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这是一片火的地狱。姑姑的憎怒之火,一直埋藏在万花林的深处,从来不曾熄灭过。

姑姑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缓缓抬起手中的法杖:“既然给你们一个无忧无痛的世界你们不要,那就通通去死吧!”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我闭上了眼睛。

“小心!”随着尖厉的声音,我被狠狠的推了一把。睁开眼睛,却看到了牡丹在我眼前焚烧。她面向着我,屈膝仍保持着推的动作,但火焰已经席卷了她的全身,焦皮烂骨的扭曲,就在我眼前烧成一堆焦炭!

我无法呼吸,灼烫的温度似连我也一并融化。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身体有丝毫的疼痛,因为心更痛!

身后传来哀哭:“龙潭,龙潭!”我挣扎着回头,看到孟龙潭倒在血泊里,云梅几个围在他的身边,泣不成声。在他们不远处,一只刑天兽的眼睛里,戳着孟龙潭的刀!

朱孝廉正挣扎着要爬向我,云梅和海棠正怒不可遏的要冲过来,全是恨,全是怒啊!

“这是你们自己选的,不要仙境,而要火海!”

一团大火倏然而至,云梅和海棠只冲了一半便被大火团团围困,瞬间便如同牡丹一般,焚烧!

空气热到了极致,我的手已经半融,摁在地上完全拔不起来。身体在枯萎,眼前鲜红一片。

烧吧,通通烧尽吧!

执念并非是一朝一夕而形成的,我并不恨姑姑。我的命是她给的,我的力量是她赐予的。再来一次,我仍不忍心给她致命的一击。我仍会选择,在那个时候聆听她心灵的声音,最近距离的接触她的回忆。在我心里,她不仅是我的师父,也是我的亲人。我没能让她放弃执愿,但我至少尝试过了。

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掌与地面撕分开来,连皮带肉,却浑不觉得疼痛。向着朱孝廉的方向伸出手去,现在的我,一定很丑吧?

最后的意识,迷离在黑暗里。我是万花林中的芍药,因姑姑的力量而得到人身。芍药是我的名,是我的根。如今,我又回到最初,回到了大地的怀抱里。

我一直以修炼作为我的终身事业,浑浑噩噩却不知修炼所为何由?不过,当烈火将我消融的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修炼,其实不在于身体的力量,而是在于心灵的坚强。

不因取乐而杀,不因贪婪而杀,不因爱憎而杀。江离最终没能做到,而姑姑更是越离越远。所以,她修炼了这么久,终究成不了仙!

“芍药,芍药!”声音远远的飘过来,有如天籁。我缓缓的睁开眼,看到了朱孝廉!

清俊的少年,有着清澈又狡黠的笑容。眉目如画,眼神悠长。我怔怔的看着他,陶醉在他的眼波里。

牡丹的笑脸也进入了视线,那身洒金花的裙衫何等的艳丽,衬得她的五官奢艳至极,笑容夺魂。她慢慢探出指尖,在我额前轻轻一点,笑里含嗔:“还发呆,睡不够么?”

牡丹在我眼前被焚成一堆焦炭,朱孝廉浑身是血倒在远处,我的身体在姑姑的烈焰之下渐渐融化,我撕扯着皮肉,白骨森森的手向着他伸开……

难道说,这里是黄泉?

万花林都在姑姑的力量之下,就算死,也不可能落进阴曹地府!这是怎么回事?

我猛的一撑身坐起来,熟悉的床铺熟悉的帐幔,芍药居?

“不是死了吗?”我微微动了动手,气顺神凝,没半点伤痛感觉。仿佛之前与姑姑大战,看到她的回忆,被她的焕日神通焚烧,全都只是南柯一梦。

牡丹坐在我的身边,看一眼朱孝廉,复又转向我笑着说:“是死了,不过又活了。”

“……”我心下一动,有这等本事的,只有姑姑而已。但是,她既然杀了我们,又岂会消耗力量让我们复生?

“是不动大师。”朱孝廉向我解惑,“他来了。”

“他竟有如此法术?”我惊诧不已,朱孝廉当初跟我说过,那古刹之中,有位大师法号不动。他一直在那寺庙里,而朱孝廉之所以可以再度进入画境,也是因不动和尚的本事。

他有这般高妙的术法,为什么还任由姑姑在画境之中为所欲为?为什么一直都不肯出现,直到姑姑把我们通通杀光为止?

朱孝廉看着我,表情变得有些深沉,轻声说:“他出家之前,是燕国征武大将,名叫沈郁!”

沈郁?!我二话不说翻身下床,直接就向外冲去。

牡丹和朱孝廉一左一右的拽住我,牡丹低呼:“你元力刚恢复,要好好调息,又要去哪?”

“去揍他!”我欲甩开他们的手,盯着门说。

姑姑当年救了他的命,还教他五行焕气之术。没有姑姑的收留,他能有今日?但是,他学会了调气,懂得释放灵力之后,就跑出去跟别人成亲了。姑姑如此偏执,他该负最大的责任!

朱孝廉突然发出一阵闷笑,我狠狠瞪他一眼,见他双眼弯弯如月,又实在气不起来。没好气地问:“笑什么?”

“芍药经此,越来越真性情了。”牡丹不紧不慢的接口,我语噎。

朱孝廉松开我的手臂,一本正经的看着我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姑姑的心结,只有他能解开。”

我不耐烦的说:“那为什么早不解开?现在才肯来解?他既然在这寺里,就该知道姑姑所作所为。怎么装傻充愣到今天?”

