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一过,天空已全然亮透,鸟啼虫鸣渐渐安静下来。

廉钊慢慢走着,只觉得沉重。由心至身,都迟钝起来。他停下脚步,犹豫着,最后还是回了头。

身后,惟有萋萋芳草,零落野花。他就那样静静看着,许久,直到右手臂上的刺痛一阵强似一阵,他才回过神来。

昨晚与纤主曦远交手,曾中了她三枚封脉针。那针并未伤及穴道,他也不曾放在心上。而这一路匆忙,更是不曾注意伤势。

他隐隐觉得那痛楚不一般,便挽起袖子,只见右手臂上赫然有三个青黑色的斑点,斑点周围的肌肤浮肿,时时刺痛。

他立刻将方才解下的蒙面方今拧成一股,扎紧了上手臂。刚做完这一切,就听马蹄声,夹杂着脚步声,急急逼近。他放下袖子,戒备起来。周围并无可以躲避的地方,他还未想到对策,一队人马便已赶到,将他包围了起来。

“廉公子?真是稀奇,您怎么在这里?”一骑人马上前,曦远坐在马背上,含笑对廉钊道。

廉钊镇定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你无需多问。”

曦远下马,故作姿态地打量了廉钊一番,道:“廉公子这身夜行衣好生眼熟,说起来,方才神农世家出了大事。有人闯了进来,放走了要犯,还纵了火。其中有个黑衣人也是廉公子这般打扮呢。”

廉钊自然知道她话中有话,分明是心照不宣。他却依然冷静道:“这件事我已知道了,我也是追踪那些逃犯才到了此地。可惜贼人奸狡,失了踪影。”他说完,迈步,“与其盲目找寻,不如暂先回去,从长计议。”

“廉公子所言甚是……”曦远说话之间,目光紧紧锁着廉钊的举动。她的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突然出手,欲抓廉钊的右臂。

廉钊早已有了防范,敏捷避开。他皱眉,“纤主这是什么意思?”

曦远失手,却也不恼,她依然笑着,道:“啊,廉公子不要误会,我方才看您的手臂好像有些古怪,怕您受了伤,一时心切罢了。”

廉钊道:“多谢纤主关心。”

曦远道:“不瞒廉公子说,方才那黑衣人的右臂上中了我三枚封脉针。您也知道,住在神农世家,每日看着那些毒啊药啊的,难免心生好奇。我便在针尖上抹了点东西。一时好玩,我也不知道抹的是什么,那中针的人怕是要吃苦头了。若是不幸失了条手臂,怕就不能挽弓射箭了。”

廉钊闻言,看着她,道:“纤主句句都有深意,难道是怀疑我是那黑衣人?”

“曦远不敢。廉公子乃是神箭廉家的当家,圣上面前的红人,又怎么可能做出违抗圣命,私放要犯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来呢?”曦远低头,如是道。

廉钊微微皱眉,包围他的皆是神霄派的门人。曦远的语气逼人,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看来,他脱不了身……

“纤主所得没错。”一个清朗女声响起。只见数十名弓箭手策马而来,为首的,是廉盈,她正坐在马背上,俯视着曦远,道,“我廉家世代为官,忠君爱国,又岂会做出如此欺君之举?”她说完,眼神直指向廉钊。

廉钊心中忐忑,甚至无法直视廉盈的眼睛。他垂下眉睫,一语不发。

“诸位忙碌一夜,想必累了,请先回神农世家休息。搜捕犯人就交给我们吧。”廉盈道。

曦远看了看那队弓箭手,立刻笑着附和,随即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开了。

廉盈看着廉钊,一字字道:“当家,你也随我回去吧。”

廉钊这才抬眸看着她,点了点头。

……

夜间一场火事,神农世家忙碌许久,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便又急忙追击逃跑的囚犯。幸而廉家的兵马赶到,才缓了众人的疲惫。

廉家是贵客,神农世家辟出了一个别苑供其起居休憩。廉盈与廉钊一回到神农世家,家将便层层把守,将这别苑隔绝了开来。

廉盈与廉钊进了房间,家将阖上房门,肃立在门外。

廉盈在房中站定,转头看着廉钊,而后,一把擒住了他的右手腕。

痛楚让廉钊微微皱起了眉头。

廉盈拉开他的袖子,看到那青黑伤痕的时候,眉目中瞬时有了怒意。“当真是你……”

“姑姑……”廉钊想解释什么,但却被廉盈打断。

“你上次对我说的,都是谎话!什么好好安抚利诱,让她归顺朝廷……全是一派胡言!”廉盈松开他的手,道,“我是你姑姑,你竟然为了她,连我都骗!”

