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家具都是按着跳舞的目的安置的;那张大橡木桌子,早就挪到屋子的后部了,它靠壁炉放着,好像壁炉的胸墙一般。桌子两头和桌子后面,还有壁炉里面,都挤满了客人,其中有许多位还都满脸通红,气喘吁吁;游苔莎用眼一扫,认了出来有几位是住在荒原以外的小康人家。但是在那里面却看不见朵荪;这种情况,正是游苔莎预先就料到了的;游苔莎现在想起来了,刚才他们在外面的时候,曾看见楼上有一个窗户射出亮光来,那大概就是朵荪的屋子了。只见壁炉里面的坐位上,露出一个鼻子、一个下巴、两只手、两个膝盖、还有两个脚尖儿;再仔细看去,这些部分联结起来,原来是阚特大爷,因为阚特大爷有的时候给姚伯太太在庭园里帮忙,所以也在被请之列。他面前是一堆泥炭,它的烟气像爱特拿火山那样滚滚上涌,在锅钩的锯齿①四围缭绕,在盐匣②上面拂掠,在挂的许多熏肉③中间消失。

①锅钩的锯齿:锅钩,原文chimney-crook,系一块铁条,下端有钩,用以挂锅壶之类。上端悬于壁炉里的横梁,直悬火上。铁条上有带锯齿的消息儿,可以随意伸缩。英国乡间人家多见之。

②盐匣:盐匣放在壁炉里,大概因盐怕潮,炉内有火、干爽之故。

③肉:放在壁炉里.自因壁炉里有烟气,好把肉叫烟熏。

游苔莎的眼光,一会儿又注视到屋子的另外一部分。只见烟突的那一边,放着一把长椅子;这种家具,遇到壁炉豁敞,非有强烈的气流就难以使烟气往上冒的时候,是一件必需的附属之具。它对于张口很大的古式壁炉,和北墙对于庭园,或者东边的林树④对于一无遮挡的庄田,有同样的功用。长椅子外面,蜡焰直颤动,头发直飘摆,年轻的女人们直打哆嗦,老头儿们直打嚏喷。长椅子里面,却和乐园一样⑤,连一点儿荡动空气的风丝儿都没有;坐在那儿的人,背脊和面部都同样地暖和,并且令人舒服的热气把他们烘着,使他们的歌儿和故事,都自然地就唱了出来,说了出来,好像玻璃架子⑥里的瓜类都自然就结出果实来一样。

但是游苔莎所注意的,却并不是坐在长椅子上的那些人。衬着长椅木背上部的紫黄色,清清楚楚地露出一个面目来。那副面目的本人,那时倚在长椅子靠外面那一头儿上,正是克莱门-姚伯,本地人都管他叫克林;游苔莎知道那不是别人的。那时的光景,是最高度的伦布朗①笔法画的一张二英尺大的画儿。那位倚靠长椅子的人,虽然全身都可以看见,但是观察他的人,却只意识到他的面目,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来,那个人的面貌,究竟有什么样特殊的力量了。

①伦布朗(1607-1669):荷兰派画家之大师,被称为“阴影之王”,因为他画画儿,老是在一团阴暗里,透进一线清晰但是有限的光线。

这个面孔,让一个中年人看来,是一个青年人的;但是让一个青年人看来,却又不大感到尚未成熟这种字样的需要。其实是:有一种面孔,让看了的人生出来的概念,不是日月逝去而年龄增长,却是阅历积累而经验增多:现在这个面貌就真正是这种面貌之一。只用岁月来表示雅列、玛勒列和洪水以前那些人①的年龄,倒还于实无亏,但是一个现代人的年龄,却得用他阅历的深浅来计算。

①雅列、玛勒列和洪水以前那些人:雅列活了九百六十二岁。玛勒列活了八百九十五岁。见《旧约-创世记》第五章。洪水见《创世记》第六、第七、第八章。

这一个面目,生得很平整,甚至于可以说生得很秀美。但是这个人的内心,却正把这副面目当作一方老旧作废的书写片儿①,把心里所有正在发展的特点,一步一步地写在上面。现在那上面还可以看得出来的秀美,不久就要叫它的寄生物——思想——毫不容情地侵蚀了;其实这种寄生物,本来也可以在一个它无可损害、比较丑陋的面目上进行侵蚀。要是上天不叫姚伯有那种令人消瘦的思索习惯,那别人见了他,一定要说他是“一个仪容秀美的青年”。要是他的脑壳棱角更加崭然显露,那别人见了他,一定要说他是“一个思想深沉的青年”。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却是心里的沉思深念,在那儿摧残外貌的端正清秀,因此一般人都把他的容貌算成奇特的一流。

