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去世至今,小小还是第一次梦到他。

梦里,她静静地跟着师父走在开满桃花的山路上。师父说着什么,只是,她一句也听不清。

满树的桃花,在月光下散发着朦胧的光,华美得让人窒息。她停在桃花树下的时候,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撒在肩头。

这个时候,师父突然陷进了地下,她惊慌失措地想要拉住他,地面上却出现了许许多多的蛊虫。她却顾不得惊恐,狂乱地用手拨开那些虫子,拼命地想要挖出什么来。

她的身边站了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不停地说着:“复活死者,有违天道……”

她不管,继续努力地挖。最后,她终于挖到了,但出现在泥土中的人,是温宿……

她就是这样被吓醒的……

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横在她眼前的手。细致光洁,柔软白皙,显然是女子的手。

“呀,你醒了。”说话的声音温柔,似曾相识。

小小侧头,看了一眼,有些惊讶地道:“沈小姐?”

坐在床头替她擦汗的,正是沈鸢。

沈鸢的神情关切,道:“听你一直呓语,伤口疼么?”

小小这才想起先前的种种来,她被“三尸神针”击中,然后,廉钊出现,阻止了一切,然后……

她抱着被子,慢慢坐起来,就发现自己的衣物已全被除下,四肢之上隐隐有些红点。说不上痛,仅仅是有些发麻罢了。

沈鸢见她茫然,便笑道:“针已经全部取出来了。我替你拿换的衣物吧。”她说完,起身,去取一旁的衣服。

小小的思维有些跟不上,她看看四周,这是一间装饰朴素的房间。几缕月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正照着她的床头。

“沈小姐,你怎么在这儿?”她的眼神最落在了沈鸢的身上。

沈鸢笑着,道:“我本是随曲坊坊主去‘醉客居’找你们的。不想迟了一步,正巧遇上了廉大哥,所以便一同来了。”

小小点了点头,依然理不清头绪。她摸摸额头,闭上了眼睛。

沈鸢抱着衣服走到床边,道:“左姑娘,你先穿上衣服吧。我去通知廉大哥。”她说完,含笑离开。

小小目送她出门,突然想到了什么。“沈小姐……其他人呢?”

她喊了出来,却以传不到沈鸢的耳中。

糟了!竟然被梦吓傻了!现在根本不是安心的时候啊!银枭呢?李丝呢?还有洛元清、巴戟天……现在都在哪里啊?温宿……他身上还带着重伤,要是有个万一……

她想到这里,顾不上手脚的酸麻,套上了衣服,急忙下床。

“左姑娘,神针影响气血运行,你尚需休息,不宜下地。”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小小大惊失色,几乎尖叫出来。

石蜜就站在房门口,神情是一贯的平静冷然。她的身后,依然跟着提灯的彼子,架势十足。

“宗……宗主……”小小僵硬地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钻进被子里会比较好。

石蜜慢慢走到床边,伸手,替她把了脉,道:“你若是有内力,便能自行调息。如今,血脉不畅,恢复稍慢。本座为你调几副药,你喝下,好得快些。”

小小惊恐地点着头,只觉得诡异。照理来说,她先前用话刺激石蜜,破了她的“炎神觉天”。如今,石蜜却如此关心她的伤势……难道,是因为廉钊的关系?可是,石蜜是如此好商量的人么?

她正想着,却听石蜜说道:“令师叔的经脉,本座已全部接上……”

本来还在思索的小小,因为这句话而愣住了。

“只是,他身上还有奇毒‘七杀’。要治‘七杀’,需得时日。他身体虚弱,方才续脉时,更耗费了体力,怕是撑不住的。依本座看,需有人为他运功调气,规整内息才行。”石蜜倒是不以为然,继续说道,“东、南两海的内力皆为太阴流,是最合适的人选。你若真想救他,就试着找南海相助吧。”

小小已经听傻了。什么情况?石蜜不仅不报复她,还救了温宿?!为什么?!

