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告诉我这是什么样的一次出行吗?”莱芭·麦克兰在周六的上午问多拉德。他们开车在路上已经十分钟了。相对无言。她希望是次野餐。

面包车停下了。她听见多拉德摇下了车窗玻璃。

“多拉德,”他说,“华菲德博士让我来的。”

“好的,先生。您下车的时候可以把这个放在您的刮水器下吗?”

他们缓慢地继续向前行驶。莱芭觉出汽车在转弯。怪怪的浓重的味道悬在空气里。一只大象吼叫了一声。

“是动物园,”她说,“真好。”她实际更希望是次野餐。多糟糕啊。就这样吧。“华菲德博士是谁?”

“动物园主任。”

“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我们帮动物园一个忙,给了他们胶卷。现在他们在回报。”

“怎么回报?”

“让你摸一摸老虎。”

“这个惊喜可太大了!”

“你以前看到过老虎吗?”

她很高兴他能问这个问题。“没有。我记得小时候看到过美洲狮。整个动物园就有这么一只。你再告诉我有关这只老虎的事吧。”

“他们在给它补牙。他们必须把它……强迫它入睡。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摸一摸它。”

“那里会有一群人围着,等着看吗?”

“不,没有。华菲德、我,还有其他几个人。拍电视的在我们离开以后才会到。想不想试试?”他的语气里有一份奇怪的急切。

“当然愿意了,还用说吗?谢谢你……这真是个天大的惊喜。”面包车停下来了。

“哎,我怎么知道它在熟睡呢?”

“胳肢它。要是它笑了,就赶紧跑。”

莱芭感觉治疗室的地面像是油毡铺成的。房间里很凉快,回音很大。从远处传来辐射的热量。

老虎就在这里呢,她可以闻到它的气味。

有说话声。“举上来,好,放下。我们把悬带留在它身边可以吗,华菲德博士?”

“行,用这里面的一块绿毛巾包裹一下这个护垫,然后把它放在它头底下。我们好了以后我会让约翰叫你的。”

脚步声远了。

她等着多拉德告诉她一些信息,可他没有。

“它在这里了。”她说。

“十个人用工具把它抬来的。它个头很大。十英尺长。华菲德博士正在听它的心脏。现在正检查它的一只眼的眼睑。现在他走过来了。”

她面前的一个身体让噪音减小了。

“华菲德博士,莱芭·麦克兰。”多拉德说。

她伸出了手,被一只大而软的手握住了。

“谢谢你能让我来,”她说,“这真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很高兴你能来,让我的生活更有新鲜感。我们很感谢你们的胶卷,顺便提一句。”

华菲德博士从嗓音上听起来像是中年人,深沉,有教养,是黑人,在弗吉尼亚出生,她猜测着。

“我们在等待它的呼吸和心跳足够强劲和稳定了再让哈司拉博士做手术。哈司拉博士在那边调他的头顶镜。别告诉他啊,他戴着那镜子只不过是想护住他的假发。来见见它吗,多拉德先生?”

“你先请。”

她向多拉德伸出她的手。他慢慢地轻拍着她的手,拍得很轻。他的手掌心在她的指关节上留下了汗迹。

华非德博士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们慢慢地向前走。“它已经睡熟了。你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吗?我来尽可能地给你描述吧。”他停下来,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我记得小时候在书里看到的照片,我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动物园里看到过一只美洲狮。”

“这只虎就像是一只超级大美洲狮。它的胸更阔,头更大,有更重的骨架和肌肉组织。它今年四岁,是只雄性孟加拉虎。它身长大概有十英尺,从鼻头到尾梢。体重有八百一十五磅。它现在在强光下向右侧卧着呢。”

“我能感觉到光。”

“它全身有很醒目的橘黄色和黑色的斑纹。橘黄色尤其耀眼,你能觉得它们似乎要从它身上融到空气里边去了。”忽然间华菲德博士意识到在她面前谈颜色未免有点残酷。从她的脸上他肯定了他的猜测。

“它就在六英尺远的地方。你能闻到它的气味吗?”

