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哥一翻身,将脸埋在枕上,双手抱着枕头呜呜哭了……

“那种男人,死了活该!我发誓,谁也休想从我嘴里套去什么!”

于是轮到她一边爱抚他,一边喁喁地娓娓地说着些温存的话儿了,就像他那会儿对她那样儿。她是由衷的,给予他的是丝毫也不搀假的真情实意……

然而治保主任男人的死,并未在紫薇村掀起什么轩然大波。他是个一点儿也不被紫薇村人喜欢的人,所以他的死也就不能真正引起任何一个人的哀伤。全村只有四个人猜测到了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四个人中首先是村长内心里最清楚。因为在山上“碰到”小琴的机会本应是属于他的。他因公务绊住了脚,于是才有了治保主任的男人替他死了的结果。其次内心里最清楚的人是刘家的女人,因那机会是她为村长“创造”的。第三个内心里清楚的是刘家的男人。小琴不砍柴而归,当时便引起了他的怀疑。第四个内心里清楚的人是治保主任。她是在村长的暗示之下有所明白的。如果说还有第五个人内心里最清楚,那么当然便是小琴自己了。

死者被及时埋葬了。村长巴不得他死,他的妻子治保主任也巴不得他死。他一死,成全了她和村长。他们以后明里暗里的,顾忌将少多了。

村长和治保主任一致认为——那男人是上山砍柴时,一失足在地上滚了几滚,被别在自己腰间的砍刀致命的。找了村里几个人作证,他们也都认为他肯定便是那么死的无疑,都在那份死亡情况报告书上按了手印。

于是此事无风无浪地打了句号。

刘家女人当然也希望这样。她虽然觉得太便宜了小琴,但又惟恐事态不息,渐变渐大,将自己也卷进一场人命官司……

不久小报上又发了一篇关于卓哥的大块报道,并将他第一次被采访时是个孩子时的照片,与当了新郎的照片同时刊出。于是紫薇村不但在方圆百里内好名声更响,在全省也接近一个模范村了。村里照例收到了几份报。村人们照例争相传看,照例都感到无上的荣耀。有此种荣耀之声一冲,那男人的死就更没人再提了。当然的,那大块报道中,只字未涉及小琴闹婚礼一节事儿……

如果,花环是被紫薇村的另一个人发现了,恐怕治保主任的丈夫的死,不会不张不扬地一埋了之的。而小琴的命运,也恐怕从此便改变了。虽然我们无法知道对于她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命运,但却可以肯定地说,比后来等待着她的那一种狰狞血腥而且惨烈的命运是要好得多的。因为,一个人在十九岁的年华上,活着总归是要比死好的。

然而小琴自己,却没法儿预感到她后来的命运的狰狞惨烈。她没法儿提前嗅到它所散发出的血腥气味儿,更没法儿提前绕过它去。恰恰相反,她从刘家女人似乎开始怕她什么的态度,从刘家男人似乎开始对她仁慈了点儿的立场,猜测到了他们心中有鬼。进而渐渐悟明白了,刘家女人那一天早上为什么不支使她干别的活儿,非命她去砍柴,而且,也从村长和治保主任有意遮掩的做法,悟明白了紫薇村最体面的某些人之间,肯定存在着的最丑陋的关系。这使她对刘家的女人憎恨到了极点,也对紫薇村的所谓好名声轻蔑到了极点,鄙视到了极点。

