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贾政怒吼的音量实在凶,贾珏掂量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要现在这个时候进去,免得叫炮火轰到体无完肤。

老太太的声音也悠忽忽的能听到些,想来是转醒了,没什么大碍,中气也还足。

里头吵嚷伴着瓷器摔在地上碎裂的声响,没过一会儿,邢夫人被老太太的拐杖轰出来了。

狼狈的不行,发髻也乱七八糟的,依旧是从前的暗色袍子,袍脚处还沾着干涸了的黑红的血迹。

贾珏略一思索,就猜这大约便是、刑湘绣的了。

刑湘绣这个人,贾珏还有些印象。无非是长得不差,身段匀称,只是谈吐举止粗俗了些,活似晚年的乡野村妇一般。

从前好似还追过自己来着?

贾珏不大确定地想起了些什么东西。罢了,也都是陈年往事。不过这女子眼高手低心机不够深倒是真的。

邢夫人面色尚还有几分苍白,看去大约是吓得不轻,而头上还有未褪肿的红包,看着像是老太太拐杖敲打出来的。

她没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王夫人并贾珏,只是十分凄楚地站在大门前面,不死心地一个劲儿叫:“老太太~~您可不能偏心眼啊~~~刑丫头叫琏儿媳妇折腾去半条命,您就真不管了么?我可怜的刑丫头啊~~~怎么偏生投胎到了这样的人家啊.....”

老太太怒火熊熊的声音隔着门让站在荷亭的贾珏也听得一清二楚:“她死了正是活该呢!报的什么歪心思,你们刑家就连一根长的正派些的葱也寻不着!竟敢鼓动赦儿做出这种勾当!万幸万幸,这孩子没叫她生出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有这样一个娘亲,活脱脱又是从前的赵姨娘!只知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我呸!现下便将琏哥儿绑来,休了她!虽说是良家妾,这心思可一点儿也不良家。再叫哥儿给她带坏了,我哭也哭不出来!”

邢夫人低着头眼睛瞪得老大,一脸的愤愤不平,也不见什么担心的样子。

说起这个,贾珏又想起来了,转头问看热闹的王夫人:“太太,怎么甄家的财宝竟运到荣国府了?若是当真皇上容不下,这样一来,荣国府也给拖下水了啊。”

王夫人冷笑一声,甄家?

她想起唯一一回自己儿子随驾手上,几乎命悬一线,甄家?甄家便眼睁睁看着,大门也不愿开。

这个甄家,自己是正巴不得倒得不够快呢!日后真是落了难,少不了自己踩的两脚。

她摇摇头,面向贾珏:“这其中的糟事儿只怕你也是知道一二的。好歹当了这么多年官儿,何必明知故问?你心里想的什么,他就是什么。无非是叫好处蒙住了眼耳口鼻,什么也瞧不见罢了。你就有多远藏多远,千万别搭上了自个儿的前程才是要紧。”

贾珏无奈地点点头,转而想起自己隔三差五送给老太太的补贴。

这可着实不少了啊,有了这些,哪儿还用再去包揽甄家的财宝呢?只怕就是太贪心了,怎样也不觉得足够吧。

也不知谈到了什么,屋里贾赦的声音一下尖锐高昂起来,男人的尖叫有时候比女人还要震撼些。

然后门就开了,贾政挽着袖子边回头骂骂咧咧,边大阔步地往外头走。

王夫人拉着贾珏迎过去,正好便碰上了一道从屋里出来的贾赦。

毕竟之前的矛盾还未过去多久,贾赦瞧见贾珏,面皮都是一抽一抽的,头都没点,就追在贾政的身后大喊:“你当我是个傻子么?从前荣国府你们二房掌家时,银子上的窟窿便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现下倒是好,你们靠着从府里捞出去的钱银过的歌舞升平风生水起,然后便开始说风凉话了?!甄家有问题,全京城哪个不知道?即便是收了好处又如何?天知地知的事情,即便皇上当真晓得,那也是你们背后捅的刀!”

贾政歪着嘴看上去要打人了,拳头都舞地高高的。

这话说的的确是不讲理了。贾珏扪心自问从分家以来陆陆续续给老太太的银钱就少不了五万两!

老太太自己有钱,看着荣国府衰败,会死扣着不拿么?

不会的!

贾珏清清楚楚地知道,在老太太心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比荣国府更加重要的东西。包括他们这些成日里挂在老太太嘴边金孙金孙不停的心尖子!荣国府是她的根儿!是她的信仰!是她一生的牵绊与寄托!

这话虽然看起来太过浪漫,但这就是事实,贾珏早就认清了这个事实,送给老太太的银子早晚会有一天变着花样拿来救济荣国府。

贾珏也报了这样的心思,他并不是真正见死不救的人。

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儿?

贾赦当着所有人的面讲出这样的话,话里话外都是自己一家要痛打落水狗的嘴脸。老太太呢?她就站在一旁听着,连辩驳也没有一句!

这话要是真的传扬出去,这顶大帽子自己一家人便一生也无法取下了,只有这个贾珏完全无法忍受。

凭什么非得自己背黑锅?自己一家是欠了谁了?!