廉钊无言以对,只得沉默。

“你对她倒是情深意重啊,连那一干贼党也替她放了。”廉盈的语气冰冷如霜,“廉家不屯兵、不居功、不恃宠。能在朝中立足,靠得就是一个‘忠’字。你现在放走要犯,罪犯欺君,你是要廉家为你的这段孽缘陪葬么?!”

廉钊闻言,开口道:“所有的罪责,廉钊会一力承担,决不敢累及家人。”

“好,好一份深情厚意!”廉盈的情绪已近悲愤,“你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是吧?你难道就忘了,17年前鬼师所做的一切?!难道就忘了,你的姑丈是为了什么一辈子都只能在黑暗中度日?!”

“姑姑,闯廉家的人是鬼师,不是她!鬼师已经死了!”廉钊出声,带着沉痛反驳。

廉盈微微一愣,“鬼师死了?”

廉钊点了点头,“三月初三,为人所杀……”他开口,慢慢道,“他已经死了,我们还能找谁报仇?”

廉盈看着他,似有混乱。

“姑姑,小小没有错……17年前,她还没有出生哪。您怎么能把仇算在她的头上?”廉钊上前一步,道。

廉盈犹豫片刻,退了几步,怒道:“我不跟你算私怨!你放走的那些朝廷要犯,难道也是情有可原?!”

“姑姑,廉钊斗胆问一句……齑宇山庄的事,您难道是一无所知的么?”廉钊说道,“神霄派、纤丝绣庄,还有神农宗主石蜜,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在您眼中,难道是对的?……廉家奉皇命与神霄结盟,但却不能正邪不分,颠倒黑白!”

“你……”廉盈心中思绪尚乱,无法反驳。但片刻之后,她又带着怒意道,“我不屑与你争辩,我会传书给大哥,一切交由他定夺!从今日起,廉家的兵马听我的号令,你休再插手!”

她说完,推门走了出去。

廉钊的心中亦是纠结,伤口的痛楚加剧,他扶着桌子,慢慢坐了下去,紧皱着眉头。

这时,家将端着托盘走了进来,盘内放着数个开了小孔的牛角筒,更有烛台纱布,金创药剂,小碗清水。家将放下托盘,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的廉盈回头看了一眼,道:“你手臂的毒伤不能再拖了,尽快吸出毒血。”

廉钊想要答应,但房门已被冰冷关上。他看了看盘中的器具,深深叹息。

……

廉盈出门,一脸冰冷地往外走,刚出别苑,就听到了嘈杂声。

她心中不悦,更是躁怒。她带着家将,大步往声源处走去。就见别苑之外,大堂的花厅里,站着一个人。一大群神霄弟子挤在周围,却没有人轻易上前。

廉盈看到那人的时候,惊讶不已。

那是个不过十六岁的女孩,身上一袭淡绯衣裙,映得她的脸颊微红。她站在花厅中,看着包围着自己的人,脸上分明有怯意。

廉盈皱了皱眉头,举步上去,喝道:“左小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单枪匹马来神农世家!”

小小猛地一惊,看到廉盈的时候,稍稍退了几步,眉宇间的惶恐更甚。

“我……”她鼓起勇气,道,“我……我是来归顺朝廷的。”

廉盈不解至极。而此时,曦远和石蜜也已赶到。见到这般情状,曦远冷冷道:“你以为我们还会相信么?”

小小看了看曦远和石蜜,又看了看廉盈,认真道:“这次是真的!”

“哼!你当我们是三岁稚子?!”曦远取出封脉针,作了攻击的架势。

然而,下一刻,廉盈抽出佩刀阻了她的攻击。

曦远虽有不满,但碍于尊卑,只得收了武器,不再作声。

廉盈执刀,走到小小面前,刀尖直指着小小的鼻尖。

“现在你是自投罗网,还敢提什么归顺。”廉盈的语气里,带着森冷的恨意,“我们的帐,该好好算一算了!”

小小心中恐惧,但却不能后退一步。她站在原地,看着那刀尖锋利,轻轻地重复,“我真的是来归顺的……”

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让廉盈有了迟疑。17年前……17年前,她还没有出生……

这个念头一过,廉盈皱眉咬牙,随即,放下了刀子。她一把擒住了小小的肩膀,不由分说就扯着她走。

小小吃痛,却知不能反抗,只得乖乖地跟着走。

廉盈大步走进别苑,来到厢房之前,一下推开了房门,把小小推了进去。

小小踉跄几步,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廉盈冷冰冰地开口,吩咐家将:“锁上房门,严加看管!”