她一旦明白了许多,也就有恃无恐起来,反抗心理强大起来,从此不再任由他们支使。高兴干的活儿便干点儿,不高兴干的活儿,两眼朝天装看不见。她这样了,刘家两口子,反而似乎拿她没办法了,并不敢像以前那么打骂她了。凡她不高兴干的活儿,刘家女人只得忍气敛恼地自己干了。有时,连一向由她服侍的刘家男人,也不得不干。她当然不甘再受他们的无理管束,更不甘再默忍他们的种种虐待。几乎每天晚上,她都扬扬长长地离开刘家,很晚才回来,他们也不敢问。她是到遇见过卓哥那段河湾去。她希望能经常在那儿和他幽会,倾诉情肠。十九岁的无疾无残的她,要想逃离刘家,永别紫薇村远走高飞,其实是任谁也阻挡不住的。但她割舍不下她在十岁时暗拜过的弟弟。他真的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惟一最亲的人。“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当年暗拜时共同说过的这一句话,渐变成了主导她作出重大决定的梵语似的。没有卓哥相伴,小琴确信自己流浪到哪儿都会是一个孤独的人。流浪到再好的地方也会呆不长久,也还是会再走,再继续盲无目标地流浪。她虽想远走高飞,却不愿到处流浪。她想有个家,有个属于她和卓哥两个人的家。她爱他,在不知不觉中,自自然然的,早已爱得很深,很深,很深了。尤其他在那一夜水中相救之后,她便认为,她实际上已是他的人了,做他妻子的根本不应再是任何别的女人。何况已经做了他妻子的那女人,等于是全体紫薇村人强加给他的。关于这一点的实际情况她虽然并不清楚,却想像得到,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外地女人的丈夫的卓哥,肯定夜夜都梦见和自己一样爱在一块儿……

有天夜里她从河边回到刘家,因还没遇见过卓哥,心绪烦乱,沏了一杯茶,守着堂屋里的方桌坐着,饮一口茶,托腮呆想一会儿心事。

那女人正巧也从卧房里出来沏茶喝,见她那种大模大样的姿态,终于没能忍住怒火,破口骂道:“一个不要脸的小贱人!深更半夜的,不知去哪儿勾引够了野男人,这会儿倒充起小姐架势来了!有功呀?……”

小琴霍地往起一站,修长的手臂伸得像一杆矛那么直,娥眉剑竖,凤眼圆睁,凛指着那女人咄咄厉问:“你骂谁?”

那女人岂肯示弱,也指着她又骂:“呸!小妖精!你做下的那事,心里就真没点儿怕吗?还敢整天价趾高气扬的出出入入……”

她话没说完,小琴已将一杯热茶泼在她脸上,烫得她蹦着高儿嗷嗷乱叫。

那男人闻声出现,看了自己的女人一眼,两束目光阴嗖嗖地射向小琴。

小琴冷笑道:“我怕什么?在你们刘家,我能活到今天,就什么都不怕了!我正巴不得把事儿闹大呢!那我就有机会把你们男盗女娼的勾当当众抖落抖落!我才不在乎我坐牢哩!却也要使你们一辈子没脸见人!……”

那女人就从墙上摘下鞭子,一边塞给丈夫,一边叫嚷:“还不替我抽她!还不替我抽她!”

不料那男人将鞭子抛在地上,用手扇了她一耳光,低声吼斥:“半夜三更的,你又惹事!”之后,将她拖进卧房去了……

小琴觉得大获全胜,精神亢奋,内心快感,仍站在那儿冷笑不已。犹不解气,将茶杯狠狠摔碎在地……

不消说,那女人几乎一直哭到天亮。

此后,他们对小琴就更加的放任自由了。那男人,甚至背着那女人多次送给小琴些小东小西,说些以前对她千不该万不该的忏悔的话。小琴当然横眉冷对,拒如毒物,使他的讨好取悦大受尴尬。

小琴思念卓哥情灼心切,在那段河湾又不能再遇见他,有天便索性夹了半盆稻子,不管不顾无所避讳地直奔红磨房而去。

早已有几个端盆端箕的女人等在那儿了。卓哥在推磨,背心已被汗湿透了。他女人放下针线活儿,从里间踱出来,心疼地说:“你推了半天了,我替替你!”

当着些女人的面儿,他不愿使她感到难堪,乖男子似的,极顺从地将磨把子让给她了,蹲向一个角落吸烟。

女人们望着她将磨推得悠悠转,纷纷赞赏。

这个说:“真能干的女人!瞧那脚步,迈得比卓哥还轻快!”

那个说:“卓哥,你好福气哟!”