“是的。”

“多拉德先生可能已经告诉过你了,有个白痴用我们园艺工人的铲子隔着栏杆戳它。它咬铁铲的时候把左上侧的长牙根咬断了。好了吗,哈司拉博士?”

华菲德把牙医介绍给了莱芭。

“噢,亲爱的,你是弗兰克·华菲德给我的第一个令人偷快的惊喜。”哈司拉说。“你也许愿意来看看这个。这是一颗很好的牙,金的。这是个牙根。”他把它放在她的手里。“沉甸甸的,是不是?几天以前我已经把碎牙根打扫干净了,而且拍了片。今天我要做个牙冠。当然,我本来可以不在暗室里给它拔的,可是我觉得这样会更有意思。华菲德博士会告诉你我从来不放过机会炫耀自己。他太不细心了,他可不会允许我在笼子上张贴个人广告。”

她用她敏感的磨损得很厉害的手指摸了牙冠的锥形体,弧度和尖点。“多么好的一件杰作啊!”她听得见附近有深深的,缓慢的呼吸。

“它打哈欠的时候会让孩子们吓一跳的。”哈司拉说。“我不觉得它会招引贼。现在来干点好玩的事。你不害怕吧,是不是?你的肌肉发达的绅士正站在那边,像只雪貂一样盯着我们看呢。不是他强迫你来的吧?”

“不不,我自愿的。”

“我们现在面对着它的后背,”华菲德说,“它在离你两英尺半的地方以外睡着了,在一张齐腰高的桌子上。听我说,我来把你的左手——你是用右手的吧?——把你的左手放在桌子上,然后你用右手去探险。慢慢来,别担心时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我也是。”哈司拉说。他们在享受这份快乐呢。在强光底下她的头发散发出阳光下新锯末的微香。

莱芭能感觉出额头上的热度,它把她的头皮的颜色都烤淡了。她可以闻到自己的暖暖的头发、华菲德身上的肥皂、酒精和消毒剂的味道,还有这只虎的。她觉得有一丝眩晕,不过一会儿就过去了。

她紧紧抓住桌子的边沿,向外试探着伸出手,直到手指碰到了皮毛的顶端,它已经被灯光照得暖和了,接着是凉爽的一层,然后是从身体往上辐射的一股持续的热量。她把手摊开放在密密的皮毛上,慢慢地滑动。她的手心感觉到皮毛的浮滑,一会儿顺着一会儿逆着,感觉到虎皮随着呼吸在宽阔的肋骨间滑动。

她的手指紧随着毛皮起伏。在老虎的跟前她的脸变得粉红,并且她进入了一种自然的完全放松的状态,脸上开始有她多年受的教育所不容许的不合适的表情。

华菲德和哈司拉看到她的忘我状态感到很高兴。他们仿佛隔着一个起伏的窗口看着她,窗玻璃是一种她紧绷着脸试图要抗拒的全新的冲动。

多拉德从暗处注视着,他后背上结实的肌肉颤抖着。一滴汗顺着肋骨流下来。

“另一面也一定不能错过。”华菲德凑到她的耳边对她说。他领着她绕过桌子,她的手顺着老虎尾巴往下滑。

当她的手指滑过长满毛的精囊时,多拉德的胸口突然紧了一下。她用手捧了一下它就接着前进了。

华菲德举起一只肥大的脚掌并把它放在她的手里。她能感觉出爪底的粗糙并能闻出轻微的笼子地板的气味。他按了一下脚趾让爪子伸出来。两只前腿上沉沉的柔软的肌肉占据了她全部的手掌。

她去摸老虎的耳朵,它宽宽的头,而且小心翼翼地在身边这个兽医的帮助下,摸了它的粗糙的舌头。热热的空气喷到了她的前臂的汗毛上。

莱芭·麦克兰什么话也不说,兴高采烈而且脸涨得通红。路上她转过身只和多拉德说了一句话:“真太感谢你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非常想喝一杯马提尼。”

“稍等一分钟。”多拉德把车停到院子里的时候说。

她很高兴他们没回到她的公寓。这里既老式又安全。“别去收拾屋子,领我进去然后告诉我房间是整洁的。”

“你在这里等着。”

