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贝里焦虑地紧握短波对讲机。

“怎么啦?”

对讲机沙沙作响,仅此而已。

“到底怎么了?”科尔贝里重复问道。

拉尔森大步走到他身边。

“你在跟消防队讲话吗?他们说刚才电线短路。”

“不是跟消防队,”科尔贝里说,“马丁出什么事了?喂,喂,请回答。”

对讲机又是一阵乱响,这回声音大了些,接着里头传来勒恩的声音,语气有些犹疑。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不知道,”科尔贝里大声说,“你能看见什么吗?”

“目前看不到。”

“之前有没有看到什么?”

“很难讲,我好像看到了埃里克松,他爬到屋顶边缘,然后我就立刻通知马丁。接下来……”

“接下来怎样?”科尔贝里不耐烦地说,“快说呀。”

“接下来警笛声就停了,埃里克松马上站起来。他背对着我,站得笔直。”

“你看见马丁没有?”

“没有,一次都没见着。”

“现在呢?”

“什么都没有。”勒恩说,“上面没人。”

“操!”科尔贝里说着放下对讲机。

拉尔森忧心地呻吟起来。

他们两个站在观景街,那儿离达拉街街角很近,离大楼不到一百码。马尔姆也在那儿,旁边还有一堆人陪着。

一名消防队员向他们走来。

“要云梯车留在那边吗?”

马尔姆看看科尔贝里和拉尔森,现在他已经不急着想发号施令了。

“不用了,”科尔贝里说,“让他们把车开回去吧,没必要让他们再待在那儿。”

“看样了贝克失败了,是吧?”拉尔森说。

“嗯,”科尔贝里静静地说,“看来如此。”

“等一等,”有人说,“你们听。”

说话的是诺曼·哈松。他朝对讲机说了些什么,然后转头对科尔贝里说:

“我有个手下现在爬到教堂高塔上了,他说好像看到贝克了。”

“是吗?在哪儿?”

“他躺在面朝围栏的北阳台上。”

哈松正色看着科尔贝里。

“他好像受伤了。”

“受伤?他在动吗?”

“现在没有。可是我的手下说,他几分钟前还看到他在动。”

哈松的手下也许没说错,勒恩从波尼亚大楼上看不见公寓大楼的背面,但是教堂面北,而且还近了两百码。

“我们得救他下来。”科尔贝里喃喃道。

“这件事得做个了结。”拉尔森郁闷地说。几秒钟后,他又说:“老实说,他根本不该一个人上去,那是天大的错误。”

“人前一套,人后却捅人一刀,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拉尔森?”科尔贝里问。

拉尔森定睛注视他良久。

“这里不是莫斯科,”他异常严肃地说,“这儿的出租车司机不会去读高尔基的书,警察也不会引用列宁的话。这里是个错乱国度中的疯狂城市。在那边屋顶上有个又可怜又可恨的疯子,是该解决他的时候了。”

“没错,”科尔贝里说,“而且他也不是列宁。”

“我知道。”

“你们两个到底在唱什么双簧啊?”马尔姆紧张兮兮地问。

两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好吧,”拉尔森说,“你去救你兄弟,我负责解决另一个。”

科尔贝里点点头。他转身走向消防队员,又停下脚步。

“如果用你的方法去干,我估计你从屋顶上活着走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你猜得出来吗?”

“大概猜得到。”拉尔森说,然后他看看站在四周的人。“我打算把门炸开,从大楼内部突击屋顶。”他朗声说,“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最多两人。”

四五名年轻警员和一名消防员举起手来,拉尔森身后有个声音说:“带我去。”

“别误会我的意思,”拉尔森说,“我不想带自认为有责任心的人上去,也不要那些力求表现的人。此去被杀身亡的概率,比你们任何人所想的还要高。”

“你是什么意思?”马尔姆不解地问,“那么,你到底想要谁?”

“我只想带那些真的打算去冒险挨子弹的人。有谁觉得这样很有趣?”

“带我去。”

拉尔森转身看着说话的人。

“好,就是你。”他说,“胡尔特,好吧,我猜你是很想去。”

“喂,还有我。”人行道上有个人说,“我也想去。”

那是个三十多岁、身材瘦削的男人,他穿着牛仔裤和皮夹克。

“你是谁?”

“我叫鲍林。”

“你是警察吗?”

