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这句无聊到家的话什么意思呢?她说:“难看你也得看。”

他本来想说:要不是我硬来,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见得到你。但他知道这话讲不得,此类话在眼下的情形中万万讲不得。“你咋会难看?你要想难看还得费点事。”

“你心想,她还不定老成什么样呢。”她说。心里不是这句话,心里是:多亏你横下心,不然我是下不了决心见你的。她也明白这类话不能说出口,说出口,他们就真成了同谋。十年前,他和她完全是无心的,他们当时没有任何谋划的意思。若把那类话吐出口,他们便再也清白不了了。苍天在上,他们当时半点阴谋也没有。而这十年,却秘密地成了他们的埋伏期。

晚江的面颊贴在洪敏胸口上。他的气味穿透了十年,就是他送走她那个早晨的气味,是那个挂美丽窗帘的简陋小屋的气味。这气味多好,永不改变,用什么样的廉价或昂贵的香水,都休想使它更改的原汁原味的洪敏。戒烟也是无用的,晚江能嗅出他的一切癖好、恶习,嗅出他少年受伤的膝盖上贴的虎骨膏药,以及他每一次在分房落选后的烂醉。

洪敏抱着她。他们的个头和块头一开始就搭配得那么好,所有凸、凹都是七巧板似的拼合,所有的缠绕、曲与直,都是绝好的对称体。她生来是一团面,他的怀抱给了她形态。他在她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时,渐渐把她塑成;从混沌一团的女孩,塑成一个女人。他想得远去了:北海那些夜晚。他和她的新婚洞房什么也避不开,两个女室友的眼睛里,你看得见她们又谗又饥渴的好奇心。他们的新婚之夜在北海公园里,那年的大半个夏天,他和晚江的两件军用雨披,就是营帐。九华的生命,就在其中某个夜晚悄然形成。

“仁仁好吗?”洪敏的气息在晚江耳朵边形成字句。

他感觉到她点点头。她点头点得有些负气,认为他这句话问的不是时候。她的负气他也感觉到了。因为他在躲她。他不能不躲,这是什么地方。

“真想看看这小丫头……”

晚江又点点头。想想不对,再摇一摇头。

女人贼头贼脑地四下望着。洪敏赶紧走出去。她马上打量一下他和阴影里的晚江,说:“不得了,戴眼镜的老头找她找疯了。”女人手指着晚江。“他先跑到女洗手间,在门口等了十多分钟。”

晚江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麻痹地站着,任五十岁的女人给她理头发,涂口红。女人边忙碌边用眼角挤出勾结意味的笑。她又掏出一个粉盒,嘴里罗里罗嗦说晚江面孔上的妆早到洪敏脸上去了。

晚江就那样站着,任人摆布。洪敏和她隔着这五十多岁的女丑角,相互看着,眼巴巴的。直到两天过后,晚江才听懂洪敏那天晚上最后一句话。他说他要去看仁仁。如果没法子,他就去她学校看她;放心,他能打听出她的学校,整个旧金山,有多少私立女校呢?

仁仁下午上完芭蕾课,去淋浴室淋浴。晚江替她吹干头发时,突然捺熄了手里的吹风机。她的手梳着女孩微削了发梢的头发。仁仁跟所有女同学一样染了头发,但色彩很含蓄,上面略浅的几缕只强调头发的动感。晚江想,气氛是对的,合适于母亲跟女儿咬咬耳朵。她说:“仁仁,有个人想见见你。”

仁仁回过脸看母亲一眼。她脸上没有“谁?”她知道谁想见她。

“你爸爸想见你。”晚江想勾起女孩的好奇,想吊起女孩的胃口,却失败了。“你不想见见你亲父亲?他来美国两年了,一直想见你。那天他打电话,是你接的。他一听就知道是你。你一句中文都没讲,他也一下子听出你的声音了……”

仁仁说:“我知道。”

“你也听出他的声音了?”

仁仁又侧过脸看她一眼。她的眼光有点嫌弃,似乎想看母亲在瞎激动什么。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觉得性也好,爱也好,都不该有四十岁以上女人的份了。她回答得很简单,并用英文。她说她得考虑考虑,有没有必要见一个她并不记得的父亲。晚江愣住了,渐渐有了羞辱感,然后,创伤感也来了。她说一个人怎么可以不要自己的父亲?仁仁说谁说不要父亲?瀚夫瑞是父亲的典范。

晚江张一下嘴,话却没说出来。她吞回去的话很可怕:你小小年纪,不要有钱便是爹有奶便是娘。但她马上发现,咽回去话仁仁也懂。仁仁老三老四地说人大概不能选择母亲,但能选择父亲,父亲是晚辈的榜样,是理想。最重要的,对父亲的认同,是人格认同。她用英文讲的这些话。晚江觉得这女孩一讲英文就变得讨厌起来。

仁仁从晚江手里拿过电吹风机,自己接着吹头发。她在这点上也和其他美国女孩一模一样,摆弄头发的手势非常好。

晚江一直想不出反击女儿的词句。仁仁突然停下吹风机,给母亲下马威似的来了两秒钟沉默。然后她问母亲,是否打算把这件事瞒住瀚夫瑞。晚江问:什么事?女孩可怜她似的一笑:什么事?你生活中存在着另一个男人这桩事。仁仁的样子锋利起来。晚江感觉瀚夫瑞那双看穿人间所有勾当的眼睛通过仁仁盯着她。她对着十四岁的女孩畏缩一下。

仁仁说:“你们这样胡闹,总有一天要闯大祸的。瀚夫瑞总有一天会知道。”

“他知道又怎么样?”晚江大声说,恼羞成怒,面孔涨得通红。

女孩耸了耸肩。她的意思是,好了,不要背地里英勇无畏了──不怕瀚夫瑞知道?那你们干吗偷偷摸摸打电话?