①书写片儿:西方(特别是罗马)古代以木料、象牙所作,用以写信、记账。上涂蜡一层,可刮去再用。近代者则用以写备忘录。“老旧作废”,应指蜡层刮去多次,不堪再用的。

因为有这种情况,所以人们以随便看他而开始的,都要以仔细琢磨他而终结。他的面目上,满是可以看得出来的意义;他虽然还没达到由于用心思索而面目憔悴的样子,但是他那种对于环境有所认识的结果,却显然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在那班经过了平静的学徒时期、又自己努力奋勉了四五年的人们身上所常看到的情况,和他这种正是一类。从他身上已经可以看出来,思想就是肉体的病害,同时从他身上也间接地证明:感情的单方发达、事物纠缠纷淆的充分认识,都不适于理想的形体之美。要使形体发育完美,本来就已经需要生命供给膏油的了,但是要使心智发挥光明,更需要生命供给膏油;现在这个面目上所表示出来的,正是两种需要,取给予一种来源的凄惨景象。

哲学家站在某一种人面前的时候,老觉得思想家只是日趋衰亡的物质所组成,因而引以为憾;但是艺术家站在某一种人面前的时候,却又老觉得,日趋衰亡的物质偏得思想,因而引以为憾。这两种人,都是由各自的观点出发而来悲伤感叹精神和肉体彼此互相灭毁的关系。这种悲伤感叹,也就是用批评的态度观察姚伯的人心里自然而然要发生的。

至于他的面部表情,那是一种天生的开豁爽朗,和自外而来的抑郁沉闷作斗争,却没十分成功。那种表情令人看到孤独寂寥,但它还表示另外的情况。就像生动活泼的天性通常那样,一股神灵之气,虽然在倏忽幻灭的肉体里,含垢忍辱,遭到幽囚,而却仍旧像一道光线一样,从他身上射出。

他对游苔莎的影响,好像都能用手摸得出来。说句实话,她事先本来就达到了一种特别兴奋的程度了,她有了这种兴奋,就是一个最平常的人都可以影响她。因此她现在在姚伯面前,更身心无处安放了①。

①她在姚伯面前,简直身心都无处安放了:暗用《旧约-创世记》第四十五章第三节约瑟的兄弟见约瑟语。她的兄弟在他面前都惊惶得“身心都无处可放”。

戏剧剩下的部分演完了:萨拉森人的头已经砍下来,圣乔治成了唯一的胜利者了。对于这一出戏,就仿佛对于秋天长松菌,春天开雪珠花一样,并没人加以批评。他们对于这一出戏,也和那些演员们一样,一概是拿冷静的态度看待的。那种乐事,已经理所当然地成了年年圣诞节所必有的东西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哪?

那些演员们,都像《半夜点兵》里拿破仑的鬼卒①一样,个个又都悄然无声、森然可怕地一齐站了起来,按照规矩,把戏剧末尾的悲歌一同唱起来。他们刚刚唱完,屋门就从外面开开了,只见费韦在门坎上出现,他身后面还跟着克锐和另一个人。原来先前那些演员们曾在门外面等候跳舞完结,现在他们三个人又在门外面等候幕面剧完结。

①《半夜点兵》:为一首诗。奥国诗人兼戏剧家蔡得利慈(1790-1862)所作。诗中说,拿破仑已死之士卒,让一个鬼鼓手,从坟里唤起。又英诗人胡得(1799-1845)有一诗叫《拿破仑半夜点兵》,与此诗类似。

“请进,请进,”姚伯太太说,同时克林也走上前去,欢迎他们。“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哪?阚特大爷来了这半天了,你跟他住得那么近,原先我们还想你会跟他一块儿来哪。”

