠了。”

那时苏珊已经拿着煎锅来了,跟着他们就把那条活蝮蛇宰了,把死活通共三条的三个头一齐割下,把身子割成一段一段的,把每段都剖开了,然后把它们扔到煎锅里面。锅里面跟着就在火上开始发出撕斯和爆裂的声音。过了不久,蝮蛇肉上就有清油流了出来;克林就把他的手巾角儿在油里蘸过,然后往伤处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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