这时,石蜜浅浅笑了起来,道:“你既然有不惜一切救他的心,要做到这些应该不难吧?”

小小猛地明白了过来。当初那些用来刺激石蜜的话,难道……难道……难道石蜜完全没有察觉那是刺激?!为了引起石蜜的“思”,特地说了很多温宿的事,虽然到了后来,那些话也不完全是假的……难道,石蜜已经因为感同身受,所以……所以……所以把自己当作能够彼此了解的伙伴了???

小小完全僵硬了,说不出话来。

石蜜的微笑却还留在眼睛里。“他就在隔壁的厢房。”她说完,转身离开了。

小小呆在床上,片刻之后,含泪感叹。坏事……要在当事人领会的情况下,才是坏事啊……

轻缓的敲门声,就在那一刻响起。

她抬头,就见廉钊站在门口,微垂着眉睫,开口道:“你还是没锁门啊……”

那一句话,让小小失神。锁门……这件事,他究竟提醒了她几次了呢?

廉钊走进来,开口问道:“方才,我看到石蜜,她找过你?”

小小点了点头。

“她……没对你怎样吧?”

小小摇头。

廉钊似乎是松了口气,但也在那一刻,想不出要说的话。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神农世家的事,是江湖争斗。朝廷不便插手。巴戟天和银枭一行,如今都囚在神农的地牢中,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小小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廉钊的立场,这么做是应该的。

“你现在……”廉钊看着她,斟酌着问道,“还愿意归顺朝廷么?”

小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归顺朝廷,固然可以保全自己。但是,银枭和巴戟天他们呢?现在那么做,不就是背叛么?而今的局势,用自己的归顺来交换他们的平安,也绝对不可行啊……

“你好好休息吧。”突然,廉钊这样说道。

小小抬眸,却见他笑着,眼神里,有着深切的温柔。

“廉钊……”她急忙起身,想说些什么,可是,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

廉钊笑着,道:“我太急躁了,抱歉。你饿了吧,我已经吩咐厨房做东西了,稍后就会送来。我先告辞了,归顺的事……稍后再说吧。”

小小心中压抑起来,那种难受让她不知所措。她突然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眼看廉钊快要出门。她强压着内疚和无奈,开口道:“廉钊,我……我师叔……”

廉钊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说道:“骨鞢,还有你所有的行李,我放在桌上了……”

他说完,走了出去。

小小回头,看着桌上。桌上,放着她的三弦、帐本和行李。那枚刻着廉家家徽的骨鞢,被拿了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一旁。

小小走过去,拿起那枚骨鞢,突然之间,有种想哭的冲动。这枚骨鞢,他曾是如何郑重地交付给她,还笑着告诉她:这是廉家信物,江湖我不敢说,若是官府中人看到这枚鞢,都不会为难你。

拥有这枚骨鞢,即便她要进神农世家的地牢提人,恐怕也不会有太大的障碍吧。

她把骨鞢放进掌中,抱在胸口。只觉得心中一丝丝刺痛起来,他们已经越走越远……也许,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位置了。但是,他这样不合立场的温柔,却让她不舍,她是不是还能保持着天真的美梦,继续期待什么呢?

小小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的她,只能做自己能做到的事了!

她平复了心情,拿着那枚骨鞢,下定了决心。

……

廉钊出门的时候,脸上的笑意便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略有些无奈的痛苦神色。

他走了一段路,便停下了步伐,脑海中,不可控制地想起她的犹豫。归顺朝廷……她怎么可能做得到呢。他不是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么?事到如今,他到底还在奢望些什么啊?

“廉大哥?”

听到有人唤他,他竟吓了一跳,看到说话的人时,好不容易才挤出了笑意。

“沈小姐。”

沈鸢也被他的反应吓到了,但她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温柔有礼,“廉大哥,这么快就出来了?”