他拎着从酒类商店拿回来的袋子,对房子做了一遍快速的查看。他在厨房里停下来站了一会儿,用手捂住脸。他并不确定自己在干什么。他感觉到危险,可危险并不是从这个女人身上来的。他不能仰头去看楼梯。必须做些事情,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应该把她带回她自己的家。

在他转世之前,他不敢做任何类似的事情。

现在他意识到能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

他从厨房出来,走到夕阳里,走进面包车蓝色的阴影里。莱芭·麦克兰扶着他的肩膀直到她的脚触到地。

她感觉到房子的阴影,又从面包车关门的回音里感觉出了房子的高度。

“在草地上走四步,然后是一个缓坡。”他说。

她扶着他的臂膀,引起了他一阵颤抖。显著的汗迹留在棉衬衫上。

“有个缓坡,干什么用的?”

“有老人曾住在这里。”

“现在不住了?”

“不住了。”

“我感觉房子很高,很凉快。”她在门廊里说。博物馆一样的空气。是香味吗?一只大钟在远处滴答滴答地走。“这是栋大房子,几个房间?”

“十四间。”

“它有年头了,里面的摆设也有年头了。”她的手碰到的台灯罩的皱褶,她用手指摸了摸它。

害羞的多拉德先生。看到她与老虎在一起他很兴奋,她对此非常肯定。可当她挽着他的胳膊走出治疗室的时候,他颤抖得像一匹马。

能安排这样的节目,是非常高雅的情调啊。也许也表明了他交流流利的一面,她不能确定。

“现在就来一杯马提尼吗?”

“让我跟你一起去做吧。”她说着,脱了鞋。

她往杯子里倒了些苦艾酒,两盎司半的杜松子酒直到杯口,然后放了两枚橄榄。她在屋子里很快找到了让她有方向感的参照物——滴答走的钟,在窗户附近嗡嗡响的空调。离厨房门很近的地板上有一块很暖和,那是下午被进来的阳光晒的。

他让她坐他经常坐的大椅子,自己则坐在躺椅上。

空气里有一种电荷,就像海水里的荧光,描写着他们的动作。她在身边的一个案几上放下她的饮料;他打开了音响。

在多拉德看来,房间因为她的到来而改变了。她是第一个自愿到他家来做客的人,此刻房间里清楚地被划分为他的和她的两块天地。

音乐响起来了,是德彪西的,灯光变暗了。

他问起关于丹佛的事,而她也心不在焉地告诉了他一些,仿佛她的注意力在其他什么事情上。他向她描述了这栋大房子和宽敞的围了篱笆的院落。好像并没有什么必要来说话。

在他换唱片的静默中,她说:“那只神奇的老虎,这栋大房子,你充满了意外,D。我简直觉得根本没有人了解你。”

“你问过他们吗?”

“谁?”

“随便什么。”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没有人了解我呢?”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说好这句绕口令似的话上,所以听起来没有强硬的意味。

“噢,盖茨威的几个女的那天在街上看到我上了你的面包车。嘿,看把她们好奇的。突然间我在可乐机旁可有人陪了。”

“他们想知道什么?”

“她们只想要有滋有味的闲言碎语,当发现得不到的时候就散开了。她们只不过是过来刺探些‘情报’而已。”

“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她本想把这些妇人急切的好奇心变成幽默往自己身上引。可是事情并不像她计划的那样。

“她们想知道所有的事情,”她说,“他们觉得你特别神秘而且有趣。嘿,这可是夸赞你啊。”

“他们告诉你我的长相了吗?”

这句话问得很轻,分寸掌握得很好,可莱芭知道没有人在这种个人问题上开玩笑。她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他:

“我没问她们,可是她们主动跟我讲她们认为你长得怎么样。你想听吗?一字不差的?要是你不想听就别问。”她知道他肯定会问。

沉默。

一下子莱芭觉得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刚才他站着的地方变得比空自还空,像一个黑洞把所有物体都吞噬了,不放走任何东西。她知道他不可能悄无声息地从她眼前消失。

“我想我还是告诉你吧,”她说,“你有着非常整洁的外表,这让她们很喜欢。她们说你有

一个非凡的身体。”显然她不能就此停下。“她们说你对自己的脸非常敏感,其实没有那个必要。好,现在是一个疯狂的言论,那个在丹登的叫艾琳?”