第三个接着说:“没见卓哥刚才寻乖样儿嘛,在媳妇面前像儿子似的!卓哥,处处有媳妇心疼着,心情就是好吧?”

卓哥听着,一声不响地吸烟而已。他女人,也只管低着头不停地推磨而已。

这些紫薇村半年轻不年轻的女人们啊!虽然嘴上尽在说着赞赏的话,而内心里的真实想法却是很有几分阴暗的。如果卓哥娶的是一个年轻俊俏的媳妇,她们就都不免的会感到几分失落甚至是几分损失了。因为她们都曾对他好过。在他是孩子的时候,都曾怜爱过他,有恩于他,便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长成大小伙子了的他,也仍该是她们的一件什么共同之物似的。用现在的说法,她们都觉得自己在他身上是入了“股”的。一个年轻俊俏的媳妇,不是无疑地会将卓哥严格地“垄断”了?不是无疑地会使她们当年投入在他身上的“股份”日日贬值吗?那么一来,红磨房怎么还能再是她们的“精神领地”她们的“女人俱乐部”呢?她们不愿失去她们的“精神领地”,不愿红磨房真的变成卓哥和一个年轻俊俏的妻子温馨的小家。所以她们是一点儿也不因卓哥娶了一个老妻而替他惋惜的。恰恰相反,卓哥在婚姻大事上落了这么个不般配的结果,她们是大为窃喜的。一个老妻起码不至于引起她们的妒意……

小琴一到,使她们非常意外,都静默了。可以无拘无束地说话儿的气氛一被破坏,她们就都觉得与其静默地待下去,还莫如结伴儿离开,到别处去畅所欲言呢!于是一个个将盆箕排好顺序,在小琴的冷眼扫视之下,用表情暗示着前脚后脚都抽身走了……

新娘子抬头看见小琴,一愣,随即一笑,主动说:“你来了?”

她笑得有几分不自然。

小琴本想回她一笑,但笑不起来。

她说:“紫薇村的女人们都来得,我当然也来得。”

她笑不起来,干脆便冷着脸。

卓哥听到她的声音,反应敏感地抬起了头。他也不禁一愣,随即缓缓站了起来。他呆望着她,当着老妻的面儿,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也是难说难讲。他动了动嘴唇,满脸羞惭,一副无地自容的窘样儿。

小琴也凝眸望着他。通过那一种沉默的凝视,对他进行着严厉的谴责。她认为,不管他有多少条理由替自己辩解,她总归是有权力对他进行严厉的谴责的。

四十来岁的新娘子,看看比自己年轻一半岁数的丈夫,看看门口那神情幽怨的媚俊小女子,又不自然地一笑,以一种心中并无所疑似的口吻说:“卓哥,我累了,进屋歇会儿。人家要磨什么,你接着给人家磨吧!”说罢,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子进屋去了。

卓哥终于从窘境中挣扎了出来。

他低问:“你磨什么?”

她说:“磨稻子。”——同时将盆倾斜了让他看。

“只磨那么点儿?才够做一顿饭的。”

“要是一次磨一口袋,我得隔多久才能再来?”

小琴的话里,分明的也充满了幽怨。

“我清了槽,先给你磨!”

于是卓哥便开始清槽。

小琴望着他问:“你怎么不去那段河湾钓鱼了!”

他说:“有家了。忙了。也没心思了。”

“怎么也不去洗澡了?”

他说:“天渐凉了,水也渐凉了,每晚在家里擦擦算了。”

“是因为有人每晚在家里为你烧好擦身的热水了吧?每晚还彼此地擦吧?”

卓哥怎能听不出这话中的尖酸刻薄?他抬头相望,见她在冷笑。

他感到她的目光太锐利逼人,立刻又低下了头……

“你也不必清槽了,我也不愿超在别人们前边劳你大驾了。我不磨了!”