晚江理屈词穷地瞪着女儿。她想她怎么落到了这一步,让这个小丫头来审判她。在没见洪敏之前,她对小丫头全是袒护。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股脑全不要了曾经的立场,那个“揍”字在她右手心上痒痒。

仁仁说:“妈,我们走吧。”她用她惯常的语调说,还保留了最后一点奶声奶气。仁仁的眼睛里,有一种疲惫。是早熟的少年人的疲惫。这眼神往往给女孩掩饰得很好,百分之七十的时间,她是不成熟的。此刻,她疲惫地一笑。晚江觉得她读懂了女孩不便点明的话:瀚夫瑞是多疑的,他实在看了太多的人世间伎俩,他太认透人了,因而太有理由先从负面去想人。瀚夫瑞亲手办过的移民官司,绝大多数含有阴谋。那些相互榨取利益,相互利用弱点,最终要么牺牲一方,要么两败俱伤的阴谋。

星期六上午是个夏天。旧金山的夏天不是论季的,而是论天的。夏季不存在,夏天有几日是几日,在海风吹冷它之前,在雾上岸之前,有一会儿暖和或暑热,就算夏天了。人都珍惜以日计的盛夏,在太阳把温度晒上去的下午,全晾开自己的背、腹、四肢,在公共草地上躺成粉红的一片。偶然有警车“呜呜”地过去,一定哪里出现了全面晾晒自己的人,一丝不挂地过足太阳瘾。

满院玫瑰花也是赤裸裸的。玫瑰不应该这样啊,晚江心里想,玫瑰怎么成了葡萄,一嘟噜一嘟噜结得那么臃肿。

从她的视角看去,仁仁像是躺在玫瑰上。她穿一条牛仔短裤,上身的背心和裤腰衔接不上,留出两寸宽的间隙。仁仁的肚脐眼缝这样的气候是必须见太阳的。女孩平躺在石头廊沿两寸宽的扶手上,胸口上搁一小篮草莓和一碟炼乳。她拾起草莓的把,在炼乳里蘸一下,然后提起来,等炼乳滴净。在她等待炼乳一滴一滴落入碟子时,她嘴唇微启,像是等不及了。也似乎她就是要馋一馋自己,把自己当小狗小猫逗一逗,逗得馋劲实在按捺不住,嘴巴要朝草莓扑上去了,她才一松手指,让草莓落入她张开的嘴里。这个回合还不算完,手指又一次扯住草莓,把它从齿缝里扯出来,再让它悬在半尺之上,继续挑逗她自己。女孩真会跟自己玩啊。

太阳照着仁仁的身体,幼芽一样茸茸的四肢虚在光线中,随时要化进这个灿烂的下午。她咀嚼时闭上眼睛,呼吸深极了,嘴唇仔细地抿住一包浅红的果浆,太阳里看,她的嘴唇也是一种多汁的果实,快要成熟了,浆汁欲滴。一个裹了炼乳的草莓有那么好的滋味吗?在仁仁那里,它的滋味好得要命。不是纯甜的,有一丝酸和鲜果特有的生涩,使她浑身微妙地一激灵。

吃草莓的女孩。路易从仁仁身边走过,脚步放轻也放慢了。他抱着一大包烤肉用的木炭,走下石头台阶。他将炭灰从炉子里清出来,灰白的粉末飞扬着,给太阳一照便不安分起来。他再一次去看吃草莓的女孩。对别人来说,她就是那颗汁水欲滴的草莓,人们可以拿视觉来尝她。也不纯甜,也带一股微酸和生涩。路易也微妙地激灵了一下。

他想起得把陈炭灰清理掉,便返身上台阶。他走近仁仁时,脚步又放慢,又放得很轻。他眼睛里的仁仁,滋味好得要命。仁仁听见他走过去,又走过来,她眨了眼朝他笑笑。路易却没有笑。

苏的两只猫不知到何处串了门,这时回来了,卧在烤肉炉附近。两只猫,却共有七条猫腿,雄的那只一条腿残了,却不耽误它跑也不耽误它跳。

仁仁唤了一声,三脚猫跳着华尔兹窜到她怀里。她让它卧在她胳肢窝里,长毛簇拥她的脖子和面颊。路易想,谁不想做这只猫呢?谁都想做这只奴颜婢气的猫,给女孩一份最好的爱抚。

晚江这时拿着笤帚和簸箕走出来。她一眼看见路易。她看见他那只深棕色带绿影的眼睛那么入神。两个黑中透绿的眸子苍蝇一样叮在仁仁身上;“苍蝇”带一线细痒和潮湿,在女孩的肚脐眼周围慢慢爬动,往上爬一爬,再往下。晚江顿时悟出了什么──

在五年前路易的毕业大典上,他眼睛朝着她的那个发射:那意义含混因而意味深长的一瞥目光,那去除了辈分、人物关系的一瞬间。晚江顺着它理下去。她发现五年来她和路易的每一次相顾无言,每一个无言而笑,都串连起来,一路牵到此时此地。五年前他那瞥目光竟是深深埋下的定时炸弹,导火索暗中牵过来,终于给点着了。仁仁是朵火花,在导火索梢头上燃起。她在五年前感到的危险,始终暗缩在那里,而此刻却给这火花照亮了。这个突然的、丑恶的危险。一个乍着长鬃毛,长墨绿眼睛的危险。仁仁对着它的兽脸眯眼一笑。纯粹小贱货的微笑。晚江心里一阵漆黑;她五年前收养了那只幼兽,五年里她不知不觉地在喂养它。它终于露出原形,已是膘肥体壮、生猛丑怪。这只叫做“天伦”的大兽。

晚江引火烧身地叫了一声“路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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