“艾琳。”

哦,终于有回答信号了。莱芭觉得自己像个在太空中操作无线电设备的宇航员。

莱芭模仿起别人来很像。她本可以用惊人的逼真程度模仿艾琳的话,不过她还没傻到去向多拉德先生模仿任何人说话。她重复了一遍艾琳的话,就像机器念记录一样:

“‘他可长得不难看。我向上帝发誓很多和我在一起的男人可没他漂亮。有一次我和一个曲棍球运动员出去——为了演奏布鲁斯音乐——他嘴唇上有一道浅浅的沟,因为他的牙龈从鼻子处萎缩了?他们打曲棍球的都会那样的。你知道,那是强壮的象征。D先生有最好的皮肤,用他的头发我都不换。’满意了吧?噢,她还问我你是不是像你外表那样强壮。”

“然后呢?”

“我说我不知道。”她喝干了她的饮料然后站起来。“你到底在哪里啊,D?”她知道他刚才在她和一个立体声喇叭之间移动了一下位置。“啊哈,在这里。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她用手指摸到他的嘴然后吻了他,轻轻地把她的嘴唇压在了他紧咬的牙齿上。她立刻感觉到使他刻板的原因不是厌恶,而是害羞。

而他被惊呆了。

“现在,你能带我去卫生间吗?”

她挽起他的胳膊和他一起走到客厅。

“我能自己回来。”

在卫生间里她拍拍自己的头发,然后用手指在洗脸池上摸索,寻找牙膏或漱口液。她试着找医药橱的门,可发现并没有装门,只有铰链和暴露着的一格一格的橱柜隔架。她小心地摸着橱柜里的物品,避免被剃须刀碰伤,直到她找到一个瓶子。她打开盖,闻了闻,确认是漱口水,喷了些出来。

当她回到客厅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投影仪倒片子时的飕飕声。

“我得做点家庭作业。”多拉德说,并递给她一杯刚刚调好的马提尼。

“没问题。”她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要是我在这儿妨碍你工作的话,那我就走了。出租车能到这里吗?”

“不,我希望你在这里,真的,我只不过需要检查一卷胶片。时间不会太长的。”他想把她让到那把大椅子上,可是她知道躺椅在哪里,并且走了过去。

“它有声道吗?”

“没有。”

“我能接着听音乐吗?”

“当然。”

她能感觉到他对她的注意。他希望她留下来。他只不过被吓坏了,不必这样的。好吧。她坐下了。

马提尼又凉又爽,棒极了。

他坐在躺椅的另一头,他的体重让她手中的杯子里的冰块丁零零地响。投影仪还在倒影片。

“我想把胳膊腿伸直一会儿,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她说,“不,你别挪,我的地方足够了。要是我睡着了,叫醒我好吗?”

她躺在躺椅里,玻璃杯放在肚子上;一绺头发正好碰到他大腿旁的一只手上。

他按了一下遥控,影片开始了。

多拉德原打算和这个女人在这间屋里一起看利兹一家或雅各比一家的电影。他想把莱芭对照着屏幕反复地看。他知道要是这样做的话她就不可能活着了。可是有人看见她上了他的面包车了,这件事想都别想。那些妇女看到她上他的面包车了。

那就来看谢尔曼一家的电影吧,他马上要造访的一家人。他想看到那即将到来的解脱和希望,而且要当着莱芭看,看她身体最吸引他的各个部位。

屏幕上,“新家”两个字在装衬衫的盒子上被用钢蹦拼出来。谢尔曼太太和孩子们的一个特写。游泳池里的欢笑。谢尔曼太太抓住扶梯向上看着镜头,在泳衣上方丰满的乳房水淋淋又亮晶晶的,苍白的大腿像剪刀一样叉开着。

多拉德很为自己的抑制力感到自豪,他能只考虑这部片子,而不去想另一部。可是在他的意识里他开始和谢尔曼太太对话了,正如他曾在亚特兰大与沃拉蕊·利兹太太说的那样:

