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首饰皆要精益求精,何等颜色配备何种花样,或是贴或是绣总不肯有所差池。

眼睛眉毛,也必要细细勾勒。肌肤更要精心保护,绝不肯令其倦怠半分。定要不管至何等角度看来都要完美无缺才算满意。

我觉得修炼足以令精气神自内而发,从而令容颜更加娇艳,根本无需再做这些琐碎。不过她们更热衷于此,这项工作不仅更容易让她们投入,还能够推陈出新。

打扮,实在可以归于是一种本能。

对着姑姑,只消赞她美丽就绝对不会有错。

众人的赞美令姑姑的嘴唇扬如花瓣绽开,但眼睛仍是清冷。她一向笑便如此,不管唇角的弧度如何精致,那抺笑意决然到达不到眼底。

她以最优雅的姿态踱了两步,眼睛于全场巡扫了一圈,最终又落回到我的身上,轻声道:“你没发现么?这里好像多了一个。”

声音不疾不徐,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但飘进我的耳中,顿觉后背发麻,手汗如浆,却绝不敢回避她的目光。

不知道牡丹此时是何表情,但她一向是个不会说谎不会掩饰的人,定然已经陡然变色。

“皆是林中姐妹,并不曾多一个。”我的声音依旧,但要保持这种平静腔调并不容易,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竭力站的挺拔,其实不过也只是个姿态。内心已经糟如烂絮,只怕稍一动,便要晃如一盘散沙。

对于姑姑,着实无法不畏惧,仿佛也渗进血骨成了本能。

我了解姑姑的手段,也知道收藏一个陌生人的后果。方才心念一动,此时怕是代价可观。少年人怕脱不得难,我与牡丹也难辞其咎。

不知姑姑到时会不会气到将手中的法仗抡到我身上来,以她一向对男人的厌憎程度看来,估计极有可能……不知御上十成功力,能不能勉强挡得一式?虽然这里的日子漫长又无聊,但生命要是这般结束,仍然极为舍不得。

贪生怕死,一如爱美之心一样,与生俱来无人例外。

我胡思乱想,姑姑却耐不得脾性,冷笑着问:“你居然没发觉?”

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手指,连平静姿态都快撑不下去,话也说不出,只勉强摇了摇头。

姑姑越过我慢慢向下踱去,声音带了愠意:“自己滚出来。”

说话间,揽袖当风,顿时气如海涛突涌旋飞,令我险些倒地瘫成一堆。

只觉得身后阵阵泛凉,耳畔,却响起了嘀嘀溜溜劈劈啪啪的细小声音,是小石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接着,便是一声轻轻的碎裂。

我忙回头看去,正见到姑姑抬起脚来。而地上,是一小团碎石渣。

一阵怪风飞扬,竟不知从何处卷出许多小石头。一颗颗细小如黄晶,滴滴嗒嗒的敲着道场光洁的地板滚的欢快。那风如牵如引,令小石头开始向中央相聚,连同方才被姑姑踩碎的亦也复归成形,越聚越多,最后竟掀起一股急旋,直扑向道场正面出口。竟是个石妖!

连同我在内的弟子们皆被惊住,望向姑姑,惟见她身姿一如,神态静漠。那眼睛只静静看着石流旋飞,仿佛只在看一场无聊的戏码。

她动也不动,身后呈燕翅型列阵的女兵已经急旋去追,金甲羽肩后突现双翼,速度匪夷所思。瞬间将那石妖拦住,顷刻之间,飞沙走石金光乱舞,一场恶斗就在眼前展开。

道场顿时乱了起来,女弟子们纷纷一派戒备之色。我睨见牡丹和翠竹趁乱在悄悄往侧边退立,心下微微一松。

好在那少年人没有法力,不及这个石妖气息更重。

但竟然有个石妖悄悄混进来了,散落其形,渐渗于道场地中。我方才心神恍惚,竟然没有察觉。

石妖……不由自主的看向云梅,她练的土系功法,石林一带她最近常常出入。那时山石嶙峋,形成一大片石谷。

难道说,又有石头得灵化作了人形?既得了灵慧,化了人身,就该知道这万花林的规矩。这殿前道场,一向只许弟子出入,石林之中纵生出了妖物,也绝不许踏入这里一步,这石妖居然潜来此地?

况且无论石林、竹林、花坞……任何一处若是生出异类生物,必要报与姑姑知晓,交由姑姑裁夺,究竟是留于万花林中,还是轰将出去。眼见这石妖灵法皆具,必是已经有些时日了,竟无人提及?

见云梅正直直的看着门口的混乱,面惨如金指节扭曲泛白,此时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与方才牡丹初见那少年人的表情一模一样。

顿时心里一片澄明,原来她最近的恍惚,并不是因为修为的瓶颈。云梅偷与石妖来往,帮他掩藏痕迹留于万花林中。估计一众姐妹早就知晓,只将我与姑姑蒙在鼓里。

姐妹们的心思,已经耐不得这些清修冷寂的日子。尘寰之心生如蔓藤,开枝散叶层层绕缠,止不住也压不死。有如那些付之一炬的书本,化尽的只是形。她们的一贯服从不谈论,自然也只是表象。

我看了一眼姑姑,她的眉梢微微的跳了两跳,那是她发怒的前兆。转眼间,她有如幻化风烟,下一刻,空中已经亮出炽光。

姑姑手中的金色短杖舞旋如轮,光圈罩延整个道场,倾天大火铺降成烈,那石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顿成一团融浆。接着红光转为幽蓝,便是霜雪漫天,那石妖渐被凝冻成晶。

只觉脸颊灼烫未尽,周身感觉到那彻骨之寒。

后脑一阵发麻,脚下已经不受控制的发软。若方才姑姑发现的是牡丹裙下乾坤,这一杖挥过来,怕是御足十成的功力,下场也与这石妖一样。

“正殿道场,不许外人侵入。你究竟如何进来的?从何处修得此身?”