贾珏松开王夫人的手臂大步走过去拦在贾政身前,目光灼灼地直视老太太。

老太太一惊,她确实没想到贾珏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里,这下.......

老太太只得偏过头去,不看贾珏指责而愤怒的目光。

贾珏张口道:“大伯您泼脏水可要摸着良心!二房分家出去时,拿了些银钱确实不假!可那是宗室里分发出来,二房堂堂正正该得的!若没有那些银子,大伯是盼着我二房一脉流落街头乞讨为生么?!果真好狠的心肠!”

贾赦素来不大敢同贾珏辩驳,贾珏官品细论起来比他还威赫些,又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贾赦的性子就是欺软怕硬,不大愿意得罪那些不好得罪的。

可今日也不知是吃了什么枪药,竟越发咄咄逼人,他看着贾珏昂首道:“侄儿此言差矣,咱们一脉同宗,现下争论的也不是什么分家的银子。只是荣国府落难至此,二房非但不说帮上两把,反而愈加有落井下石的心思,我只是就事论事,二房做的事情确实是不地道,老太太也是赞同的,方才在里头就讲过了。你们小辈的不晓得经过,一边儿玩儿去!”

贾珏红着眼睛去看老太太,见她果真是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模样。心也凉了半截。

贾赦更是得理不饶人,嚷嚷着要喊来东府珍哥儿来评理。

贾珏忍不下去了。

这到底是图的什么啊?!一心一意只知道替别人打算着,瞒着贾政王夫人数次偷偷来送钱,府里的姐姐妹妹们出了一点小事儿,什么也抛下了屁颠屁颠过来处理。

到了最后,竟是最亲的那个,将自己认作了外人。

贾珏一字一顿盯着贾母问道:“祖母,有些事情,大伯大伯母不晓得,您也不清楚么?自分家以来,孙儿前前后后给您这儿送了多少银子?分家时拿的那一些,只怕连我给您的十分之一也不到。加上过年过节的礼品,琏二哥哥纳妾时的贺礼,二姐姐出嫁时的添妆,可要现下叫来孙儿府里的管事,一桩一桩细细算来?!大伯如此血口喷人,什么屎盆子也往二房头上扣。老太太,您竟连一句公道话也不愿讲出口么?!”

老太太浑身一震,眼圈也红了,呐呐半响也没说出话来。

“别别别——”

贾赦伸着手拦到老太太跟前挡住贾珏的视线,面上有些气短又有些疑惑:“你方才说的什么?你送来什么了?!”

贾珏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细数,从分家时的一万两银子,出巡前的一万两银子,伤愈后的、中秋的、年节的......这样细数出来,粗略一估,竟有将近十万白银之巨。

贾赦张着嘴呆住了,半歪着头去看抹眼泪的贾母。

贾珏呵呵笑了两声,道:“大伯若是想找评理,只管去找便是。咱们两家的帐子细细掰开来扫清爽,究竟是谁占着理,只怕是黄口小儿也是看得清楚吧?”

贾赦眼睛直勾勾盯着贾母,就好似要讨要一个说法一般。

他自己也觉得委屈呢。

贾母咬着牙一下把拐棍儿抽到他背上,大骂道:“还不是你给府里闯下的大祸!?你若是不沉迷赌坊,能有今日的灾祸么?要债的围到了家中,府里下人的月俸,家中姐儿们媳妇儿们的衣裳首饰脂粉钱,那一样不是我在出?!若是叫你知道了政儿还有油水可捞,那可当真是谁也活不下了啊!!”

说罢,她便捶着胸口大声哭骂起来,无非便是自己丈夫为什么走的那么早,留下自个儿一个苦命的拉扯不争气的儿子云云。

哼——

果真姜还是老的辣。

贾珏回首去看自己身后的贾政,贾政也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愧疚模样了。

贾珏是不敢相信了。

老太太实在太善变,今日还是满面慈祥心肝儿肉啊心肝肉啊的胡叫,一副恨不能挖心掏肺的模样。

明日就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为了自己的利益眼看着昨日的心肝肉万劫不复,身败名裂。

比不过....比不过....

贾赦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唇上的两撇胡子被吹得往前一个劲儿的横飞,看来当真是气着了。

他呼哧呼哧地喘了半响,忽然抬头对着贾政来了一句:“这是老太太问你们借的银子,你们只管问她去要!可甄家送来的财宝,不该你们的,一分也别想要!老太太那边儿,本就该是你们给的。住也在我这府里住了,吃也用我府里的吃食,丫鬟小子使唤的也是我这府里的,我自问对得起我自己的孝心了。你们先下不要混淆视听,我们说的是甄家的那笔银子。”

贾珏一听瞪大了眼,立马去瞅老太太。

老太太捂着胸口指着贾赦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一翻白眼,朝后倒去。

贾政飞一般的往老太太处奔,一边奔一边说出了压抑在心头几乎快一年的咒骂:

“——去你大爷的甄家财宝!抱着你的银子玩儿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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