“不,我是建筑工人。”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就住在这儿。”

拉尔森仔细地上下打量着他。

“好吧,”他说,“给他一把枪。”

哈松立即掏出塞在他外套胸带里的警枪,可是鲍林不想要。

“我可以用自己的枪吗?”他问,“只要一分钟就可以拿来。”

拉尔森点点头。鲍林离开了。

“那是违法的,”马尔姆说,“这样不对。”

“没错,”拉尔森说,“而且是严重的违法,更糟的是,竟然有老百姓持枪自愿参战。”

鲍林不到一分钟便拿着枪回来了,那是一把点二二的柯尔特猎枪,有着长长的枪管,可以装十发子弹。

“咱们进去吧。”拉尔森说。

他顿了一下看看科尔贝里。科尔贝里已经挟着两捆长绳,绕到街角去了。

“先让科尔贝里上去把贝克救下来,”他又说,“哈松,去找些人到门上装炸药。”

哈松点点头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已准备就绪。

“行了。”拉尔森说。

他绕过街角,另外两人跟在他身后。

“你们从南边门进去。”他们来到大楼后,拉尔森说,“我走北边。你们点燃引信后,至少跑开一段楼梯的距离,也许两段。你办得到吗,胡尔特?”

“可以。”

“很好。还有一件事,如果你们谁在上头把他干掉了,那么下手的人以后就得对此事负责了。”

“即使是自卫杀人也一样吗?”胡尔特问。

“是的,就算是自卫也一样。现在咱们来看手表对时吧。”

科尔贝里转动门把手。门锁着,但他有钥匙。科尔贝里很快打开了门。走进前厅时,科尔贝里看到马丁·贝克那件挂在钩子上的外套和放在桌上的对讲机。他一进屋内,便看到打开的窗户及外边的铁梯梯脚。梯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十分不稳。他上回爬过这种梯子之后,体重增加了不少,但科尔贝里知道这种梯子可以承担的重量远超过自己的体重,所以他毫不迟疑地爬出窗外。

他把两捆绳索斜挎在肩上,这样就不会妨碍他或绊到梯子了,接着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往阳台上爬。

自从勒恩报告说望远镜里看不到什么后,科尔贝里就一直告诉自己,情况一定糟到不能再槽了。他以为自己已做好心理准备,可是当他翻过栏杆看到马丁·贝克血淋淋地静静躺在三英尺外的地方时,仍然连气都喘不过来。

科尔贝里翻过栏杆,低身看着马丁·贝克的苍黄面容。

“马丁,”他哑声轻轻唤道,“马丁,天啊……”

科尔贝里说的时候,看到马丁·贝克紧绷的脖子上微微有脉动。科尔贝里轻轻将手指放到脉搏上,还在跳动,但非常缓慢。

科尔贝里检查好友的身体,就他所见,马丁·贝克只中了一枪,但正好打在胸膛中央。

子弹在一颗扣子中间射出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洞。科尔贝里撕开马丁·贝克浸血的衬衫,从椭圆形的伤口研判,子弹应该是从侧面射入右胸的。科尔贝里无法判定子弹是已从另一侧射出来了,还是卡在胸腔里。

他看到铁管下的地面上积了一摊血。血摊并不是很大,而且伤口的血几乎已经止住了。

科尔贝里把捆绳从头上拿下来,将其中一捆挂到上边横木上,然后拿着另一捆绳索停下来倾听。屋顶上没有任何声响。他松开绳子,将其中一端小心地放到马丁·贝克背部下方。科尔贝里悄声而快速地绑着绳子,完成后先检查绳子是否绑妥,绳结有没有松脱,最后再摸摸马丁·贝克的口袋,找到一条干净手帕,然后从自己裤袋里掏出略脏的手巾。

科尔贝里脱下羊绒围巾绑在马丁·贝克胸上,再把两条折好的手帕塞到绳结和伤口中间。

他还是没听到任何声音。

下面是最困难的部分。

科尔贝里探到阳台栏杆外往下望,把梯子拉到窗边。他谨慎地将架了推到栏杆边,拉住绑在马丁·贝克身上的绳子,让绳了缠过原本挂梯子的栏杆几圈,然后绑到自己腰上。

他细心地将马丁·贝克抬到栏杆外,自己用身体竭力撑着,让绳索绷紧。等马丁·贝克整个人悬吊在玻璃围栏外之后,科尔贝里才开始用右手松开腰上的绳结,左手则拉住马丁·贝克全身的重量。绳结解开后,科尔贝里慢慢将马丁·贝克往下垂放,他双手紧握绳子,在无法往围栏外看的情况下,尽可能估量该放多少绳索。