“呃,俺本来应该早就来的,”费韦说,同时站住了,拿眼去看天花板上的房梁,想找一个钉子,把他的帽子挂起来。但是一看他平素挂帽子那个钉子,已经叫寄生草占去了,同时墙上所有别的钉子,也都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冬青,他只得把帽子摇摇欲坠地平放在座钟顶儿和蜡箱子之间,才坦然如释重负。“俺本来应该早就来的,太太,”他又接着刚才那个碴儿说,不过这回的神气,比先前自然得多了,“可是俺知道请客这种情况,总是乱哄哄的人多地狭;故此俺想,俺总得等到你这儿稍微安定了,俺才能来。”

“俺,姚伯太太,也那么想来着,”克锐很诚恳地说。“俺爹可急的不得了,也不顾合适不合适,天还没黑就跑来了。俺对他说过,一个老人家,赴会赴得太早了,简直就是不大体面;不过,俺的话都是耳旁风。”

“咯勒咯!俺不能在家里等到玩艺儿都快完了的时候才来!俺一听见有什么好玩儿的,就像鹞子一样地轻快!”阚特大爷在壁炉里的坐位上,兴高采烈地大声说。

同时费韦正仔仔细细地把姚伯端相,端相完了,对屋里的客人说:“俺说,俺这个话,你们大家伙儿也许不信;俺碰见他的地方,要是不是他的故土这片荒原,要是是别的地方,那俺一定不会认得是他;他的模样大大地改变了。”

“你的模样也大大地改变了,提摩太,而且我觉得你越变越好了,”姚伯一面说,一面打量费韦站得笔直的身子。

“姚伯少爷,你也端相端相俺哪。俺也越变越好了,是不是?”阚特大爷一面说,一面站起来,把自己送到姚伯面前隔着半英尺以上的地方,好叫姚伯仔细把他品评一番。

“俺们自然要看一看你的,”费韦说,同时拿过蜡来,在阚特大爷脸上上下照去。只见阚特大爷,满面春风,满脸含笑,故意动唇挤眼,装作年轻的模样。

“你的样子并没大改变,”姚伯说。

“要是说大爷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他越活越年轻了,”费韦斩钉截铁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那并不是由于俺自己的能力,所以俺对于这一层并不觉得骄傲!”那位喜欢起来的老头儿说。“不过俺的荒唐病,可总没有法子治,俺承认那是俺的毛病。不错,俺阚特老头子正是那种人,那是大家都知道的。不过,姚伯少爷,俺要是跟你比起来,可就天上差到地下去了。”

“咱们这里面,谁也不能跟他比,”赫飞说,他这句赞叹,用的是充沛沉着的低音,因为他就无意于叫它传到任何别人的耳朵里。

“实在的,要不是有俺在棒啊乡团里当过兵(那时大家都因为俺们俏皮,叫俺们棒啊团),要不是有俺在那里头当过兵,那么这儿这些人,不用说比他差一层的没有,就是比他差两层的也找不出来,”阚特大爷说。“即便俺当初当过兵,咱们跟他站在一起,还是显得有些土头土脑的。但是在四年上,有一天,俺们只当鲍那已经在海角的一面登了岸了,俺就跟俺们的队伍,一齐往蓓口外面开,那时俺们从大货店的窗户前面冲过去,大家没有不说俺是所有南维塞斯①这块地方上头一个漂亮人物的。那时的俺,身量儿像一棵小白杨树那样直,扛着火松,带着刺刀,扎着裹腿,系着又高又硬差不多把脖子都要锯掉了的领子,浑身上下的武装,跟北斗七星一样地耀眼。不错,街坊们,俺当兵那个时候,真值得一看。你们真应该在四年上看一看俺!”

①南维塞斯:即多塞特郡。

“唉,克林少爷的身量,像他姥姥家的人,”提摩太说。“俺跟他舅舅顶熟啦。所有南维塞斯这一郡里,从来没有人用过他那样大的棺材;可是即便那么大,据说可怜的乔治,还不得不把腿蜷着一块哪。”

“棺材?哪儿有棺材?”克锐往前凑了一凑问。“又有人看见鬼了吗,费韦先生?”

“哪儿有鬼,谁说有鬼?那是你心里老想鬼,所以耳朵也老听见鬼,你快别再那样啦;你要壮起胆子来,”提摩太责备克锐说。

“俺倒很愿意那样,”克锐说。“可是这阵儿俺一琢磨,俺昨几夜里的影子,可真像一口棺材。街坊门,一个人的影子要是像一口棺材,那主着什么?俺想,那不能是叫人害怕的东酉吧?”

