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陈超抵达了度假村。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错落有致的建筑群,包括一座主楼和数栋别墅客房,以及配套的游泳池、桑拿房、网球场和高尔夫球场。这一切被环抱在山谷之中,映着不远处湖水泛出的粼粼波光。

因为他是顾先生的贵宾,所以度假村前台经理为他专门预留了一套别墅。但陈超觉得没必要,就换了一间主楼里的普通客房。前台经理递给他一沓招待券,说道:“您可以凭这些招待券享受服务以及用餐,不用花钱。今晚我们裴总经理将设一桌‘大补宴’款待您——不过请您放心,不是那种难吃的药膳,是很美味的宴席。”

“大补宴?”陈超听糊涂了。

所谓大补宴,就是按照传统中医理论调配菜肴招待客人,以达成阴阳调和的目的。不过这玩意儿到底能有多大效用,陈超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估计这又是顾先生的主意。

客房包括一间起居室,一间卧室以及一间宽敞的衣帽间。陈超把包里的书拿出来,码放在靠窗的桌子上,像一座小山。他今天实在不想读书了。

他花了很长时间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倒在沙发上自顾自地睡着了。

当他醒来之时已近晚饭时间。也许是因为安眠药的劲儿太大了,抑或是自己已经开始适应度假村的闲适生活。

餐厅位于度假村建筑群的东头。这是一座宏伟的中式建筑,中间是朱漆大门,左右各摆了一只金光闪闪的狮子。身穿红色马甲打着黑色领结的侍女站在门两侧向陈超鞠躬致意。一位领班引他穿越巨大的前厅,绕过一座毛玻璃屏风,来到一处包间。

裴总经理正在餐桌前等待陈超的到来。这是一位矮胖的男人,戴一副黑框眼镜,笑容可掬。包间里还有其他一些陪酒的人,包括之前见过的前台经理。见陈超走进包间,众人都做出一副热络的样子,似乎他们熟识已久。

“我们早就从顾先生那里听说过陈大师的大名。要达成您那样的成就一定很辛苦,所以我们觉得这桌大补宴也许能助您一臂之力。”

陈超很纳闷,自己什么时候就成了“大师”了。不过他还是要感谢顾先生没把自己的警察身份透露给别人,而且还这么费心。

侍者首先端上一盘名为“佛头”的菜。这菜看起来有点像颗人头。但它其实是用白瓜雕刻成型,裹上荷叶上屉蒸制而成的。

“这可是我们的特色菜。”裴经理满脸堆笑,示意侍者用竹刀将菜肴切开。

陈超眼看着侍者在那白花花的“骷髅”上切开一个口子,用筷子夹出“脑子”——有麻雀的脑子、鹌鹑的脑子,还有鸽子的脑子。

“一个脑壳里装这么多脑子哪!”一个陪酒的家伙说道。

“这不是佛头嘛,不足为奇。”陈超微笑着答道。

“这些东西放在一起可非常补脑呢,对长期用脑的人特别好。”另一个陪酒的附和道。

“这么多鸟的脑子,真可谓阴阳调和的绝品啊。”各种称赞声不绝于耳。

吃啥补啥,陈超倒是曾听人说过这样的理论。他的母亲曾专门为他烹制猪脑,但眼前的这道菜明显要更费一番苦心。

接着被端上桌的是冰糖黄酒蒸甲鱼,葱姜丝和火腿片点缀其上,甚是好看。

“大伙儿都知道,甲鱼是补阴上品。可是市面上卖的那些甲鱼都是人工养殖的,用了太多的激素和抗生素。我们这个不一样,是直接从湖里钓的。”裴经理抿了一口酒,似乎是要刻意强调这甲鱼的天然性,“说到这个阴阳调理,人们都有些误解,天气一冷就总想吃些羊肉啊狗肉啊鹿肉啊,一点儿也不知道对症下药……”

“我听说冬天吃那些能补阳气,不过对症不对症的我也不太懂……”陈超插话打断了裴经理这一番高论。

“有些人阳气盛,再吃羊肉狗肉什么的会有害处,在那种情况下,吃甲鱼最好了,可以调和阴阳,”裴经理更像是在借着酒劲发表学术报告,“还有一个误区,人们都觉得男女之事会损耗阴气,所以很危险。但是他们忘了一点,干体力活儿也损耗阴气呢。”

