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有一处酒铺。

酒铺里卖的是最平常的酒,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酒铺内外全是女子了。

进酒铺之前,怀仁只想着,这不过是个以酒铺作掩饰的销赃窝罢了。但之后,他便明白,这小小的酒铺,大有乾坤。

酒铺的门面只有一丈有余,入内之后,便是储酒的地窖。走进地窖之后,引路的少女推开一扇暗门,含笑示意他们进去。

看到那门后的景象,怀仁不禁惊讶。

那是三丈见方的庭院,庭中挖了小池,池中种着莲花,饲着锦鲤。庭院四周悬满宫灯,亮如白昼。

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妖娆妇人扭着腰款款而来,道:“哟,秀秀,大半夜的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齐秀的眼睛依然火辣辣地睁不开,只是随意应付了几句。

那妇人注意到她的眼睛,皱了眉,上前。

“只是普通的石粉,没有大碍。”怀仁开口,道。

妇人听罢,看了怀仁一眼,随即让身旁的少女扶齐秀到一旁的榻上躺下,又取来清水,替她清理双眼。

清理完毕,那妇人抱起“赃物”,道:“坊主去了总舵,这些东西就先放这儿罢。方才小月回来说,镇上正闹着要捉大盗,你们在这儿暂避,天亮再走罢。”说完,她领着身旁少女,走了出去。

几人一走,庭院内便只剩了齐秀和怀仁。不自然的沉默,盘桓在两人之间。

“呃……”齐秀开口,欲言又止。她思忖再三,道:“今天的事,你绝对不能对阿衡讲啊。”

怀仁起身,走到池边,看着池中锦鲤。“你的武艺不弱,为什么不教他?”

齐秀叹了口气,“他要是学了武艺,一定会去报仇,到时候,有几条命都不够花啊……”

怀仁看着池中锦鲤优游,道:“我听他说要找杀父仇人。你的口气,却像是知道仇人是谁。”

齐秀沉默再三,终开口道:“你若是我,一定也不会告诉他。”

怀仁不以为意,道:“你莫不是要告诉我,你们的仇人是朝廷?”

齐秀笑了,“那倒不是……”她幽幽叹了口气,一贯明朗的语气里,有了些微的寒意,“鬼师韩卿,这个名字你听说过么。”

他猛地一惊,转身看着她。

她的视力尚未恢复,看不见他的表情,见他猛然转身,她笑着,道:“看来你是听过了,怕了吧!呵呵……”

他只觉心头冰冷,他努力回忆,却始终记不起自己做过什么。

“他是昔日岳飞元帅麾下参军,文韬武略,赫赫有名。但是,你不知道吧,他曾经闯过江湖上九个门派……”

此时此刻,他惟有沉默。

“……数百年前,戚氏造了九件兵器,统称‘九皇神器’。‘得九皇器者,得天下’,江湖上,每个人都想得到这九件神器。我大哥虽然是个盗匪,但也想要见识见识这闻名天下的神器。五年前,他查到岭南霍家拥有‘九皇神器’之一,就混入霍家,准备偷盗。不料,鬼师也为神器而来,一夜之间灭了霍家满门。霍家当家临死之前,将那神器托付给了家仆。好死不死,那家仆是我哥装扮。他本以为自己捡到了便宜,却不想,招惹了杀身之祸……”齐秀说着说着,笑着叹起了气,“他也算有本事了,带着重伤,撑回了岫风寨,却只跟我说了‘鬼师韩卿’这四个字……报仇倒是小事,只是我大哥一走,岫风寨便四分五裂,后来又遭官府追剿,男丁都充了军……”

丝丝的寒意在他的血脉里游走,让他的手指都冰冷起来。

“哈,怎么样,是不是很凄惨?”齐秀笑起来,“老实说,我要是把这个编成段子上街卖唱,说不定能大赚一笔,嘿嘿!”

“你……”他的声音微有些滞涩,“你当真不想报仇?”

齐秀揉揉眼睛,站起来,夸张道:“鬼师韩卿喂!听说他身高八尺,臂长三尺,面黑如墨,眼如铜铃,声如洪钟,刀枪不入,拳打南山猛虎,脚踢东海蛟龙,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我去报仇,岂不找死?”