“嗯。”廉钊笑着,回答。

沈鸢察觉了些什么,道:“廉大哥,有些话,你对左姑娘说清楚,会比较好吧。”

廉钊沉默片刻,道:“不必。”

“为什么说‘不必’?”沈鸢皱眉,“你不是为了她才来这里的么?神农世家的事,也不是你想要见到的啊。你什么都不说的话,岂不是做了坏人?”

廉钊垂眸,不回答。

江湖之争,本就分不清对错黑白。但当日齑宇山庄之内,他见过神农的几位长老。那种医者的高洁,让人敬佩。而石蜜,却让他隐隐看见了陵游的影子。若不是皇命,他绝不愿意与这些人同流合污,更不能眼看着神农世家被如此颠覆。只是,那些想法,都仅仅是“若不是”罢了……

“廉大哥……”沈鸢见他沉默,唤了一声。

廉钊抬眸,笑了笑,“不说这些了。沈小姐,我一直都来不及告诉你。当初齑宇山庄一别之后,我派人将沈老夫人接出,现在安置在廉家的别馆。沈小姐想见的话,随时可以去。当初地宫内的事,我也知道一二,待事情告一段落,便会向圣上禀明,还齑宇山庄清白的。”

沈鸢听到这番话,双眸里泛起了光彩,满脸感动。

“多谢廉大哥。”她福身行礼,感激道。

“沈小姐不必多礼,当初的事,廉钊多少也有些责任。”廉钊说道,“这是应该的。”

沈鸢笑着,“其实,我在‘醉客居’见到廉大哥的时候,真的有些害怕。你看起来,完全变了一个人。不过,一路而来,我也明白了许多。”她认真地说道,“你没变。只是我从不了解真正的你罢了。这个道理,左姑娘一定也明白的。”

廉钊愣了愣,“我……”

“左姑娘也一样啊。”沈鸢笑道,“其实,如果能彼此了解的话,就能发觉的,一切都没变。”

廉钊笑了出来,道:“沈小姐才是没变的那一个啊。”

沈鸢不觉脸红,“我?”

“嗯。”廉钊笑道,“谢谢了。”

沈鸢低了头,道:“沈鸢并没有做什么值得感谢的事啊。”

“这些就够了。”廉钊说道,“听到这些话,我也稍稍放心了。”

沈鸢看着他,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伤感。但她也知道,不宜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想了想,道:“对了,廉大哥,我有一事相求。”

廉钊点头,“你说。”

沈鸢小心地措辞,道:“昔日我被囚,是银枭和鬼媒出手相救……我知他俩是朝廷要犯,可是,至少见一面……”

廉钊不等她说完,便笑着回答道:“沈小姐,即便是死囚,也可探监。这种事,不必问过廉钊。”

“多谢。”沈鸢笑着应答。

廉钊点点头,“我还有事,沈小姐请自便吧。”

他说完,便离开了。

沈鸢站在原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

沈鸢进地牢的时候,果然没有受到阻挠。她小心翼翼地跟着士兵来到囚禁银枭一行的囚室之前。就见银枭、李丝、洛元清还有巴戟天等人,都被囚禁在相邻的囚室之中,样子虽然有些狼狈,但看起来,并未受到什么伤害。

“哟,奴家当是谁呢,这不是沈家的大小姐么?”李丝看到她,笑着开口。

听到这句话,银枭微惊,抬眸看向了囚室外。

沈鸢上前,紧张道:“你们没事吧?”

“除了内力被封之外,倒是没什么事。”李丝起身,道,“沈小姐看来是混得不错了,果然是官家公子和世家小姐,很容易相处啊。”

沈鸢的脸立刻红了起来,“你胡说什么,我与廉大哥,只是朋友罢了。”

“呀,廉大哥,好亲热的叫法。”李丝继续调侃。

“媒婆,住口!”银枭突然喊了一句,他起身,走到囚室的栏杆前,看着外面的沈鸢,“你来这儿做什么?”