“并非视若无睹,而因江离不悟。”声音自门外响起,那是浑厚的震撼。随之我的芍药居大门洞开,一个灰衣的老僧含着笑站在门口。

他的身上,哪有半点沈郁的影子?没有倨傲,没有霜冷,没有森凛和霸道。看起来是温和好脾气的老头儿,双眼笑起来弯弯的,眼角的皱纹都是恬然,甚至连身形都变了。就算老了,身体会佝偻缩减些尺寸,也没有这样夸张的吧!

难道说,姑姑的回忆也不够真实?把沈郁给美化了?

他显然注意到了我的表情,笑如弥勒:“沈郁已死,复生不动。那身皮囊,早归尘土里了。”

我怔然向前,想问的话有许多,却不知从何说起。

“江离一心向道,持衡而繁生。却因一时的执愿,堕入迷障而不可自拔。我曾答应她,要助她一臂之力。这心结,惟得如此才能打开。”不动缓缓说,“你也曾说过,无历而无觉。江离是一个很执著的人,若不让她走到极致,她又怎么会明白?”

“借人命让她明白?”我气结,瞪着他说,“这是什么鬼道理?”

“当年因我而起,如今因我而结。往日种种,尽归尘与土。小姑娘灵慧皆备,万花林非你莫属,你若想知道,便带你回去又如何?”不动笑着,向着我挥了挥衣袖,我只觉天旋地转。周遭的一切亦跟着旋转而变改!

喧嚣的大街,锣鼓喧天。长长的迎亲队伍十分的壮观,围观者众,两边街道挤得满满当当。不远处的灰墙黑檐,赫然是悬着沈家的牌匾。

是沈郁娶亲的日子!恍惚间觉得身边衣袂一晃,回头却看到了姑姑,或者说是江离。

她穿了一身的白衣,混在人群里也是如此的扎眼。这般的素白,与红通通的队伍形成鲜明的反差。而她的表情,更是僵冷,面色惨淡如雪。

旁人在议论,我听的分明,她也一样!

沈郁将军的大名在燕国无人不晓,用兵如神可谓常胜。去年春率军出征,松平关大捷,但沈郁却遭遇刺客。就在众人都以为他已经不幸遇难的时候,他居然又回来了。皇上龙颜大悦,将公主下嫁给他。而今天,正是他的大喜之日。

江离冷冷的看着轿子在沈家门口停住,冷冷的看着一身大红喜服的沈郁意气风发的出现。踢轿门,迎新妇,而她沦为一个围观的路人!

我伸手过去,手指却穿过她的身体。没有人看得见我,而我,也不过只是一个看客。江离于人群中隐去,我没有去追赶她。

真相,在沈家。

洞房花烛,只剩一对新人。还有不被他们感知的我!

第一人身处别人的洞房,我还是很紧张的,还有那无法控制的愤愤不平。早知道沈郁出来就娶了别人,还不如扣着他不让他回来算了……这念头在心里转了两转,突然又觉得很无聊,强留下来又有什么用?他是放不下他的功名利禄的,人在心离,也是无趣!

沈郁一如当初,身姿挺拔五官俊秀。越看越无法将那个老和尚跟他联系在一起。他手里握了一杆金秤,但却没有去掀新娘的盖头。只是走到了桌边,那里还放着一对系了红丝线的白瓷杯子。他随手把称放在桌上,睨着端坐床沿的新娘子说:“还装,人都走啦!”

我愣了一下,见那新娘子身子一歪,伸手把自己的盖头给掀下来——男人!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沈郁居然娶了个男人??一身女装打扮,但嘴唇上还蓄了两撇小胡子……荒谬!

沈郁并没有回头去看他的怪胎新娘,坐在凳子上面向着窗说:“事成之后,我会向皇上举荐你。”

“公主下嫁,连圣上都会亲临。那帮子岂敢不来?要拿人的确是最佳时机。”怪胎新娘的声音也很诡异,像拉破了音的胡琴,“你放心,早已经埋伏妥当。保管他来得归不得。”

“只怪他运气不好,当初没有毒死我。若不是他将证据尽毁,连圣上都没有名目处置他,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沈郁幽幽的说,表情如霜般冰冷。

“你真的打算退隐?”

沈郁的眼中,浮起了一丝温柔之色。他唇边带出笑,与那身红色的锦袍相衬,分外的动人。

“今日得来不易,况且沈家基厚,你身为长子嫡孙,身负承宗之责。便是她救了你的性命,把她娶回来就是了。何必要跟着她再跑到那山野荒僻之地去呢?”扮成新娘的男人说着。

“她不适合这里的日子,待她来了一起逛逛便是了。”沈郁说,“既爱她,便该给她适合生长的环境!”

院外突响起刀兵声,与这喜气洋洋的氛围极为的不衬。但沈郁却带出喜色,与那男新娘一道疾冲出去……

我站在原地未动,心口一阵窒堵,仿佛被人紧紧的攥住。喘不过气来!

朱孝廉说的对啊,姑姑若再有勇气些,出现在沈郁的面前,告诉他,她已经来到了凤台。质问他,为什么要另娶他人。

那么,就不必痛这么多年,伤这么多年!

身周的景象又开始旋转,复静止之时,已经到了古刹之内。我看到了墙上的壁画,那是万花林的全景,姑姑的形象立于一角。手里拿着法仗,神情哀伤。在她面前,有大片的花丛,怒放的妖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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