他愣住,有些反应不过来。

“若是你有机会能杀他呢?”片刻之后,他开口,这样问道。

听到这句话,齐秀想了想,开口:“英雄,我不太会想‘若是’哎……” 齐秀一脸夸张的悲愤,道,“其实吧,有时想想,鬼师杀过那么多人,说不定根本记不清谁是谁。我报仇的时候,恐怕还得把这段子给他讲一遍……唉,这才叫惨!”

齐秀凭着模糊的光线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所以说么,记得的人才真受罪!‘报仇’这东西,又不抵钱,又不管饱,一点用都没有。人哪,还是要脚踏实地地过日子才是!”

沉默,让齐秀有些尴尬,她收回自己的手,眼前依然模糊一片,看不真切。

“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跟人说过……”她的声音微有些低沉,但却用明亮的语调来掩饰自己的情绪,“呵呵,你听过就罢,别记得太牢了。”

他不禁苦笑,点了头。

“对了……”她开口,诚恳道,“谢谢你救了我!东西卖了,我们三七!”

他不回答,轻轻拉起她的手,“天快亮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有些惊讶,不自觉地脸红。她低下头,低低应了一声,“嗯。”

……

两人从酒铺的后门离开的时候,镇上的搜捕已告一段落。待回到岫风寨,天已经大亮。

齐秀的盗窃本是瞒着寨中众人,于是便绕开正门,从后面偷偷回去。

怀仁回房的时候,小小已经醒了。她在床上坐得笔正,双眼睁得大大的,小嘴紧紧抿着。那样子,似是戒备。一见他进来,她立刻笑开了,躺倒在了床上,扭来扭去。

他见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他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摸她的头。然而,他的手刚触及她的额头,她却一缩,躲了开来。他有些惊讶,但随即明白了过来。正月风寒,加之他自小修炼太阴流内力,本就阴寒,此刻他的手冷似冰冻,难怪孩子要躲。……即使不冷又如何,他满手杀孽,这样深重的戾气,又如何能消除?

他想得茫然,手却突然被抓住了。

小小笑颜明亮,小手捧着他的手,轻轻搓着,嘴里念念有词,“焐焐手,焐焐手……”

他只觉得心头一暖,微皱的眉头展了开来。

他抽出自己的手,轻点她的鼻子。

小小咯咯笑了起来,扑倒在他膝上,又开始咿咿呀呀地说话。

他也笑,心放松的一刻,便想起齐秀说过的话:鬼师杀过那么多人,说不定根本记不清谁是谁……所以说么,记得的人才真受罪……

他静静思忖片刻,抱起了小小,走到桌边。桌上,还剩一叠白纸。他坐下,让小小坐在他膝上,提笔,仔仔细细地想,一笔一划地开始写:

建炎四年九月十三岳岚剑派……

建炎五年 ……

……

他用全尽全力思考,几乎将一生种种全部回忆一番,终于,落笔在了纸张的最后一行:

绍兴十年正月十二岫风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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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时,这一穷二白的山寨里也有了喜庆的气氛。孩童们扎了彩灯,提着到处跑。

齐秀找怀仁吃圆子的时候,就见他正认认真真地写字。

她凑过去,道:“哇,写什么?”

怀仁翻过纸张,放下笔,答道:“记账。”

“记账?”齐秀大笑几声,“英雄,你说笑呐?就你这么个穷……”

她还没说完,怀仁便抬眸,看着她。

“啊哈哈哈,你当我自言自语!”齐秀立刻赔笑,她转身,换上了甜得腻人的嗓音,“小小,吃元宵啦!”

本来在一边看春宫图的小小立刻回神,一蹦三跳跑过来,一把抱住了齐秀的腿。

“哇,好乖好乖!我们走咧!”齐秀抱起她,临走时还挑衅地看了怀仁一眼。

怀仁皱眉,起身,跟了上去,“我不是让你离孩子远一点么?”

“啊?为什么?”齐秀一脸无辜,“我又不是什么坏人。”

“半夜三更入室偷盗,不算坏人?”