你看到我了,是的。

这就是你见到我的感觉,是的。

片子中到了试穿衣服的细节了。谢尔曼太太戴上那顶宽檐帽。她站在镜子前面。一转身面对镜头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手做一个动作放到了脖子后面。她的脖子上戴着一块有浮雕的玉石。

莱芭·麦克兰在躺椅上动了一下,她把杯子放在地板上。多拉德感觉到她的体重和对她的一阵温存。她把头枕在了他的大腿上。她的颈部是苍白的,放电影的光柱在那里闪耀。

他坐得笔直,只有他的拇指在动,操纵放映,一会停,一会放。屏幕上谢尔曼太太在镜子前面戴着帽子摆着姿势。她转向镜头,面带笑容:

你看到我了,是的。

这就是你见到我的感觉,是的。

你现在能感觉到我吗?是的。

多拉德浑身颤抖着。他的长裤似乎在调情。他感觉到大量的热,而且有暖暖的气息透过布料传到他的腿和周身。莱芭有了一个发现。

他的拇指痉挛似的在遥控器上按动。

你看到我了,是的。

这就是你见到我的感觉,是的。

你现在能感觉到我吗?是的。

莱芭把他裤子的拉链拉开了。

一阵恐惧刺痛了他。他还从来没有在一个活着的女人面前勃起过。他已经是巨龙了,他没有必要害怕的。

在他身上快速移动的手指使他自由了。

噢……

你看到我了,是的。

这就是你见到我的感觉,是的。

你现在能感觉到我吗?是的。

我知道你感觉到了,是的。

你的心跳声音很大,是的。

他必须克制自己不让手碰莱芭的脖子。拿掉它们。那些女人们看到她上你的车了。他用手紧紧地摸着躺椅的扶手。他的手指穿破了躺椅的外罩。

你的心跳声音很大是的。

现在在跳动。

想要跳出来。

现在跳得加快了,轻了,越来越快,轻了……

没有了。

噢,没有了。

莱芭把她的头放在他的大腿上,把她红润发光的脸颊对着他。她把手伸到他的衬衫里摸索,然后暖暖地放在他的胸口上。“我希望我没让你吃惊。”她说。

是她活着的声音让他震惊,他伸手去摸她的心脏,发觉它仍在跳动。她轻轻地在胸口握着他的手。

“我的老天,你还没干完呢,是不是?”

一个活着的女人。多么难以置信啊。他全身被灌满了力量,不是巨龙的就是他自己的,他把她从躺椅上轻而易举地举了起来。她简直就没有体重,因为她没有瘫软在他怀里所以举着她很轻松。不能上楼。不能上楼。快一点。找个地方。快。外婆的床。缎子的鸭绒被在他们身下滑落了。

“噢,等一下,等我把它们脱掉。噢,已经撕了。我不在乎。来吧。噢,上帝。我亲爱的,这太甜蜜了。别这样,求你了,把我放下,让我找你。然后你抱着我。”

和莱芭在一起,属于他的惟一的活着的女人。他抱着她,在这个像肥皂泡一样短暂脆弱的时空里,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一切都会好的:他在释放他的生活,穿过了生死界限,穿过空想的黑暗,离开这个饱含痛苦的星球,到达安全宁静的彼岸,并永远地获得彻底的放松。

在黑暗中他躺在她身边,把一只手放在她身上,轻轻地按她的身体以便阻断归路。她睡着了,多拉德,这个受众人诅咒的杀死十一人的凶手,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她的心跳。

图像。怪诞的珍珠飞跃在熟悉的黑暗里。那把他曾用来射击月亮的手枪。他在香港看到过一种烟花名叫“龙戏珠”。

巨龙出现了。

他被吓呆了,身体仿佛被劈成了两半。在接下去的绵绵的长夜里他守在她身边,注意地听着,不敢穿着和服下楼。

她在夜里翻转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翻找东西,直到她碰到床边的玻璃杯,放在里面的外婆的假牙格棱棱地响了一下。多拉德拿给她一些水。她在黑暗中抱着他,继续睡去。他把她的放在他文身上的手拿下来,放到自己的脸上。

