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画 山海(20)
……予等尝秘铸九鼎,取上古所划九州之地青铜,请数百巧匠日夜不休,依骨相图谱铸于鼎上。
鼎成试之,却不见效。承甫君疑因九鼎形制不符,然上古九鼎佚失已久,其形其制早无人知……予等相望无言,顿觉心如死灰。
抱无望之心,入昆仑之枢,见阴域鬼台,应予等命数。
先辈遗志虽宏远,吾辈徒叹力不逮。
而今洒泪成绝笔,仰问苍天奈若何。
……
……子夏兄以星乩见长,入昆仑枢初夜,扶乩问卜,曰此地阴阳混乱,有翻天覆地之象。
澄江兄曰:枢,有转轴、翻覆之意,先贤以此字命名之,未尝不含此意。
子夏兄言,阴与阳,便如手心手背,翻手覆手,互为因果,皆造化使然。此昆仑之枢,亦许为天地之枢、阴阳之枢、人鬼之枢,但使因缘际会,便天地倒转、阴阳交替、人鬼互易。
此枢必有机簧关窍从中操控,若能寻得其机窍,便许能彻底终结此轮回之灾。
……苦寻数日未果,谷内狂风却已隐现吞天之势,我等时日无多,须将破釜沉舟,搏命一试。
子夏兄曰:先人提及高士所言“身不能及,唯心可及”之语,许意指人之心念。佛家所言“世界微尘,因心成体;唯心所现,唯识所变。”,又曰“以心转境,以念转物”,可见心念之力不容小觑。我等而今已至绝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若舍得一条性命,押下一场豪赌,直入鬼台,以念破境!
崇阳兄笑曰:既如此,索性携手而入,齐唱《心诀》,方当得起一“豪”字。
众人皆抚掌大笑,齐声应是。
此时只待入夜,生死将在旦夕。成功与否,无从先知,权且效先辈前驱,留书述情于后辈。
我等所助有限,唯有二三赠言:无惧便无悲,无畏便无怖,人生终须得一死,何妨仰天笑三声!
《心诀》唱曰:清心如水,禅寂入定;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我心无窍,天道酬勤;我义凛然,鬼魅不兴;
我情豪溢,天地归心;我志扬迈,水起风生;
清新治本,直道谋身;至性至善,大道天成。
天道朗朗,邪不压正,但为苍生,我身何幸!
……
……有乾必有坤,有阴定有阳,既有《山海阴经图》,则必有《山海阳经图》。
画中幻境所生诸处,皆为至阴之地,吾尝以厌胜之法制之,却不见效,想来乃九鼎未再现世之故。
先贤以“阴经”命名之,当有其用意。阴经指向阴地,地下阴物每尝由此侵入,莫非阳经指向阳地,正与阴地相对?
“阳”字亦有突出之意,而昆仑枢内突出之物,唯有入夜后方出现之鬼祭台。
吾妄加揣之,《山海阴经图》为鬼指路,《山海阳经图》为人指路,阴经指向画中幻境生处,阳经指向昆仑枢处,而骨相指向昆仑枢处,则《山海阳经图》便是骨相《山海图》。
又,鬼祭台上图符与骨相有相似处,吾众尝拓于纸上,试拼成图,果不其然,得一舆图,图中显目处,与画中幻境所生处多有重合,是以,《山海阴经图》便是鬼祭台上祭图,鬼祭台上祭图,亦是《山海图》。
由此推知,《山海图》含阴阳两阕,若阳阕为吾等阳间应劫十三人指路,则阴阕又为阴间谁人指路?
吾等有一大胆揣测。
会否,阴阳两界乃以昆仑枢为中轴,以大地为隔断,二者如临湖照影,相对存立?
……
……姓陈的布商不肯与我们登上祭台,张皇而逃,这日早上却出现在祭台消失处,这会子仍昏迷未醒。
眼看着这谷能进不能出,这一遭儿怕是有死无生,若不能想出法子彻头彻尾将那阴祟之力尽除,我们这十三条性命便也是白填送了去。
然而诸多先辈高人尚无法可解,我们这一伙有运无命的乌合之众又能有何良策?
宛玉体弱,登上这昆仑枢便已是送了半条命,此刻全靠嘴里含的参片吊着口气。
方才她昏过去,气息一时断绝,过了会子又缓过来,神志不清说了些胡话。
她道,方才她迷迷荡荡飘着,恍惚升上了半空,低头看时,却见了许多长虫般多足怪物盘踞谷中,每段虫身上都长了张人面,虫身绵延迤长,不见首尾,虬结百转,教人毛骨悚然。
她依稀只觉其中一虫身上人面似曾相识,便定睛细看,却骇然惊见那人面竟是她自家。
她这一惊便醒了,又说旁边那虫上人脸又似是我。
我常听老人家言道,人之将死时易见些阳世未有之奇象异物,再观宛玉情形,心中不觉惨然。
今日机缘巧合得见先辈志士遗言,我虽一介女流,亦觉慷慨壮哉。奈何远无先辈那般能耐,徒怀惭愧,只余嗟叹。
眼下我已打定主意,纵无力阻绝这千古诡奇事,也要一头撞死在这里,断了那些阴物的诡计妄想!