姑姑背着手,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看那已经被冻锁成晶的石妖,有如看一堆粪土。她强横而倨傲,威仪自身体内部丝丝发散出来,睥睨之势锐不可挡。

姑姑常说我与她很像,其实我,还差的很远。

“我只是来看个朋友而已。”石妖的声音像是扭断了机关的木偶,咯吱咯吱的残缺难辨。

“朋友?你来见谁?”

石妖默然无语,姑姑的表情变的越加的严厉起来:“明知我这里森严,仍冒死来探。当真只是朋友?”

石妖仍是不肯说话,姑姑听不到答案,竟指着他骂将起来:“你算什么东西?区区陋属之辈,还敢觊觎我这里的花仙?你配么?”

石妖终于幽幽开口,被霜冻结住身躯一动不动,声音极为破碎的挤出来,却偏偏带了一丝格外突兀的欣喜味道。他说:“配与不配,不在身份。更不在于你!我只觉她好,她亦只念我好。这般便足够!”

姑姑冷哼了一声,再不耐烦听这些废话,手臂一挥,碎晶便呈千万。她犹不解恨般的一脚踏碎那残破的肢体:“现在还敢说不在于我么?”

姑姑说着回眼看着众人:“生了这样的东西,你们是毫无所觉还是故意瞒着我?”

满场死寂,众人噤口不语。

姑姑转眼盯着我道:“你是怎么做事情的?林中各处,当细巡查,还是因我最近练功对你们疏忽,便要趁机偷懒不成?这般不慎,如何做得继承人?”

我无言以对,她慢慢踱了一步冷笑,目光冷厉的巡视满场:“有人难过么?男人不过只是贪图你们的美貌,追逐一时的欢愉。我再三与你们说过,不要被一时的意乱情迷而蒙蔽了眼睛。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不成?这一次,我且不追究,若有再犯,别怪我不给情面!”

一字一句,有如大槌,砸得我心口窒痛无比。姑姑强势如此,弹指间飞灰烟灭。我们于她面前,不过与这石妖也没什么分别,都有如蝼蚁!

姑姑瞥一眼我道:“今日早课罢了,去练三万次听风辨气!好生带人去各处勘查,再遇着成了妖的,就通通给我毁了!”

姑姑吩咐完,根本也不待我任何反应,便领了金甲羽扬长而去。

我诺诺应了,姑姑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连同气息一并消失于道场之外。我甫一回身,却见云梅向着地上的碎片慢慢而去。目光恍惚而迷离,似是无视一切,眼中只有那一地狼藉。

怔恍之间,听得道场中的姐妹们不知何故又与姑姑留下的女兵口角了起来,女兵们是靠姑姑法术具化成实,时常做那监束之事,但却不敢真与姐妹们动手。只听得姐妹们你一言我一语何其犀利,嘻嘻哈哈调笑不绝。

眼角余光睨到光圈叠闪,竟乱成一团。不知哪个先动了手,光影乱舞,斥声不绝,顿时整个道场又变得闹哄哄。

我瞟了一眼,翠竹与牡丹已经没了踪影,丁香和百合向着女兵阵营里胡乱发招,雪莲与海棠在边上跳着脚拍着巴掌打着太平拳,边上还有一大帮看热闹的女弟子,却是不约而同的往一侧挤聚。

当初云梅与石妖往来,你们也是这样帮着她的吧?突然觉得有些涩然,帮她隐瞒,给他们相处的空间,确是出自好心。但之后呢?姑姑的力量无所不在,瞒的一时,瞒不得长久。究竟是助了她,还是害了她?

想到这里,便不再理会她们,只向着云梅而去,拦住她的脚步说:“别做傻事。”

姑姑尚未抓住人,虽说她已经作罢,但云梅这般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何苦要一再的触姑姑的逆鳞?

云梅被我生生的扯住,抬眼瞪着我,她眼中泛出一丝水光,在清冷幽蓝的眼珠之外,似是蒙了一层薄纱,眼眶就这般染上点点的桃红。

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在这万花林里相处的很多很多年,她从不曾掉过一颗眼泪!

这个石妖,在她心里非常的重要。

她甩开我的手,声音颤抖而尖细。

下面姐妹闹成一团,但字字句句我仍听得清晰:“你大可以继续向姑姑告状,不过别忘了,你自己也藏了一个。还装什么?”

解释一向不是我的擅长,每当这个时候我总觉得嘴巴像被塞了泥。我挺烦自己这毛病,却也改不了。

那个人,并不是来寻我的。

但的确,是我助了他一把。

我并不是为了助他,不过对着牡丹那时的眼神我有些不忍心。

而此时此刻,我也开始怀疑。我这般一霎的不忍心,会不会让牡丹变成另一个云梅?当时两人的表情,何其的相似。牡丹带来的那个少年人,无疑激起了她对外界的好奇。

这些话,我自然是说不出。云梅也没心思听我说,她大步拐进殿廊渐行渐远。我呆立在环臂高阶中央,看着下面姐妹们叫嚣笑闹,看着法术乱闪,晶晶闪闪宛如天上流星飞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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