等到黎明时分他才昏沉地入睡。

莱芭·麦克兰在早晨九点醒过来,听到他均匀地呼吸声。她在宽大的床上足足地伸了个懒腰。他没有被搅醒。她开始重新判断房间的布局、地毯、地板、时钟滴答响的方向。在摸准了方向以后,她悄悄地起来找到了卫生间。

她洗完澡以后他还没有醒。她的撕破了的内衣在地上扔着。她用脚找到它们然后塞进提包里。她套上棉睡衣,找到拐杖,走了出去。

他告诉过她院子很大很平整,四周围有长荒了的篱笆。可是她最初进去的时候还是很小心。

晨风凉飕飕的,阳光却是暖和的。她站在院子里,让微风把接骨木果的种子从她手中吹过。微风吹过她身上的擦伤,是洗澡时刚留下的。她抬起胳膊向着风口,让风钻进衣领,凉凉地掠过胸脯、胳膊和两腿之间。有蜜蜂飞过。她一点也不怕,不一会它们也就飞走了。

多拉德醒了,起初他一阵纳闷,发现自己没在楼上的卧室里。他记起来的时候他的黄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脑袋像猫头鹰一样噌地转到枕头的另一边。空的。

她在房子的四周巡视吗?她能发现什么?还是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那些应该藏起来的东西露馅了?他有可能被怀疑。他有可能需要逃跑。

他到卫生间、厨房去找她,到地下室放轮椅的地方,到三楼楼上。他本不愿意上顶楼,可是他必须去找她。他爬楼梯的时候文身一会弯曲一会伸展。巨龙从他卧室的画中放射出鲜艳夺目的光彩。他不敢和巨龙待在一间屋子里了。

从楼上的一个窗户里他看见她站在院子里。

“弗朗西斯。”,他知道声音是从他的卧室里传出来的,他知道是巨龙的声音。这种与巨龙不再成为一体、被分离的两个个体的感觉让他感到迷惑。他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分离是在他用手摸莱芭的心跳的时候。

巨龙以前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这简直令人恐怖。

“弗朗西斯,到这里来。”

他试图把叫他的声音关掉,可这声音在他下楼的时候又开始叫了。

她能发现什么呢?外婆的假牙在杯子里丁当地响过,可是他为她拿来水以后就把杯子拿走了。她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弗雷迪的磁带。在客厅的录音机里。他去检查了一下,磁带被倒到了头。他记不起来是否在给《国民闲话报》的电话中播放磁带以后自己就把它倒到头了。

不能再让她进这个房子了。他不知道在房子里会发生什么事。她有可能会看到惊奇的事情呢——巨龙可能会下界的。他已经领教过,她多么轻而易举就能打乱计划。

可那些妇女看到她上他的面包车了。华菲德能回忆起他们曾在一起。在慌慌张张中他穿上了衣服。

莱芭·麦克兰摸了摸一棵树的阴面的清凉的树皮。在院子里来回走的时候又感觉出了太阳的存在。通过阳光的热量,通过户外空调机的嗡嗡响声,她总能判断出自己的位置。航行,她生命的原则,是很容易的。她走过来又走过去,把手放在灌木丛和花丛的顶端,轻轻拂过。

一片云彩遮住了太阳,她停下脚步,不知道自己面朝什么方位。她想听听空调机的声音,可是空调被关掉了。她感到瞬间的不安。然后她双手击掌,从房子的一头听到了令人安心的回音。莱芭打开了手表的表面玻璃,通过摸表针的位置而知道了时间。再过一会儿她该叫醒D了。她该回家了。

纱门很响地关上了。“早上好。”她说。

他的钥匙在他走过草坪的时候清脆地响着。

他走近她的时候小心翼翼,好像走得太快身边带过的风就会把她吹倒似的。他看到,她并不害怕他。

她对昨天晚上他们做的一切并没有显现出尴尬和羞愧的神情,她也并不气愤。她并不从他身边跑开或是威胁说他实施了性侵犯。他不知道她这样做是否因为她看不到他的生殖器。莱芭把双臂搭在他身上,把头靠在他坚实的胸口。他的心脏跳得很快。