自古只见人口中笔下赞那男人们壮志豪情、碧血丹心,而今小女子我籍籍无名,身如蒲柳,既无窥天透地之能,又无推古算今之才,然腔子里亦有一颗似铁坚心,虽当不了英雄豪杰义薄云天,却做得到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我不会唱什么豪情满襟的《心诀》,只会唱家乡的小曲儿,才刚和宛玉商量好了,一会子往那鬼祭台去,我两人便手牵着手,你一句我一句拆唱这家乡的调子,伴了乡音赴死。
此地距我们那家乡万里之遥,这一生再也无法回去。
我想念我那家乡的绿柳桃花,想念我那纯善的爷娘阿姊,想念我埋在院角芭蕉树下的兰花结,想念……我那隔壁家的阿诚哥……
想教他们知道,我何月容也有这般的洒脱,在这绝笔笺上,写下此言:
天道朗朗,邪不压正,但为苍生,妾身何幸!
……
看过这一段段材质不同、笔迹各异的“遗笺”后,众人陷入了一番长久的沉默。
不单单只是为着这些遗笺里所透露出的大量讯息,更是为着这其中所浸含着的,每一代先辈们的智慧,豪情,洒脱,决绝,和勇气。
他们都只不过是区区十三个人。
他们在这远离尘世,荒凉孤寂的地方无声无息地死去。
亿万世人永远不会知道,在这广袤世界的这样一个角落,有这么十三个人,曾经做出了怎样安静却又震撼的抉择。
“原来……”李小春声音发哑地响起,“我想错了。原来并不是前面那些入画者都很笨、都不如我们、都没能走到咱们这一步就在半道儿上全军覆没了,而是……而是这几千年来,有很多批人都做到了十三人全员成功出画,但最后……最后却为了封印住地下的鬼神之力,选择了牺牲自己。”
邵陵也轻咳了一声,低声道:“现在不是感怀的时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些遗言里有不少咱们认知之外、或是没有做过和调查到的线索,咱们需要立刻整理出来,或许能有决定性的帮助。”
“说得对,”柯寻深吸了口气,“咱们一段一段来。‘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撞不周之山’,这意思难道是,上古的神话时代真的存在?真的有共工颛顼这种神的存在?还有什么天柱地维,那是天圆地方才有的说法,神话如果是真实存在的,那难道天圆地方也是真实存在过的?地球以前是方形的?”
“我之前说过,如果不是因为我们遇到了入画的这件事,我是不相信神话的,”朱浩文道,“我顶多会认为,这是古人把上古一些口口相传的事情艺术加工过了。
“而这件事情的真相很可能是:共工和颛顼都只是普通的人,是部落的首领,为了争着当那片土地上的NO.1,率着几百人几千人的‘军队’进行了生死械斗,而在这场战争发生期间,史前大洪水爆发了,人祸和天灾凑到了一起,然后事情就被传成了现在的版本。
“不过既然发生了入画事件,那上古发生了什么事都是一切皆有可能。
“至于九根天柱,也许是九座位于九州地界上的高山,而四根地维,也许指的是四条大河,或是四条植被带,都只不过是被古人神化过的自然物质罢了。
“但怿然之前分析过的史前大洪水,我也认为确实存在过,所以不需要介意所谓的共工撞不周山是否为真,它可能只是为着那场大洪水发生的原因找了个理由。”
“你说得很有道理,那咱们就得好好琢磨一下后面这几段话了,”柯寻指着第一封遗言道,“‘天道震怒,落天雷,降天音,挥天洪’。‘天道’我知道,古人把老天爷当成至高无上的存在,爆发大洪水时打雷下雨也很正常,但我不明白这个‘降天音’是指的什么,雷声吗?”
“不会是雷声,”邵陵道,“不合语意结构,天雷,天音,天洪,显然是三样事物。”
“那就是闪电?”卫东猜测,“雷,闪,洪水,非常有画面感了。”
“闪电是光,又不是声音。”罗勏道,“会不会是老天爷发怒发出的‘吽——吽——’声啊?就,电视上一演神或是佛出现,背景音就会响起特别庄严的那种好像八百罗汉一起哼哼的声音,你们知道吧?”
“梵音?”吴悠眉毛一扬,“这个很有可能啊,我太姥姥一同行,每天在家念佛时就用手机播放那种念经似的哼哼声。”
“……那这个所谓的天道究竟是哪种信仰体系的?”朱浩文有些无语地看着吴悠和罗勏。
“呃……”吴悠罗勏一起语塞。
“而且那个时候佛教还没有传入我国,”邵陵也道,“如果说是老天爷因恼怒而发出的声音……虽然未必没可能,但好像也不是那么让人信服。”
“弄清楚这个‘天音’究竟是什么,对我们十分重要,”华霁秋思忖着道,“因为这个‘天音’,可以令‘妖鬼难持撑’,是‘妖鬼遁地’的根本原因,”说着指了指地下,“如果下面的那股力量就是这里所谓的妖鬼,那么我们唯一的胜算,可能就是要找到这个‘天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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