科尔贝里估计马丁·贝克应该已经降到打开的窗口后,才探身往下张望,他又放出几英寸绳索,然后把绳了牢牢绑在玻璃上方的横杆上。

接着科尔贝里从铁架上拿起另一捆绳子套到肩头,快速敏捷地爬下梯子钻进窗户。

已呈半死状态的马丁·贝克悬在窗户壁架下方一英尺半的地方,他头向前垂,身体斜斜吊着。

科尔贝里站稳后,才将身子探到窗台外。他两手抓作绳子,开始用力拉。他将绳子换到单手,另一手抓住马丁·贝克臂膀下的绳了将他往上拉,然后抓住他腋下,把他从窗口拖进来。

等科尔贝里解开绳了,把马丁·贝克放到地板上后,随即又爬灰梯上,解开绑在栏杆上的绳索,让绳子掉到地上。科尔贝里回到窗边,移开梯子,将梯子带下来。

接着科尔贝里把马丁·贝克背到身上,开始往楼下走。

当拉尔森发现自已犯了这辈子最严重的错误时,事件仅剩下六秒钟了。他站在铁门外,看着摊在面前的引信,才发现自己竟然没带火柴。拉尔森不抽烟,所以不会随身携带打火机。他去餐厅吃饭时,通常会带一两盒餐厅的火柴在身上,可是他上回外出吃饭后,外套已经不知换过多少次了。

拉尔森的下巴都快恼掉了。他顾不得嘴巴还没台上,就火速掏出手枪,打开保险栓,将消音器对准引信——调好角度,以免子弹弹到门,射到不该射的地方,比如说他的肚子——然后扣动扳机。子弹像黄蜂一样嗡嗡地飞过石造的楼梯问,将引信点燃。看到引信嘶嘶冒着悦人的蓝焰后,拉尔森立即冲下楼。就在他跑下一截半的楼梯时,B入口传来轰然巨响,把房子震得摇摇晃晃,接着他自己这边的火药也在四秒后爆开了。

拉尔森的动作还是比胡尔特快,或者也比鲍林快。他存冲上楼的过程中,把刚才落后的一两秒给追回来了。铁门已经不见了,或者应该说是平躺在地上了。再上半截楼梯,就到达加了铁条的玻璃门边。

拉尔森一脚将门踹开,来到了屋顶上。准确地说,他就站在两栋顶楼公寓问的烟囱旁。

拉尔森一眼便看到埃里克松拿着那把丑恶的约翰森自动枪,跨站在屋顶上。可是埃里克松并未瞧见拉尔森,显然全副心思都放在第一个爆开的门上,注意力都集中在人楼的南半边。

拉尔森一脚踩住面街的护栏,用力一撑,站到顶楼房子的屋顶上。埃里克忪转过头来看着他。

两人之间尽管相隔十二英尺,但彼此形势高下立判。拉尔森将对方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手指扣在扳机上。

埃里克松似乎不以为然。他继续转身,将枪口转到对手身上。然而,拉尔森并未开枪。

拉尔森一动也不动地瞄准埃里克松的胸口,埃里克松的来复枪管也对他转了过来。

就在此刻,鲍林开火了。这一枪射得奇准,他的视线大半被拉尔森挡去了,但他还是准确地从六十几英尺外,射中埃里克松的左肩。

来复枪“咣”一声掉在铁皮屋顶上,埃里克松身子一扭,倒了下去。

接着胡尔特也赶到了,他用枪身击打埃里克松的后脑,声音听起来十分残酷。

屋顶上的男子静静躺着,血从他头上涌出。

胡尔特重重喘着气,再次扬起枪。

住手,”拉尔森说,“够了。”

他把枪放回枪套上,整理好头上的绷带,然后用食指弹掉沾在衬衫上的一大粒煤灰。

鲍林也爬到屋顶上了,他左看右看。

“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开枪?”他问,“我不懂——”

“没人期望你会懂,”拉尔森打断他说,“对了,你那把枪有执照吗?”

鲍林摇摇头。

“那么你大概有麻烦了,”拉尔森说,“走吧,咱们把他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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