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回至房中洗手,因和袭人商议:“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如今吃什么好,早说给他们备办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春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告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做生日。”宝玉听了,喜的忙说:“他们是那里的钱?不该叫他们出才是。”晴雯道:“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的情就是了。”宝玉听了,笑说:“你说的是。”袭人笑道:“你这个人,一天不捱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调三窝四!”说着,大家都笑了。宝玉说:“关了院门罢。”袭人笑道:“怪不得人说你是‘无事忙’。这会子关了门,人倒疑惑起来,索性再等一等。”

宝玉点头,因说:“我出去走走。四儿舀水去,春燕一个跟我来罢。”说着,走至外边,因见无人,便问五儿之事。春燕道:“我才告诉了柳嫂子,他倒很喜欢,只是五儿那一夜受了委屈烦恼,回去又气病了,那里来得?只等好了罢。”宝玉听了,未免后悔长叹。因又问:“这事袭人知道不知道?”春燕道:“我没告诉,不知芳官可说了没有。”宝玉道:“我却没告诉过他。--也罢,等我告诉他就是了。”说毕,复走进来,故意洗手。

已是掌灯时分,听得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大家隔窗悄视,果见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晴雯悄笑道:“他们查上夜的人来了。这一出去,咱们就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都迎出去了。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又吩咐:“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听见是不依的。” 众人都笑说:“那里有这么大胆子的人!”

林之孝家的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回:“不知道。”袭人忙推宝玉。宝玉靸了鞋,便迎出来,笑道:“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又叫: “袭人,倒茶来。”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还没睡呢!如今天长夜短,该早些睡了,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家笑话,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脚汉了。”说毕,又笑。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经睡了。今日因吃了面,怕停食,所以多玩一回。”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焖些普洱茶喝。”袭人晴雯二人忙说:“焖了一茶缸子女儿茶,已经喝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

说着,晴雯便倒了来。林家的站起接了,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顺口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就惹人笑话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了。”宝玉笑道: “妈妈说的是。我不过是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句是有的。”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嘴,不过玩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逊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不得他: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说毕,吃了茶,便说:“请安歇罢,我们走了。”宝玉还说:“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

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堤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说着,一面摆上酒果。袭人道:“不用高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说着,大家果然抬来。

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四五次方搬运了来。两个老婆子蹾在外面火盆上筛酒。宝玉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 “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席,就要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

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一时将正妆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儿,身上皆是紧身袄儿。宝玉只穿着大红绵纱小袄儿,下面绿绫弹墨夹裤,散着裤脚,系着一条汗巾,靠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搳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齐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粗辫,拖在脑后;右耳根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引得众人笑说:“他两个倒像一对双生的弟兄。”

袭人等一一斟上酒来说:“且等一等再搳拳。虽不安席,在我们每人手里吃一口罢了。”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其余依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团圆坐了。春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两个绒套绣墩,近炕沿放下。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窑的,不过小茶碟大,里面自是山南海北干鲜水陆的酒馔果菜。

宝玉因说:“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袭人道:“斯文些才好,别大呼小叫,叫人听见。二则我们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们抢红罢。”宝玉道:“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这个玩意儿。”袭人道:“这个玩意虽好,人少了没趣。”春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悄悄的把宝姑娘、云姑娘、林姑娘请了来玩一会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袭人道:“又开门阖户的闹。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众人都道:“琴姑娘罢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的大发了。”宝玉道:“怕什么?你们就快请去。”

春燕四儿都巴不得一声,二人忙命开门,各带小丫头,分头去请。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他两个去请,只怕不肯来,须得我们去请,死活拉了来。”于是袭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又去。果然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众人听了,却也喜欢。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春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了个靠背垫着些。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着。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家夜饮聚赌,今日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李纨笑道:“有何妨碍?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没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

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六点,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签。大家一看,只见签上面着一枝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或新曲一支为贺。”众人都笑说:“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

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只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了门杯好听。”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只赏花时--“翠凤翎毛扎帚扠,闲踏天门扫落花……”才罢。

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撂与宝钗。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还不知得个什么。”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撂在桌上,红了脸,笑道:“很不该行这个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账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起来。众人看时,上面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再同饮一杯。”众人笑说道:“我们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笑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说着,大家来敬探春。探春那里肯饮?却被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一锺才罢。探春只叫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他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掣。

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行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 “竹篱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兴。”说着,便吃酒,将骰过给黛玉。黛玉一掷是十八点,便该湘云掣。

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 二字改‘石凉’两个字倒好。”众人知他打趣日间湘云醉眠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给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说了!”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两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

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芳官即便端起来,一仰脖喝了。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孟内了。