“叫人害怕?不能!”阈特大爷说。“他妈的,俺除了鲍那以外,俺就没怕过任何别的东西,不然的话,俺就不会当那样的兵了。真的,你们四年上没看见俺,真可惜了儿的了!”

那时候,幕面剧演员正要预备告辞;但是姚伯太太却把他们都拦住了,请他们都坐下,用一点晚餐。对于这番邀请,圣诞节老爹就以全体的名义立刻接受了。

游苔莎因为有机会能再多待一会儿,觉得很快乐。外面又冷又上冻的夜,对于她加倍地凛冽。不过待在这儿,也并不是没有困难。原来大房间里地狭人多,食物间却正好通着大房间,所以姚伯太太就给演员们在食物间的门里面,放了一条长凳子,那些演员们就在那条凳子上一排儿坐下,同时食物间的门开着,这样一来,他们实在仍旧等于坐在一个大屋子里了。姚伯太太低声对她儿子说了几句话,他听了就穿过那个大屋子,往食物间去了,只见他从寄生草下面过的时候,脑袋都碰到寄生草上。他把牛肉、面包、糕点、饼饵、蜜酒和接骨木酒,都给演员们搬了出来;因为那天他们母子亲自伺候客人,为的是好让他们的小女仆也和客人们一样地高坐。跟着演员们就都摘去头盔,动手吃喝起来。

“不过你一定也得用点儿什么才好,”克林手里端着盘子,站在那位土耳其武士面前说。她已经说过不用了,只静静地坐在那儿,脸上仍旧叫条带遮着,只有她的眼光能够从挡在她面前那些条带的缝儿中间看得出来。

“谢谢你,我不用,”游苔莎回答说。

“他很年轻,”萨拉森人抱歉地说,“你不要见他的怪。他并不是俺们的旧手儿,因为有一个旧手儿不能来,他来当一回替工儿。”

“不过他得多少用点什么才好,”姚伯坚决地请求,说。“喝一杯蜜酒或者接骨木酒好吧?”

“不错,你喝一点儿酒好啦,”萨拉森人说。“回头家去的时候,省得身上发冷。”

虽然游苔莎吃东西的时候,不能不把脸露出来,但是喝东西的时候,却很可以不必动她的头盔。因此她就接受了那一杯接骨木酒,那杯酒就一下移到条带里面,看不见了。

游苔莎在那儿喝着酒的时候,时时担心害怕,惟恐自己的地位不妥;不过同时这种怕里面,还是快乐的成分居多。现在在她面前蹀躞殷勤、招呼款待的,正是她一生之中头一个愿意崇拜的人物;但是这种招待,说是对她自己,却又不是真对她自己,却又是对一个想象中的人物;这种情况,把她的情绪弄得难以形容地复杂。她所以这样爱克林,一部分是由于他在眼前这个场面上是一位特殊的人物,另一部分是因为她原先就下了决心要爱他,主要的部分是因为她厌烦了韦狄以后,万般无奈,非有另一个爱的对象不可。她坚决相信,不管她自己怎么样,她都是爱定了他的;从前那位黎特勒屯爵爷第二①,还有别的人,因为梦见了自己非在某一天死去不可,就痴迷执着,死乞白赖地硬往那方面琢磨,结果果然到了那一天就真死了;现在游苔莎对于她非爱姚伯不可的痴想,可以说和那一般人对自己非死不可的痴想正相同。一个女孩子,只要一旦相信,她会在某时某地和某人一见就倾倒失据,那么那件事实际上就等于已经完成了。如果当时有什么情况,叫姚伯觉出来光怪陆离的戏装下掩蔽的那个人是什么性别,那游苔莎自己所有的感觉力和她能使别人生出来的感觉力范围有多广大?她影响所及的远近,和那些演员们的比起来,超越到什么程度?当年改装凡人的爱之后在伊尼艾斯面前出现②的时候,她身上发出一种迥非人间的芬芳来,把她的本质泄露。一个尘世的女人,如果也曾有由于深情的激发而对她情之所钟的对象喷放过这种神秘的气味的,那现在这种气味就一定把游苔莎的本质显示给姚伯了。因为姚伯当时带着如有所追探的样子看着游苔莎,跟着又好像忘记了他所观察的是什么的样子出了一会神儿。那一瞬之间的情境过去了,他又往前去了,同时游苔莎不知其味地把酒喝着。只见她存心蓄意定要深慕热恋的那个人,进了小屋子,往小屋子远处那一头儿去了。

