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红拂、虬髯,世称风尘三侠。事载杜光庭《虬髯客传》,颇为人所乐道。然杜氏恶撰,述一漏百,且多谬误。外子王二,博览群书,竭十年心力方成此篇,所录三侠事,既备且凿。外子为营此篇,寝食俱废。洗裤子换煤气全付脑后,买粮食倒垃圾未挂于心,得暇辄稳坐于案前,吞云吐雾,奋笔疾书。今书已成,余喜史家案头,又添新书,更喜日后家事,彼无遁词,遂成此序。丙寅年夏日,王门胡氏焚香敬撰。

根据史籍记载,大唐卫国公李靖少年无行。隋炀帝下江都那几年,他在洛阳城里,欺行霸市,征收老实市民的保护费。俗话说,奇人自有异相。这位大叔生得身高八尺,膀阔三停,虎背熊腰,鹰鼻大眼,声如熊罴,肌肉发达,有过人之力,头发胡子是黑的,体毛是金黄色。说出话来,共鸣在肚脐眼下面。要是在现代,他就在歌剧院唱男低音啦,也不必在街上当流氓。他的两只眼睛颜色不同,一只绿一只紫。看见这位爷们走过来,路边的小贩马上在摊头放十枚铜钱。他过去以后,这些钱就没了。

李靖最爱喝酒,因此结识了一大批卖酒的风流寡妇。那些女人爱他爱得要了命,只在他一进巷口,互相就要争风吃醋,吵嘴打架。具体为什么,不可明言。如今不是武则天那个年月,那种事写不得。李靖也爱到酒坊里去。每天下午三点以后,他只要不在酒坊街,腿上的肉就跳。

这一天可是例外。日头西斜,李靖还在家里,他咬牙切齿,怒发冲冠。右眼红里透紫,就如吃了人肉的野狗。左眼青里透绿,就像半夜在山里见到的豹子眼睛,两眼一齐放光,就如飞机的夜航灯。看他那个架式,你一定认为他是怒气冲天。其实不然,有什么事儿吓着他,他就是这个样儿。真到要和人拼命时,他倒是笑呵呵,这种人叫人捉摸不定,所以最是难防。他后来统帅雄兵十万,大破突厥,全靠了这种叫人不可捉摸的气质。他拍案大吼,声震屋宇,其实心在发抖。他碰上了一件倒霉的事儿,昨天一个不小心,被洛阳留守大尉杨素看上了,要收他做一名东床快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个东床比太平间还厉害,躺上去就是死人啦!

这就要怪昨天上午到洛阳楼喝酒。那个酒有点儿古怪,有点儿药味。李靖是品酒的大行家,一喝就知道这个酒,一不够年头,二不够度数。掌柜的怕人家喝了嫌不够劲头儿,以后不来,就往里泡了些大麻叶、罂粟花之类的,总之,是些上瘾的玩艺。他立刻破口大骂,揭了人家的底。这一下不要紧,掌柜的立刻跑出来给他作揖,说请他随便吃随便喝,酒菜一概算柜上请客,只要别这么嚷嚷。不要钱的酒菜李靖实在喜欢,他就在那儿自酌自饮,喝了一坛子有余。要按他的酒量,一坛子黄酒醉不倒他,可是架不住酒里有鬼。喝到后来,整个脑子全发痒,可又挠不着。他拉过两张桌子,把它们拼起来,跳上去就发表了以下演讲:

“诸位亲爱的洛阳楼的宾客们,俺李靖这厢有礼了。我喝这杯祝大家长命百岁!我有一个惊人的消息要宣布。根据在下近十年的调查研究,关东一带三年内将有大乱,三十六路草寇,七十二路烟尘。遍地是刀兵,漫天起烽烟。大乱过后,关东人口十不存一。俺决不是故做惊人之语!咱家这个预报里是有事实做依据的。最主要的一条是:我们圣明仁慈的皇上,大隋朝的二世主君,伟大的隋炀皇帝,也就是大家在公共厕所叫他小混蛋那一位,已然得了不可救药的精神病!”