“哇,英雄,你不讲义气,不是说好不说的么?”

“我不记得了。”

“啊?!喂,你不要到处讲啊,万一我被抓了怎么办?”

“你没有被抓才奇怪,这么大一个强盗窝,竟然无人怀疑……”

“哈哈,那些人才不会怀疑我咧。我可是楚楚可怜的弱女子呐!嘿嘿,所以说么,下跪求饶好处多!随时下跪还可以锻炼筋骨!”齐秀得意。

他听完,就笑了出来。

她看着他笑,颇有些成就感。那笑意里的温柔,让她想起了满山雪消,梨花遍开,道不尽的春光温润……

她正失神,却听有人唤她。

“秀秀。”

抬眸看去,一个二十五六的男子信步走来,笑得温文。

“呀!是你!!!我的钱呢?!”齐秀见到他,不顾自己抱着孩子,拔腿飞奔过去,大喊一声。

那男子拿出一个钱袋,道:“风口浪尖啊,你让我销赃,我迟早死在你手上!”

齐秀拿过钱袋,笑得欢乐,“你哪有那么容易死!”她转头,对怀仁道,“他叫贺兰祁锋,就是上次我们去的那个酒铺的大老板。嘿嘿,他其实是个消息贩子,你要是想打听什么,就找他好了。”她又回头,对贺兰祁锋道,“这是我这儿的教书先生,怀仁!”

贺兰祁锋上下打量了怀仁一番,抱拳道:“在下曲坊坊主,贺兰祁锋,幸会。”

怀仁微微颔首,道:“幸会。”他说完,从齐秀怀中抱过小小,“二位慢聊。”

齐秀见他离开,小声报怨,“……我跟他没什么好聊的呀……”

贺兰祁锋叹气,道:“秀秀,你不是这么没良心吧?”

齐秀皱眉,道:“没良心的不是我。明知道我今天要缴地租,偏偏晚上才送钱来,你存心想害死我!”

“你哪有那么容易死啊……”贺兰祁锋将她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奉还,随即含笑抬眸,看着怀仁的背影,“连鬼师都能当教书先生使唤,你可是越来越厉害了。”

齐秀一惊,“你……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贺兰祁锋叹口气,“我说,你这位教书先生,是昔日岳飞元帅帐下,左军参军,号称用兵鬼狡,冠绝天下的鬼师韩卿。听清楚了没?”

齐秀愣住了,心里突然一片空白。片刻之后,她笑了起来,“骗我的吧,鬼师明明是身高八尺,臂长三尺,面黑如墨,眼如铜铃,声如洪……”

“江湖传言,和我‘曲坊’的消息,哪个可靠?”贺兰祁锋眯起眼睛,道,“我一直都命人追踪鬼师行迹,没想到,他竟然在你的寨里。嘿嘿,你还真有本事,看来你振兴岫风,指日可待呀。……对了,前些日子,阿衡让我帮他找杀父仇人,你不是说你哥哥是病死的么?什么时候变成仇杀了?……”

接下去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猛地转身,跑开。

贺兰祁锋见状,无奈地笑了起来。

……

寨里所有的人,都聚在洞中的空地上。孩子们举着灯,欢乐跑来跑去。

齐秀站定,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能看得见的,只有一个人。

他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花灯。小小抱着他的腿,嬉笑不停。这样一抱,他便寸步难行。他哭笑不得地哄着小小,试图用花灯和圆子分散她的注意力。可小小偏偏不依不饶地缠着他。最后,他只得放弃,挂着小小这个累赘走路。

她只觉得所有的感情都搅在了一起,道不清是怒是悲。她看着那画面,竟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你怎么才来?”齐衡跑过来,不满道,“圆子都抢没了……”

他正要多抱怨几句,却见她眸中泪光隐隐,“姑姑,你……”

她低头,看着齐衡,随即笑了起来,“过元宵节,连个圆子都吃不到,不哭不行啊……”

齐衡愣了愣,“多大点事啊!需要哭么?!”