①黎特勒屯爵爷第二(1744-1779):死前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鸟儿飞进了他屋里,变了一个女人,警告他,说他活不到三天了,果然第三天死了。哈代在一八八五年的日记里,记了一个关于多塞特郡术士敏屯的故事,说他预言某人须于某日死去,果然。此处所谓“还有别的人”,或即指此类人而言。

②爱之后在伊尼艾斯面前出现:爱之后即罗马神话中之维纳斯,生子曰伊尼艾斯,特洛亚城破,从兵火中逃出,游行各地,欲求一栖息之处。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伊尼以得》第一卷第三○五行以下说,伊尼艾斯在树林子中间遇见了他母亲,打扮得像一个处女的女猎人,问他话。伊尼艾斯说她不是凡人,一定是神,她不肯承认,只告诉他这是什么地方等等。说完回身走去;第四○三至四○四行说,那时她那天神的环发也从头上发出天上的芬芳……她的仪态完全显出来她是一个天神。

前面已经说过,演员们都坐在一条凳子上,因为大屋子里没有地方,所以凳子的一头伸到了作食物间的那个小屋子里。游苦莎一部分因为害羞的原故,特意选了正当中间那个坐位,所以她不但能看见宾客满堂那个屋子里的一切,并且能看见食物间里的一切。克林走进食物间以后,再往前去,就是屋子的暗处了,游苔莎的眼睛也跟着在暗处看着他。屋子那一头有一个门,克林正要去开那个门的时候,门里头却有人把门开开了,同时由那儿透出一道亮光来。

那是朵荪,手里拿着蜡,脸上灰白、焦灼、惹人注意。姚伯看见了她,就露出好像很喜欢的样子来,使劲握她的手。“这才是啦,朵绥,”他很热烈诚恳地说,他仿佛看见了朵荪,才又灵魂归窍似的。“你到底想下楼来啦,这我很高兴。”

“悄悄的,不是,不是那样,”朵荪急忙说。“我只是下来同你说几句话。”

“不过你为什么不来跟我们一块儿玩玩哪?”

“我不能。至少我不大愿意。我有点儿不舒服。再说,你既是有一个很长的假期,那么咱们在一块儿的时候长着哪。”

“没有你简直就没有什么大意思。你真不舒服吗?”

“只有一点儿,我的哥哥——就在这儿。”她一面说,一面作出玩笑的样子,把手在胸前一摸。

“啊,我母亲今儿晚上也许是少请了一位客人吧?”

“呃,不是,不是。我只是下楼来问问你——”说到这儿,姚伯就跟着朵荪,进了小门,走到门那面的私室里去了;同时他们把门随手关上了,所以游苔莎和紧挨着她坐着的那个演员(原先只有他们两个看到这种情况)就再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游苔莎的头和脸,都一齐发起热来。她看了刚才那种情况,马上就猜出来,因为克林刚回家三两天,所以还没有人告诉他朵荪由于韦狄而受的痛苦;同时他又只看见朵荪仍旧和他离家以前那样住在这儿,他自然也疑惑不到会有什么事情的了。游苔莎马上就按捺不住,嫉妒起朵荪来。固然朵荪对于另外一个人,也许还有温柔的情感,但是既然她和这位有意思、出过国的堂兄终日厮守,那她对于那另一个人的温柔感情,究竟能继续多久呢?他们两个,既是老在一块儿,又没有别的事物分他们的心,那谁敢说,在他们两个之间,还有任何感情不能很快地发生呢。克林童年时代对于朵荪的爱,也许现在已经没有劲头儿了,但是也很容易复活啊。

