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芙蓉花!”一直沉迷地望着夜空,对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视而不见的迎春,忽又伸手指向天边,“快看!又是一朵芙蓉花!”

探春笑道:“二姐姐可是胡涂了?刚才那朵烟花不早已消逝了么!”但很快,她便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顺着迎春指点的方向抬眼望去,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正荡悠悠地飘来,宛如一朵巨大的,红色的芙蓉花。每一片花瓣上,绿幽幽的似有磷光闪烁。

众人都诧异道:“深更半夜,哪来的风筝?”

风筝如醉了一般,颤巍巍地坠落,挂在湖畔芙蓉花的枝条上。磷光星星点点,像无数双绿眼睛,一眨,一眨,欲言又止,是有心事要诉说么?

湘云好奇地取下了风筝。红色纱罗制成的花瓣上,用绿色磷粉写着诗句,湘云念道:“‘涉江采芙蓉’——没头没脑的,就这么一句,什么意思?”

宝玉心中一凛:“涉江采芙蓉?”忙凑过身来,“让我瞧瞧!”

风筝上的诗句,用一种古雅的字体写成,仿佛从字帖子上直接拓下来的一般,看不出是谁的笔迹。可那句诗——不正是他梦中的诗句么?

宝玉正感到惘然,只听探春也在耳边嚷道:“哎呀,你们快瞧!这湖面上漂着的是什么?”清冷的月光下,一只竹筏正自湖畔对岸缓缓漂浮过来,竹筏上花团锦簇的一片,四周亮着一圈烛光,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到底是何物。

湘云忙将那只西洋单筒望远镜举到眼前,瞅了片刻,惊骇地大叫道:“哎呀!可了不得!”她浑身战栗着,“是她!那竹筏上躺着的,是她!”

众人都愕然道:“她是谁?”

惘惘中有一种不祥的气息,如秋寒般渗入肌肤,宝玉的脸色变了,心中突突的只是乱跳,他一把夺过湘云手中的单筒望远镜,朝湖面上望去——一位身穿鲜红丝缎衣裳,娇美的少女,双目微阖,正静静地躺在竹筏上。在她身上,竹筏上,密密层层地,覆盖着一大片美丽的芙蓉花。竹筏四周,静静地拥着十来朵烛火。

“晴雯!是晴雯!”宝玉跺脚急道,“快!快去救人哪!”

众人大惊失色:“晴雯?她怎会躺到那竹筏上去?”

宝钗虽也惊愕不已,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指挥下人:“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舡坞撑两只船出来,救人要紧!”

小厮们忙答应着,飞奔而去。湖畔闹哄哄地乱作了一团。

竹筏缓缓地在湖面上漂浮。烛花爆了又爆,蜡烛一寸寸矮了下来,忽然间,又听到“哄”的一声,竹筏上燃起了一蓬红灿灿的火焰。火光迅速蔓延,转眼间便吞噬了那芙蓉花枝掩盖着的人影。

烟雾袅袅上升,在风中纽结成一条条轻柔的飘带,火星如流星般穿梭,火舌朝四面八方贪婪地延伸,将那片方寸之地的夜空,映成了红紫,远远望去,恰似在黑海无涯中,嫣然绽放了一朵凄艳的红花。

片刻之后,那一片片巨大的,血光四溅的花瓣,渐渐地短了,短了,一点点黯淡下去。一切残骸,都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中,不见踪迹。

四周死一般沉寂。苍黑色夜空中,唯有一轮阴寒的圆月,瞪大了金刚怒目,睥睨天下,冷若冰霜。

“啊!”怔了半晌之后,众人惊惶失措,惊骇地尖叫着,乱成了一片。唯有宝钗沉吟着,捧起那只风筝:“涉江采芙蓉?……采芙蓉?”她忽然眼睛一亮:“你们不觉得,这风筝上的诗句,有点奇怪吗?”

探春:“怎么?”

宝钗:“方才晴雯遇难时的意境,不是跟这句‘涉江采芙蓉’,正好暗合了吗?”

探春恍然道:“你是说,这风筝上的诗句……?”

宝钗微微点了点头:“不错!这诗句,正是死亡的预告!”

探春:“照这么说,放风筝的人,一定就是凶手了?可是……为何要在杀人前,冒险发布死亡预告呢?”

湘云伸手指向湖畔对岸:“我记得,这只风筝,是从湖对岸飘过来的!”

探春:“那竹筏也是从对岸的方向漂过来的!”

湘云一跺脚:“是了!凶手一定就在对岸!快!快去抓他啊!”

宝钗沉静地:“即便凶手将竹筏推入湖中之后,又放飞了风筝,现在怕也已过了二刻钟的样子吧?你以为,凶手还能等在原地不动?”

湘云不吭声了。

宝玉喃喃道:“可是……那句诗,凶手又如何会知道呢?”

宝钗:“你说什么?”

宝玉:“那……那是我在梦境中出现过好多次的诗句啊!”

湘云:“梦境?什么梦境?”

宝玉:“好多年了,我总是梦见来到一个叫做‘太虚幻境’的地方,我在那儿发现一本书册,随手翻开了一页,书页上写着晴雯的名字,画着一个美人躺在鲜花丛中,旁边还配着一句诗,就是‘涉江采芙蓉’!”

宝钗沉吟道:“这梦中的情形,你可曾对人说起过?”

宝玉:“我告诉过晴雯!”

探春:“难不成晴雯自己又在无意间告诉了凶手?凶手才故意利用那诗句上的意境,杀害了晴雯!”

湘云:“倘若真是如此,凶手应该是跟晴雯关系比较亲近的人!”