齐秀擦擦眼泪,认真道:“需要……”

她还没说完,就见小小跑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碗圆子,举得高高的。

她抬眸,就见他正被一群妇人缠住,说是要他弹唱一曲。他的尴尬,写在了脸上,忙摆手推辞。只是,一会儿之后,连小孩子也凑和了进来,嚷着要听。他无奈妥协,抱着三弦,思忖片刻,低低唱了起来:

香沁寒梅雪犹在,雨过梨花颜欲开,东风一度满章台,笑盈腮,且唱《喜春来》……

她听着,笑着,落泪……

……

日子一天天温暖起来,三月,道旁的腊梅渐渐凋谢,转而开遍了梨花。

一日清晨,齐秀照例抱着一大叠纸推开了怀仁的房门。却见只有小小一人在房里,正趴在桌上,翻春宫图。

“哇,小小,你不要这样,你师父看到,又要说我带坏小孩子了。”齐秀笑着走上去,把她抱起来。

这时,她看见了桌上一大堆线装好的小册。只记得,这几个月来,他每天一到夜里,就开始写字,写的什么她也看不懂,问他,他便敷衍。

她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虽然她目不识丁,但那清隽的字迹,看起来很舒服。

“写的什么啊……”她笑着,自言自语。

小小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册上的几个大字,读道:“道……”她看了看,跳了一个字,“……经。”

“道德经?”齐秀有些惊讶,她翻了翻桌上的册子,每一本皆是一样。她粗略一数,是二十七本,正是寨中孩子的数目。

她看着那本小册,静静笑起来。

这时,她听到有人进来,回了头。

怀仁站在门口,看到她的时候微微点了头。他走过去,从她怀中抱过小小,又从床上拿了三弦和行囊。站直了身子,开口:“打扰多日,我该走了。”

齐秀惊讶,“怎么突然……”

“寨里的孩子已经会认字了。”他走到桌边,看着那些小册,“你把这些给他们,读或临摹皆可。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齐秀看着他,沉默。

许久,她笑了起来,“这样啊……那,你多保重。”

他点头。看着她的眼神复杂难辨,他垂下眼睫,道:“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其实,我是……”

“啊!我得去告诉阿衡这个消息!”齐秀出声打断,转身跑了出去。

他愣了愣,随即,无奈地笑,“罢了……”

他并不等待,抱着小小举步离开。

来时,腊梅开遍,如今,却是梨花如雪。暖风,轻轻擦过脸颊,和着花香,甚是醉人。

他慢慢走着,试着心无杂念。

“等等!”

突然,有人赶了上来,大喊道。

他站定,转头,就见齐衡飞奔过来。

“怎么说走就走啊……”齐衡皱着眉头,“你不是说,要教我武艺的么?”

“银针的用法,我已经悉数教你。剩下的只有练习而已。”他回答。

“可是……”齐衡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皱眉思忖片刻,才犹豫道,“我听贺兰说,你是鬼师。你能教我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愣住了。

齐衡看他惊讶,笑了起来,“嘿,怎么,没想到会被戳穿身份吧!”他深吸一口气,有些不甘,道,“姑姑说了,你若真要走,我们也不好挽留……这些东西你收下吧。”

怀仁怔怔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一壶酒,一张纸。

“‘曲坊’的梨花春酿,姑姑本来就要请你的。如今就带着走罢。”齐衡道。

怀仁点点头,又看着那张纸。

“那是欠条。”齐衡笑了笑,“姑姑说了,虽然你在这儿教书,她没给过你工钱,还让你做了好久的画工。不过,你也是白吃白住。既然要走,就把帐算一算。林林总总的,你倒欠她十三文钱。她说了,日后,你如果非要一个理由,才能再来这里,那就来还钱罢……”

齐衡说完,神情便有了哀伤,“……师父,别忘了还钱哪。”

怀仁看着那张写得七扭八歪的欠条,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

齐衡见他笑,便放了心,道:“师父,保重。”

怀仁将那纸条收进怀里,胸口便生了一股暖意。

“保重。”他笑着说完,转身迈步。

暖风携着梨花,飘然如雪。怀中的小小欢乐地伸手抓花瓣,口中咿咿呀呀地哼着歌。

他笑着,听着那一首五音不全的《喜春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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