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刚过,他决定不多想了。

稍早他拿来写东西的蓝圆珠笔,此时躺在报上字谜游戏的右边。阁楼里狭窄凌乱,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矮桌前的破木椅上,顶头悬着垂着长穗的黄色圆灯罩。灯罩的布料因年深日久而退色,旧灯泡泛着微弱昏黄的光。

屋里很静,却非无声——屋中其实有三个人在呼吸,屋外更隐隐传来模糊而无法辨识的低响,那声音也许是远方公路上的车流,是遥远的海潮,抑或是大都市里百万人口在睡梦中发出的声息。

阁楼里的男子穿着米色夹克、灰色滑雪裤、机织的黑色套头毛衣和棕色滑雪靴。他蓄着一大把修剪整齐的胡子,颜色比他整齐地往后梳理的头发略淡。他的脸很窄,侧面棱角分明,五官突出。在他那充满怨恨及顽强的冷峻面容下,有着近乎童真的神情,看来脆弱无助而惹人心疼,同时又隐隐透着一丝狡黠。

男人有着湛蓝色的眼睛,眼神虽然静定,却茫然失焦。

他看起来就像个突然变老的小男孩儿。

男人已经这样静静不动地坐了快一个小时了,他的手放大腿上,两眼呆滞地盯着退色的大花壁纸。

然后他站起来穿过房间,打开衣柜,抬起左手,从架子上取下一样东西。那是个扁长的物件,用滚着红边的白色厨巾包着。

一把插在步枪上的刺刀。

男人抽出刺刀,小心翼翼地拭掉黄色的枪油,然后放入泛着青光的钢鞘里。

男人虽然体形高壮,动作却异常迅捷轻柔,他的双手与眼神一样坚定。

他拉开皮带,把刺刀插入皮套的开口里,然后拉上外套拉链,戴上手套和格子呢帽,离开了房子。

木梯被他踩得嘎吱作响,但男人的步履却是轻盈无声。

屋子又小又旧,栖踞在小丘顶上。这是一个风高夜寒、星月无光的夜晚。

戴呢帽的男人绕过屋角,游魂般地走向屋后车道。

他拉开黑色大众车的左前门,坐到方向盘后,然后调整刺刀,让刀子靠在自己的右大腿边。

接着他发动车子,打开车前灯,上了公路往北驶去。

小小的黑车在暗夜中疾驰,仿佛是不受重力影响的太空飞船。

道路两旁的建筑逐渐密集起来,笼罩在灯光下的城市渐渐浮现,看来巨大而荒凉。城市里除了钢铁、玻璃和水泥筑成的坚硬冰冷的外表,所有的生命都消失不见了。

值此深夜,就连市中心的街道上也了无人迹,只能偶尔瞥见出租车、救护车和巡逻车的影子,此外便是一片死寂了。一辆黑白相间的巡逻车从他眼前呼啸而过。

信号灯周而复始地由红转黄、转绿、转黄,然后再转回红灯,却是了无意义。

黑车严守交通规则绝不超速,它在所有的十字路口都放慢速度,乖乖地在每个红灯前停住。

车子沿着瓦萨路,行经中央车站和新落成的希尔顿旅馆,然后往左开到北铁广场,继续沿索尔街北行。

广场上立着灯饰缤纷的树,五九一路公车停在公车站上。

一轮新月悬在圣埃里克广场上方,波尼亚大楼上的蓝色霓虹指针显示时问是一点四十分。

此时此刻,车里的男子刚好满三十六岁。

男人接着往东走,顺着欧丁路驶过无人的瓦萨公园,和公园中冰冷的白色街灯,以及千万棵叶落枝枯的树枝投下的综错黑影。

黑车右转,沿着达拉街往南开了一百二十五码,然后刹住停车。

男人故意把两个轮子停在伊斯曼牙科中心阶梯前的人行道上。

他踏入夜色,关上身后的车门。

这是一九七一年四月三日,星期六。

这一天刚刚过了一小时又四十分钟,目前还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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