他费了半天劲才说出“早上好”。

“我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很愉快的时光,D。”

真的吗?应该怎么回应呢?“好啊。我也是。”这听起来还过得去。把她从这里送走。

“可是我现在需要回家了。”她说。“我姐姐要来接我吃中饭。你要是愿意可以一块来。”

“我得去工厂。”他说,修改着他原先准备好的谎言。

“我去拿我的包。”

噢,不。“我去拿。”

多拉德几乎对自己真实的感情无动于衷,也无法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就像破损了的脸部皮肤留下疤痕后就不会再羞红一样。多拉德不知道自己和莱芭·麦克兰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为什么。他糊涂了,而且新的与巨龙分裂的恐惧刺痛着他。

她威胁他了;她并没有威胁过他。

在外婆的床上,他们做爱时她令人吃惊的顺从和活生生的动作还历历在目。

很多时候多拉德都不清楚自己是怎样感觉的,直到他做些事情让自己反应过来。他不知道此刻自己对莱芭·麦克兰是如何感觉的。他送她回家的路上,一件很令人厌恶的事让他对自己的感觉了解了一些。

刚刚从70号州际公路上林白大道的出口下来的时候,多拉德开进一家加油站。

服务员是个魁梧的面带愠色的家伙,呼吸里有麝香葡萄酒味。多拉德请他去帮忙看看车里还有多少油的时候他老大的不情愿。

需要一品脱的油。服务员狠很地把油管塞进油箱里,让汽油溅到了发动机上。

多拉德钻出车厢准备付款。

这服务员好像对擦挡风玻璃特别上心;副驾驶座的挡风玻璃。他来来回回不停地擦。

莱芭·麦克兰坐在高高的圆背椅上,她跷着二郎腿,裙子边沿露出膝盖。白色的拐杖放在座位之间。

服务员又开始重新擦,他的眼睛却盯着她的裙子。

多拉德本来在看钱夹,他一抬眼正好看到这一情景。他从车门玻璃里伸手把电动刮水器的速度调大,打到了服务员的手指。“嘿,看着点。”服务员开始麻利地把发动机旁边的油擦干净。他知道他的不检点被人看到了,还是狡诈地露齿笑着,直到多拉德绕着车向他走近。

“你这个混蛋。”咝音很快地被滑过去了。

“关你屁事?”服务员和多拉德一样的身材和体重,可从肌肉的发达程度上看就大大逊色了。他还很年轻就戴上了一副假牙,而且他并没有好好爱护它。

发绿的牙托让多拉德觉得恶心。“你的牙齿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你的怎么了?”

“你是不是把它们摘掉了给你的同性恋朋友看?你这个龌龊的蠢货。”

“你给我滚开,”接着服务员用低声说,“蠢猪。笨蛋。渣滓。傻瓜。”

多拉德只用单手一推就让他一个趔趄撞到了车上,油管哗啦啦地掉到了沥青马路上。

多拉德把它捡起来。

“别跑,我能抓到你。”他把油管拔出来,看着它的尖尖的一端。

服务员的脸都吓白了。在多拉德的脸上有某种东西他从来没有见过,在任何地方都没见过。

在一个红色的一瞬间,多拉德似乎看到油管扎进了这个人的胸膛,把他的心脏的血吸干了。他看到挡风玻璃后面莱芭的脸。她在向他摇头,还在说着什么。她试图找到车窗玻璃的摇把来把玻璃摇下来。

“你身上哪里弄破过吗,蠢驴?”

服务员拼命地摇头。“刚才我真的没想冒犯你,真的,向上帝发誓。”

多拉德举着弧形的油管对着服务员的脸。他双手拿着油管,他把油管弯成拱门形的时候,胸部的肌肉鼓起来了。他抓起那人的马甲扣把他拽过来,让脱手的油管砸在他两腿的前部。

“把你的狗眼盯着自己瞧。”他把油钱塞进那人脏兮兮的衬衫口袋里。“你现在可以溜了,”他说,“但我可以在任何时候逮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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