湘云便抓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上面是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蘼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皱皱眉儿,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罢。”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麝月一掷个十点,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旧诗,道是:“连理枝头花正开。”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

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做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

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枝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写着旧诗,道是:“桃红又见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睛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锺。”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什么话!大嫂子顺手给他一巴掌!”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捱打,我也不忍得。”众人都笑了。

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了接黛玉的。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一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说:“我可掌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说:“也都该散了。”袭人宝玉等还要留着众人,李纨探春等都说:“夜太深了不像,这已是破格了。”袭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

袭人等齐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锺斟了几锺,用盘子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妈妈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搳拳,赢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时分,老妈妈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缸已罄,众人听了,方收拾盥漱睡觉。

芳官吃得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说:“姐姐,我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叫你尽力灌呢?”春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就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吐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

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喝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瞧,方知是和宝玉同榻,忙羞的笑着下地,说:“我怎么--”却说不出下半句来。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墨。”

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日有扰,今日晚上我还席。”袭人笑道:“罢,罢。今日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会吃酒了,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在有趣儿,偏又没了。”袭人笑道:“原要这么着才有趣儿;必尽了兴,反无味。昨日都好上来了。睛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曲儿。”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

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我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日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众人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日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玩,也不及昨儿这一玩。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喝的把臊都丢了,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自来请你,你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把脸飞红了,赶着打,笑说道: “偏你这耳朵尖,听的真!”平儿笑道:“呸!不害臊的丫头!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有事去了,回来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喝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们这么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是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收的。”睛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给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红笺纸,上面写着: “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 “昨儿是谁接下了这个帖子?”四儿忙跑进来.笑说:“昨儿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这里。谁知一顿酒,喝的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是谁!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

宝玉忙命:“快拿纸来。”当下拿了纸,研了墨,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因又想要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 “我找妙玉说话。”

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的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来寒素,赁房居,就赁了他庙里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得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两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改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

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得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本有来历!我正因他的一件事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凑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给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 ‘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理数!”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之中,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了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管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的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的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坎,终须一个土馒头。’ 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人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

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鸾二妾,过来游玩。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二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服役,且同众人一一的游玩。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

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鸾两个去打秋千玩耍。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忽见东府里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归天了。”众人听了,吓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成圆满,升仙去了。”

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元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老人家媳妇出城。又请大夫看视,到底系何病症。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且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等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腹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道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道:“原是秘制的丹砂吃坏了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夫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去了。这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了。”

尤氏也不便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飞马报信,一面看视。里面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能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早年已经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破孝开吊,一面且做起道场来。因那边荣府里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姐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事务,暂托了几个家里二等管事的。贾㻞、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女孩儿带来,一并住着才放心。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急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人员。礼部见当今隆敦孝弟,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人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元真观,今因疾殁于观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忠,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门入都,恩赐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

此旨一下,不但贾府里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㻞、贾珖二人领家丁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做什么?”贾㻞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

贾珍听了,赞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㻞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奶奶在上房住着,一一告诉了。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喜的笑容满面。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

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起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哭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俛伏。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了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给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回家来料理停灵之事。

贾蓉巴不得一声儿,便先骑马跑来。到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做活计,见他来了,都道烦恼。

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父亲正想你呢。”二姨娘红了脸,骂道:“好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兜头就打。吓得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转过脸去说道:“等姐姐来家,再告诉他。”

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因又和他二姨娘抢砂仁吃。那二姐儿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舚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

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那丫头亲嘴,说:“我的心肝!你说得是。咱们馋他们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样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到那府里,背地嚼舌,说咱们这边混账。”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叫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二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婶子那样刚强,瑞大叔还想他的账!--那一件瞒了我?”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三姐儿沉了脸,早下炕进里间屋里,叫醒尤老娘。

这里贾蓉见他老娘醒了,忙去请安问好。又说:“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激不尽!惟有等事完了,我们合家大小登门磕头去。”尤老安人点头道:“我的儿,倒是你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的。”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贾蓉笑道:“刚才赶到的。先打发我瞧你老人家来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说着,又和他二姨娘挤眼儿。二姐便悄悄咬牙骂道:“很会嚼舌根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做妈不成?”贾蓉又和尤老娘道: “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有根基的富贵人家,又年轻,又俏皮两位姨父,父亲好聘嫁这二位姨娘。这几年总没拣着,可巧前儿路上才相准了一个。”尤老娘只当是真话,忙问:“是谁家的?”二姐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妈妈,别信这混账孩子的话!”三姐儿道:“蓉儿!你说是说,别只管嘴里这么不清不浑的!”说着,人来回话,说:“事已完了,请哥儿出去看了,回爷的话去呢。”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出来。

不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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