小小大惊失色,扑到门口,房门却已经关上。她用力过猛,去势难收,脸直接就撞在了门板上。她含泪,揉着自己的鼻子,哀怨道:“等等啊……我……我想见……”

她还没说出那个名字,却惊觉自己身后有人。她猛地转过身子,背贴着房门,然而,她的惊恐在看到那人的时候,烟消云散。

廉钊坐在房中的桌前,惊愕地看着小小。

小小的背慢慢离开门板,怯怯地开口,笑着唤了一声,“……廉钊……”

廉钊猛地起身,脸上的惊讶丝毫未褪,“你怎么会……”

小小立刻大声回答,“我是来归顺朝廷的!”

廉钊更加惊讶。许久,他才平复了情绪,低声道:“这一次……你想要什么?”

小小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愧疚得无地自容。每一次,她都以“归顺”作交易,或是救人,或是自救。不知不觉间,她伤了他多深呢?

小小低头,道,“对不起……”

廉钊轻叹一口气,“这次……我没办法帮你……”他低头,看着桌上疗伤器具,语气稍稍阴郁,“你怕是走不了了……”

小小眨眨眼睛,“啊?我不想走啊。我真的是来归顺朝廷的。”

廉钊愈发不解,他抬头看着小小,微弱的期待在心中慢慢萌芽,但理智却狠狠将其压抑。他试着心无杂念,却又迫切地想知道什么。

小小慢慢走过去,不知是胆怯还是急切,让她的心跳慢慢加速,但那节奏却平稳得不可思议。

“我……”她深吸一口气,道,“我想留在喜欢的人身边,可以么?”

廉钊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怔怔地无法反应。

小小只觉得全身的血气都往上冲,脸颊热得发烫。

“……我知道,我骗了你很多次……你……”小小的手紧紧抓着衣襟,说话的声音微颤,“你再原谅我一次,行么?”

廉钊呆呆地看着她,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在他眼前的她,是如此真切,两人间隔着的,仅仅是一步之遥。所有的阴郁和压抑,化作了狂喜,在一瞬间沸腾起来,侵吞理智。

她忐忑地等他回答,却只有沉默环绕四周。她不安地抬眸,却见他突然踏上一步,左手轻轻揽上她的脖子,微微倾身,吻上了她的嘴唇。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小小僵住了,思绪完全停住。她睁大了眼睛,不知道如何应对。

慢慢地,她却听到了,他狂躁不安的心跳。体温,呼吸,脉搏,都如此清晰,让所有的感觉都敏锐了起来。她这才发现,他的唇是如此柔软温暖,甚至微微带着颤抖。

然而,她还来不及更切近感受,他便匆忙退开。哑着声音,道:“抱歉……唐突了……”

小小慢慢抬头,就见他脸颊微红,眸中竟带着泪光,说话之间,泪水已然落下,润湿了脸颊。

她第一次知道,一个男子,可以如此惹人疼惜。

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踮起了脚尖,轻轻地吻上他的唇角。泪水微咸,慢慢染上了舌尖,那种滋味竟让心口隐隐生痛。她闭上眼睛,放弃所有矜持,深深吻了下去。

他惊讶之间,嘴唇微启。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却依循着心意,舔上了他的舌尖。刹那之间,思念如烈火燎过,再无法控制。

那一刻,满溢的幸福感,让小小几近晕眩。然而,突然之间,她被用力推开。她猛地一惊,心中生了恐惧,惶惑地抬眸,看着廉钊。

廉钊一手推开她,另一只手掩着自己的嘴。他眉头紧锁,眼神微恼,开口,“……你……这……这是成亲之后才能做的事……”他的声音认真严肃,但气息零落,分明是惊魂未定。

小小愣住了,好一会儿,她控制不住地笑了出来。她伸手环上他的脖子,切实地抱着他,道:“我负责……”

廉钊也笑了出来,迟疑地环起了手臂,轻轻拥着她。

“廉钊……”小小开口,“其实,天高海阔、自由自在,不是我的志向……”她笑着,欢乐地说道,“我明明是想拐个良家公子,混吃骗喝才对。所以……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不管你原不原谅我,我都不会再离开了……”

廉钊的手臂用力一分,低低应道:“嗯。”

两人就这样抱着对方,谁也不再多说一句话,时间慢慢流过,夏日的阳光炽烈,透过窗扉,洒在两人身上。

片刻之后,小小怯怯地开口,道:“廉钊……你觉不觉得……呃……有点热?”

“嗯。”廉钊回答,他顿了顿,又道,“小小,其实……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啊?!”小小惊呼一声,松开了手,“对不起,对不起,没事吧?”

廉钊笑着轻抚着自己的右臂,他摇了摇头,开口道:“没事。我原谅你。”

小小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微微一愣,随即,满满的幸福涌上,染着她的笑容,熠熠生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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