卓哥又一抬头,望见的已是她的背影——盆边儿卡在腰间,正是来得猝然,去得匆匆。

他奔至门口,想唤回她,张了张嘴,如鲠在喉,没唤出声……

他呆望着,直至她的背影入村,一拐不见了,才缓缓地备觉失落地转过身——却又发现老妻站在屋里,一手挑着门帘儿也正呆望着他……

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妻说:“我今晚也忘了为你热擦身的水,你若是不怕河水凉,若是觉得身上燥得慌,那你就去河里洗洗。”

他说:“不去!”

她说:“明明心里想去,为什么嘴上偏偏说不去?去吧,去吧!我闻不得你浑身的汗味儿……”

她将他推下了床。

“那……那我就去河里泡泡……”

他煞有介事地抓了条毛巾,心急脚快地往外便走。

妻叮咛孩子似的声音在他背后说:“提防河里冒出个蛤蜊精把你夹在她的壳里,使你想回家也回不来了!……”

卓哥和小琴,这一对儿打是男孩儿和女孩儿的时候起,就两心相印两情虔诚地暗拜了姐弟,就发誓永永远远的“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就互视为世上最亲的亲人的怅男怨女,终于的,是又幽会在一起了。

他欲向她解释,她却用一只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摇着头说:“不讲也罢。我信‘你心有我’。我想,你怎么也不会是情愿的!……”

三句话说得个卓哥胸中久积的委屈骤释,有苦难言的孩子见了娘似的,呜呜而哭。那小琴是同样程度的委屈和难过,也忍不住哭了,于是相与抱头痛哭。

二人痛哭一场,都怜悯起对方来。被那份儿相互的怜悯促使着,便彼此亲爱起来。有情人儿间的亲爱,往往由于遭到阻挠和破坏而百倍的炽烈,如同泼了油的干柴,哪怕仅仅是一吻一抱,也会火星四射,也会引发起熊熊欲火。他们一时的都情难自禁,所求似饥,迫不及待。于是你帮我,我帮你,转瞬间相互剥得赤裸裸的,便在细沙滩上恣情肆意地效床上夫妻,大做起野合之事来……

羞花容倦,狂蝶力惫,卓哥愁怕起来。愁的是你幽我会,总非长久之事。怕的是小琴一旦怀孕,私情公开,二人都没法儿再在村里待下去了。

小琴就怂恿他趁早与自己比翼齐飞,定下个日子,双双逃离紫薇村。

卓哥听了,低头沉默。

小琴问:“难道你不愿意?”

卓哥只是低头无言。

小琴急了,推着他佯怒道:“你哑巴了吗?还是高兴为紫薇村人充驴做马?”

卓哥这才开口道:“不行的啊!你逃离了紫薇村可以,我若与你一块儿逃离了,磨房门前那碑可怎么办?”

小琴眨了几眨眼,困惑不解地问:“我操心那碑干什么?它又不是老父老母需你赡养。也不是孩子,你一去,他便成了孤儿,落个和你当年一样的命运!……”

卓哥长叹一声,愁眉紧锁地说:“话倒不错,它非老父老母,也非孩子,但比老父老母还抛弃不得,比自己个年幼的孩子还丢舍不下啊!它刚立在那儿没些天,是全村人为我立的。碑上刻有我的名字。我一走,它不就变成了全紫薇村人们的奇耻大辱了吗?我是吃百家饭,睡百家床长大的呀!他们对我有恩的呀!”

小琴不听犹可,一听这话,佯怒顿作真怒,瞪着他抢白道:“那碑是他们为紫薇村,为他们自己希图的好名声才立的!人人都对你有恩,我对你就没恩了吗?你住在刘家时,我小琴没像姐一样爱护过你吗?宝顺那小死鬼曾拿你天天当马骑,是谁因为呵斥他挨过打骂?你膝盖磨破了,又是谁天天晚上烧了热水泡了草药替你洗?又是谁像疼在自己身上似的一边替你洗一边掉泪?……”

卓哥就又低垂下头无言无语了。

“你回答我的话呀!”

“我……我陪你一逃,也太对不起她了……”

“谁?”

“还会有谁呢?刚嫁我没多久,不是让她落个人人讥笑的下场吗?……我……我实在的不忍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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