“没错,这里面的道理多了。”陈超说道,他想到了自己在论文中分析过的消渴之症。

“我们这桌菜完美调和了阴阳,对二者都有好处。孔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啥意思?这当然与味觉享受无干了。对孔老夫子那样的圣人来说,这话里是有深意的。吃东西,补身体,这样才能给国家作出大贡献嘛。”

别管这位裴经理引述这些名言是不是单纯为了商业目的,起码孔圣人对当今中国人的日常生活还是颇有影响的。

之后他一直口若悬河地讲着饮食上的大道理。各种珍馐美味一盘接一盘被端上来,让人目不暇接,大开眼界:西洋参鱼头汤、娃娃鱼、银耳、枸杞燕窝粥……

“啊,说到这个燕窝,”裴经理举着汤勺,提高了嗓门,“燕子在峭壁上筑巢,用能找到的各种材料和它们的口水混合在一起,真正的原生态,真正的生命精华啊。”

长久以来燕窝都被视为滋补极品。眼前的这碗香甜的燕窝粥,让陈超想起《红楼梦》中的一段描写,里面提到那些富家小姐们早餐吃的一碗燕窝粥,比一个农民一年的口粮还贵。

“可为什么燕子的口水就这么特殊呢?”陈超问道。

“有时人们会觉得口干,特别是房事以后。这就证明身体阴气不足了。”裴经理笑道。

“好吧,口干。”陈超应道。可口干的原因多了,也不一定就是因为男女房事啊。

这时,一碗红烧肉被端上桌。陈超吃了一惊,这是一道家常菜啊,跟桌上这些滋补膳食形成了强烈对比。

“这是毛主席的最爱,”裴经理似乎看出了陈超眼中的惊讶,“解放战争时期,一次恶战之后,毛主席对卫士长说:‘这段时间累了,用脑太多,你给我搞碗肥些的红烧肉,吃了补补脑子。’在那个年代吃上肉可不是件易事,但党中央还是经常想方设法给毛主席做红烧肉吃。毛主席领导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他说的话怎么会错呢?”

“是啊,毛主席从来不会错。”陈超说道。其实他也觉得桌上这碗红烧肉的确很好吃。

不一会儿,晚宴的压轴大菜被送进包间——一只被锁在笼子里的猴子,四肢绑着,剃过毛的脑袋露在笼子外面。侍者手中拿着钢刀和铜勺,微笑着等待领导的指令。陈超曾经听人讲起过这道“菜”,猴子的脑壳会被锯开,然后食客们享用它的新鲜脑髓,相当血腥。

一瞬间,陈超感觉烦躁不安,浑身直冒冷汗,就像早晨在家中的状况一般。也许他一直都没恢复过来。

“陈大师您怎么了?”裴经理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陈超一边用餐巾擦去额头的汗水一边说道,“红烧肉不错,和小时候我母亲做的一样美味。不过我母亲是信佛的,我想站在她的立场上说句话,把猴子放了吧。按佛教的说法这叫‘放生’。”

“‘放生’?”裴经理没想到陈超会这么说,不过他脑子转得也很快,“好吧,陈大师是位孝子。我们就听他的吧。”

其他陪酒的人也点头表示同意。侍者将笼子抬出房间,并表示保证会将它送到山上放生。虽然陈超不相信他说的,但还是表示了感谢。

作为主人的裴经理非常健谈,陈超很快就将猴子的事忘在脑后了。窗外,夜幕正徐徐降临,远处地平线上的落日余晖渐行渐远,一切看上去就像是一幅被慢慢卷起的山水画。在最后一缕晚霞的掩映下,不远处的那些山峰仿佛被涂上了一抹浪漫的色彩。

陈超手握酒杯,仿佛迷失在这美景之中。如果说这桌“大补宴”真的发挥了什么效用,大概是在这心灵层面吧。

宴席散去。当他回到房间时,感觉自己精神焕发,也很轻松。他靠在柔软的床上,一丝困意袭来。在城里,平时晚上很难睡着。看来他今晚不必为失眠担心了。是因为吃了“大补宴”吗?不知道是补了阴气还是阳气,总之陈超觉得此刻体内的阴阳算是调和了。

想着这些,他渐渐进入了梦乡。

睡眠过程中他醒过几次。但布帘遮住了窗外的晨光,也没有汽车来往的噪声,整个人都被一种慵懒的感觉包围着。他并没有起床,甚至连床头柜上的闹钟都没看一眼,反正肚子也不饿。虽说这种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总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恢复有好处吧。

想到这里,他翻了个身,再一次沉沉睡去,仿佛时间已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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