游苔莎对于自己这种改装的办法,觉得烦恼起来。另一个女人,正在那儿放光射彩,逞艳斗丽,而自己却这样古里古怪装束打扮,这不完全是糟蹋自己吗?她要是先就知道了这番相会的全部影响,那她一定要用尽方法,就是斡天旋地,也要以本来的面目前来赴会的。像现在这种样子,她容貌方面的力量完全没法使人感到了,感情方面的缠绵完全隐藏起来了,风情方面的妍媚根本不存在了。她所剩下的,只是她的声音了;她只觉得她遭到“回声”的命运①了。“这儿没有人敬我,”她说。她却并没想一想,她既是扮作了男孩子,杂在男孩子中间来到这儿的,那人家就一定要拿男孩子看待她。人家对她并没另眼相看,本是她咎由自取,并且原因也不言而喻,但是她却不能认识到,人家这样作完全是出于不知而为。因为那时的情境,把她的感情弄得过于锐敏了。

①“回声”的命运:希腊神话,“回声”本为山林女神,因好多言,为朱诺所恶,遂剥夺了她说话的能力,只许问她话时,她可以回答。她爱上了美少年纳随色斯,但以不能言,无法自通,遂日益憔悴,形销骨毁。最后只剩了回答的能力,其它一无所有了。

女人也曾由于改穿戏装,献身氍毹,而得过很大的好处。像前一个世纪初期扮葩蕾-琵澈姆①的和这一个世纪初期扮丽狄-兰闺②的那一类漂亮人物,都不但得到爱情,并且还得到公爵夫人的尊荣,那是不用说的了;那些意向远在这般人以下的,都成群成队地曾经达到一种初步的满足,达到差不多能随心所欲、想叫谁爱她们谁就爱她们③的地步。但是这位土耳其武士,却因为不敢把面前那些飘摇的条带撩开,连这种好处都没有机会得到。

①葩蕾-琵澈姆:英国十八世纪诗人该伊(1685-1732)的乐剧《丐人歌剧》里的女主角。演这个角色而作了公爵夫人的是芬顿小姐。她一七二八年初演葩蕾-琵澈姆,同年的勒屯公爵和她同逃,一七五一年和她结婚。

②丽狄,兰闺:英国戏剧家谢立丹的喜剧《情敌》里的女主角。演这个角色而作了公爵夫人的是迈仑,在十九世纪初年,扮演过丽狄-兰闺,一八二七年作了圣奥尔本公爵夫人。

③英国女演员团演戏而得到地位、爱情的,除了前面说的那两个人以外,还有许多,其中如奈勒-桂文,作了英王查理第二的外家;波罗屯小姐,作了塞尔娄夫人;司蒂芬小姐作了爱塞司伯爵夫人;玛利-罗宾孙,作了英太子(后来之乔治第四)的外家,皆是。

姚伯重新回到屋子里面的时候,却只剩了他一个人了,他的堂妹已经不见了。他走到游苔莎跟前两三英尺以内的地方,好像又想起一桩心事来似的,把脚站住,把眼盯在她身上。游苔莎就把脸转到另一面,心慌意乱起来,直纳闷儿,不知道这种悔恨交加的罪得受到几时。姚伯流连了几秒钟的工夫,又往前走去。

有些性情热烈的女人,通常总是为了爱情而自寻苦恼。现在爱、惧、羞、妒种种情感,混合冲突,把她弄得极端不安。逃躲是她要马上达到的最大愿望。但是别的演员,却都没有要匆匆离去的表示,所以她就低声告诉了和她同席的那个小伙子,说她愿意在外面等他们,跟着就尽力轻轻悄悄、不惊动人,走到了门前,开开了门,溜出去了。

恬静寂僻的夜景,使她疑惧冰释,心神平定。她走到白篱栅跟前,靠在那上面,观看月色。她在那儿这样靠了不大的工夫,房门又开开了。游苔莎以为是那些演员出来了,所以就回头看去;但是出来的并不是演员,却是克林-姚伯,他也像刚才她自己那样,轻轻悄悄地开了门出来,又轻轻悄悄地把门关上了。

他走上前来,站在她旁边,对她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儿,所以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一个女人?再不就是我看错了?”

“我是一个女人。”

姚伯的眼睛带着很感兴趣的样子在她身上流连。“现在女孩子常演幕面剧吗?从前可不。”

“现在也不。”

“那你为什么作这种事哪?”

“为的是兴奋一下,散散郁闷,”她低声说。

“什么东西让你郁闷?”