沈鸢看到他,本来的温柔有礼便消退了一半,“我不过是来看看你们罢了,不行么?”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银枭没好气地说道。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劳你过问。”沈鸢不甘示弱,回了一句。

银枭双手环胸,道:“我可不是过问,只是怕这里污秽,脏了小姐的鞋。”

“多谢关心。”沈鸢回答,“沈鸢不是什么大小姐,只是‘曲坊’内的一名弟子罢了。”

这句话一出口,银枭说不出话来,李丝却笑了出来,道:“兰陵一醉三百年。”

沈鸢笑了笑,接道:“且共清梦在人间。”

听到这句回答,银枭愣了片刻,随即便扭头,不再开口。

沈鸢见他沉默,略有些得意,“沈鸢虽是一介女流,也懂得有恩必报,少看不起人了。”

银枭不反驳,自顾自沉默。

“说起来,沈小姐竟能进地牢,真是让奴家佩服。” 李丝笑道。

“我只是拜托了廉……”沈鸢顿了顿,“廉公子罢了。”

“那朝廷鹰犬会这么好心?”银枭开口,语气不悦。

“廉公子才不是什么鹰犬。他正直纯良,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沈鸢不满道。

“助纣为虐,还不是鹰犬?!他要是真的正直纯良,为何眼看着石蜜颠覆神农世家,伤人害命?!”银枭怒道。

“你又怎知这是他喜闻乐见的?!他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和这些人合作!你们现在能平安无事,难道不是托他的福么?!”沈鸢也怒了,道。

“他居心叵测,难道你要我谢他!”

“至少不准你说他的不是!”

“你……你这么维护他,还说不是对他有心?!”

“我就算对他有心,也不关你什么事!”

沈鸢说完这句话,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李丝掩嘴而笑,道:“哟,强盗,你还真是口不对心。先前,不还抱怨奴家送走沈小姐,没让你见上一面么?这会儿,怎么欺负起人家来了?”

“媒婆,不用你多嘴!”银枭转身,径直走到一边坐下,不理会众人。

沈鸢也侧开了头,不再说话了。

正当李丝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的时候。突然,一行士兵走了过来,打开了洛元清的牢门。

为首的,是廉家家将,他开口道:“洛姑娘,请出来吧。”

洛元清不解地看着他们,站了起来。

“左姑娘吩咐,带你去见她。”那家将补上了一句。

“左姑娘?”不仅是洛元清,所有人都疑惑起来。

家将点了点头,道:“请出来吧。耽误了命令,属下也不好交待。”

洛元清看了看众人,随即走了出去。

这一行人离开,银枭和李丝面面相觑。

“你们不必担心,左姑娘很好。她找洛姑娘,定有她的打算。”沈鸢开口,说道。

李丝想了想,道:“说得也是,左姑娘可不是泛泛之辈……沈小姐,那接下去的事,就麻烦你了。”

沈鸢点头,“坊主已经往这儿来了,不日便到。诸位可以放心。”她看了一眼银枭,道,“我不便久留,先出去了。”

“喂……”

沈鸢没走几步,就被银枭叫住了。她皱眉转身,道:“还有什么指教?”

银枭斟酌了半天,道:“你别和姓廉的小子太亲近了,他怎么说也是小小那丫头的心上人……”

“你放心。拆散人家姻缘的事,沈鸢不会做!”沈鸢带着愠怒,回答。

“你也是……”银枭没有生气,又说了一句,“你若是喜欢上他,我便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沈鸢愣住了,待回过神的时候,脸颊已烧得绯红。她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跳,嘟哝着道:“关我什么事啊……”

她说完,扭头,一路小跑,出了地牢。

李丝看着银枭,笑了。“呐,强盗啊,你这是吃醋?”

银枭不回答。许久,才问道:“喂,媒婆,你到底把这大小姐送去‘曲坊’做什么了?”

李丝悠然回答,“呵呵,秘密……不过,这位小姐,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姐了哦。”

银枭道:“太危险了吧,她可是一点武功都不会……”

“你别太小看女人了。”李丝席地坐下,笑道,“拭目以待吧。”

银枭只得沉默,带着几分复杂的心情,望向了牢门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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