迎春感叹道:“晴雯已经被逐出了大观园,身上又病着,已经很凄惨了,谁又那么狠心,要置她于死地呢?”

惜春:“或许,凶手是担心晴雯死灰复燃再回来,这才痛下了杀手!”

宝玉哭道:“我却不知晴雯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害她被逐出了园子还不够,定要赶尽杀绝!”

宝钗沉着地:“留在这儿瞎猜也无用,不如一面让小厮驾船打捞残骸,我们亲自去湖对岸查一查,看可能查得到蛛丝马迹!”

湘云困惑地:“宝姐姐,你方才不是说,凶手不会等在原地不动的?”

宝钗:“要想找到猎物,可不得先去寻找猎物留下的痕迹?”

湖对岸地处静僻,花木丛生。时至中秋,地上残花枯叶,零乱地落了一地,可芙蓉花却枝繁叶茂,挨挨挤挤地开遍了湖畔。自枝叶的缝隙间望去,尚可看到靠岸处停泊着几只绿色的竹筏。

探春叹道:“这些竹筏,是初秋之际,看管园子的婆子们采菱角时用的,常年停泊在此处,谁知竟成了杀人的器具!”

众人提着灯笼,四处查看了一番,并未发觉有什么可疑之处。看来凶手并未留下痕迹,然而——“这花虽已落了,却依然娇艳水嫩,毫无凋零枯败之相,一看,便是刚落了没多久的样子!”宝钗俯身拣起了一枝红色的芙蓉花。

“是夜风吹落的罢?”湘云瞥了一眼。

宝钗:“你觉得今夜的风,足以吹折花枝么?”

湘云不假思索地:“若说要吹折花枝,只怕还不够猛烈些!”

宝钗不语,只是展开了手掌,托起那枝落花,送到她眼前,那芙蓉花上连接着一段枝叶,显然是有人自花枝上生生折断的。

湘云恍然道:“莫非,是凶手攀折芙蓉花时,落在地上的?”

宝钗依然沉默着,又亲手提了一盏灯笼,到那花木深处,仔细照了半日,这才开口问道:“宝玉、湘云,你们方才都用那西洋望远镜瞧得分外清楚,晴雯遇难时,身上穿的,可是件鲜红的丝缎衣裳?”

宝玉点了点头,含泪道:“那是去年她过生日时做的,是她平日最喜爱的一件衣裳!”

宝钗伸手自花枝上捻起一小片红色丝缎,送到他面前:“你瞧瞧,可是这颜色?这质地?”

宝玉一把抓在手心里,细细地瞅了几遍:“正是!”

宝钗:“如此看来,竹筏上的那些芙蓉花,只怕也是晴雯亲手折下来的!——这一小片丝缎,便是她在花丛间折花时,不慎划破了衣裳,留在花枝上的!”她沉吟着,“这么说,凶手一定是个女人!而且是跟晴雯很亲近的女人!”

湘云:“为什么?”

宝钗:“你想想,若不是平日相熟的好姐妹,谁能约晴雯三更半夜地,孤身一人,拖着病体来这荒僻的地方相会?又能哄晴雯亲手折下那些花枝?”

她说的可谓合情合理,宝玉却惊惧地摇头道:“不!不可能!园子里的姐妹,都是清清爽爽的女孩儿,谁又做得出这等狠辣绝情的事来!”

宝钗:“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

湘云忙问道:“什么可能?”

宝钗望着众人,缓缓道:“莫非,你们都忘记了金钏儿的事?”

金钏儿,原是宝玉的母亲王夫人的贴身侍女,因为趁着王夫人午睡之际与宝玉调笑,被王夫人发觉,打了一个巴掌,赶了出去,羞愤难当,跳井自杀了。

湘云怔了片刻,明白过来:“宝姐姐的意思是……晴雯她,也是自杀的?”

好似一语道破了天机,众人都点头表示认同。

惜春道:“前几日,晴雯不知怎的惹恼了太太,被痛责了几句,赶了出去!她生性刚强,一时咽不下这口气,寻了短见,也是有的!”

探春一受点拨,转眼间便已理清了前因后果:“倘若晴雯是自杀的,那么一切也都解释得通了!她先在竹筏上浇遍了火油,或者洒遍了易燃之物,又采了许多芙蓉花,然后,又放飞了那只红色的,芙蓉花状的风筝。她在竹筏四周点上蜡烛,躺在竹筏上,顺着水流,缓缓漂浮在湖面上,蜡烛越烧越矮,烛火只要一沾到火油或者易燃之物,火势便会迅速蔓延,整个竹筏都烧了起来!”

湘云叹道:“当年金钏儿也是被赶出园子后,一时想不开,才跳了井!偏如今晴雯又是这样!可怜!可叹!”

只有迎春提出了她的困惑:“我却不明白——倘若不是他杀,那么,晴雯为何要在自杀前,放飞那只风筝呢?”

众人听了,一时无语。

半晌,黛玉长叹一声:“或许,她只想让宝兄弟明白,她选择了按照宝兄弟梦中那句诗的意境去死,也算是跟宝兄弟主仆一场,以死相报吧!”

淡淡的一句话,却立刻化成无形的匕首,直刺在宝玉的心坎上。胸口处一阵尖锐的疼痛。“晴雯!”他望着湖面,低低地唤了一声,只一声——仿佛自喉咙间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堵住了他的嗓子。眼前水雾弥漫,一切好似都变得朦胧起来,水雾散去时,泪水乱纷纷地落满了面颊。

月光清寒,芙蓉花在水波间轻轻地摇曳,如少女的笑靥。

空荡荡的湖面上,只那十来个小厮,闹哄哄地驾着几只小船,正手忙脚乱地,打捞着死亡的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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