“人生。”

“这种使人郁闷的原因,本是许多许多人都得忍受的。”

“不错。”

静默了半晌。到后来克林才问:“你得到了兴奋没有哪?”

“在现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也许算得到了。”

“那么现在有人认出来你是女人,你觉得讨厌吧?”

“不错;不过我原先就想到这一节了。”

“我要是早就知道你想要上这儿来赴我们这个会,那我一定很高兴请你来。我幼年是否曾跟你认识过?”

“没有。”

“你现在再请回到屋子里待一下,喜欢待到多会儿就待到多会儿,好不好?”

“我不愿意让人家再进一步认了出来。”

“呃,你可以放我的心,”姚伯说,跟着琢磨了一会,又温柔地接着说:“我现在不再打扰你啦。这种会见的情况,实在得算很别致。我现在不追问你,为什么一位深有教养的女人作这类事了。”

克林好像盼望游苔莎能把原因告诉他似的,但是游苔莎却不愿意说,因此克林对游苔莎说了一声“夜安”,跟着绕到房子后面去了。他在那儿自己来回走了半天,才进了屋里。

游苔莎心里,本来就是热烈激动的,现在又经过了这一番波折,所以就不能再等她的伙伴了。她把面前的条带撩起来,开开了栅栏门,一下投到了荒原上。她走的时候并不匆忙。她外祖那时候已经睡了;同时游苔莎本来常常月夜在山上闲步,她来来去去,她外祖毫不注意,并且她外祖自己随便惯了,对于他外孙女儿也同样地放任。所以现在幡踞游苔莎心头的,并不是怎样回家的问题,却是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只要姚伯有一丁点好奇心,那他一定非访查出她的名字来不可,那时候应该是怎样一种情况呢?她起初想起这番冒险有这样一种收场,只觉不胜欢跃,虽然欢跃之中有时候她又有一些羞臊而面红耳热。但是她又一想,就不觉心灰意冷。因为她想到,她这番冒险到底有什么用处呢?她现在对于姚伯家,还完全是一个生人呢。她无端在那个人身上罩了一层缠绵悱恻的光环,这种感情也许会使她苦恼。她怎么就能叫自已被一个生人迷住了呢?并且把她的愁烦之杯①注满了的,还有一个朵荪哪,跟克林一天一天地在接近得一触就着的情况下住着。因为她刚刚知道了,克林并不像她以前所信的那样,在家里只待几天,却和那个正相反,要在家里作不少日子的勾留呢。

①愁烦之杯:杯喻命运,愁烦之杯,即命中应受之愁烦。《旧的-诗篇》第七十五章第七至八节;“惟有神司判断,能使人尊崇,使人卑贱。耶和华手中有杯,其中之酒起沫。”亦见其它各处。

她走到迷雾岗上的小栅栏门跟前了,不过开门之先,却转身把荒原又看了一看。只见那时,雨冢在群山上耸立,明月在雨冢上高悬。万籁俱寂,满天霜气。这种光景,让游苔莎想起一件以前忘得干干净净的事来了。她曾答应过韦狄,说今天晚上八点钟,和他在雨冢上见面,好对于跟他同逃的要求,作最后的回答。

这个日子,这个时间,本来都是游苔莎亲自定的。韦狄这时候大概已经上了雨冢,在寒夜里等候而大大地失望了。

“哼,这样倒更好;这并冻不坏他,”游苔莎丝毫无动于衷地说。现在的韦狄,和戴着墨晶眼镜看来的太阳一样,毫无光芒四射了,所以游苔莎能随随便便冲口说出这种话来。

游苔莎站在那儿,出神儿琢磨。朵荪对于她堂兄那种招人爱的模样,又蓦地上了她的心头。

“唉,她早就嫁了戴芒有多好哇!”游苔莎说。“要不是有我从中作梗,那她也许早就嫁了他了!我要是早就知道了是这样——我要是早就知道了,那有多好哇!”

游苔莎又用她那两湾含嗔凝怨的湛湛秋波,朝着月亮看了一下,跟着非常像打了一个寒噤似的,很伤心地叹了一口气,走到房檐下面的阴影里去了。她在“披厦子”里把戏装卸下,把它卷在一起,然后进了屋子,上了自己的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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