此言一出,就是一阵卷堂大乱。有几个穿紫袍的禁军军官,都是黄胡子的鲜卑青年,要把李靖拉下来打一顿,又有几个穿黑袍的道人出手相助,和青年军官对殴起来。有一伙无赖趁机捣毁柜台,要放抢,把店小二打得抱头鼠窜,又有几名大师傅手持铁叉厨刀,奔出来收拾这伙无赖。其余的人都跑到楼梯口,后面的往前挤,前面的往下滚。李靖坐在桌子上,一面自斟自饮,一面继续演说,他的男低音就像闷雷一样在大厅里滚来滚去。他说到皇帝的毛病是严重的色情狂,他要把普天下的女人都据为己有。现在关东一带二十以下的处女,只要不瘸、不臭胳肢窝、鼻子眼睛齐全,统统被他搜罗了去。一等的直接关进迷楼,二等的留在外边备用,三等的给他拉龙船。这样就造成关东平原上严重的性饥渴,大批的光棍儿都要狗急跳墙。母猪的价格暴涨,可见事态之严重。他劝大伙收拾细软,赶紧西行入川避难,不过听的人已经没几个了。那帮老道正把军官骑着打,忽然看见厨师们打跑了小流氓,又来揪李靖,就把军官们搁下,冲上来痛殴这帮厨子。李靖看见一名老道背着左手,右手在个肥胖厨子脸上没点儿地乱打,禁不住叫起好来。那厨子节节后退,退到墙边,脸上已经吃了五百多拳。老道一住手,他就像坐滑梯一样顺墙出溜下来,瘫成一堆。再看那张脸,打得和一团肉馅没两样。李靖从桌子上下来,踏上一摊滑溜肉片几乎摔倒,被老道们搀住了。他迷迷糊糊地说:

“多谢道长援手!”

“这没什么。这帮胡狗成人耀武扬威,老道早就想揍他们。公子今天在酒楼仗义执气痛斥昏君,为老民们出了一口恶气!老道真是佩服得很。就请公子到小观一坐,老道们自当奉茶,如何?”

李靖一看,这老道高鼻梁,卷毛。还说别人是胡狗,他自己也不干净。也难怪,自从五胡乱华以后,中国人的血统就复杂起来。自明清以后,中巴足起门儿来,又经过好几百年严格的自交复壮,才恢复了塌鼻梁单眼皮儿。这是后话,李靖当然不知道。他听人家驾胡狗,心里不高兴。他娘是鲜卑,他祖母是东胡。从父系来说,他是名门望族,从母系来说,他的血统是大杂烩,不折不扣一个杂种。他不喜欢这帮老道,要自己回家,可是只觉得脸发麻,腿发软,天旋地转,正要栽倒,却被人架走了。

李靖醒来时,发现自己赤野裸体躺在一张软床上,他听见旁边有好多女人在窃窃私语,急忙扭头一看,可不得了。那边端坐着一个老头,老头身后还站着十几个年轻姑娘。他“刷”地跳起来,扑到旁边茶几上,抓起一盆牡丹花,连花带土都扣了出去,把空花盆扣在自己隐羞处。这时忽听身后一声轻叹:“唉,可惜了好花。红拂,早知如此,就把它剪了下来,戴在你头上,让它亲近玉人之芳泽,也不辜负了花开一度。”

“干爷,话不能这么说,此花虽被弃在地,马上就要枝枯叶落,可是它的花盆却掩住了公子的妙处,救了他一时之急。红颜薄命,只要是死在明月轻风之下,或是一死酬知己,那都叫死得其所。干爷,你不是这么教导我们的吗?”

“是呀?红拂,你若有意。就把你给了他。”

“干爷,你舍得呀?”

这会儿李靖走了回来,一手按住花盆儿,在床上盘膝坐下,气恨恨地说:“老头子,你胆敢绑架我!告诉你,要绑票儿你可找错了人!我李靖身无长物,只有一间破草房,房契还没带在身上。你是谁?”

“护花使者,聚芳斋主人。你们背地里叫我老混蛋,其实我是当世第一风雅人。老夫护国公、保国公、上柱国、东都五军指挥使、留守使、保民使、捕盗使、捉杀使、禁军都太尉,杨素便是。”

李靖大叫一声,只吓得三魂幽幽、七魄荡荡。他结结巴巴地说:“太尉在上,草民花盆在身,不能行礼。太尉拘捕草民,不知草民有何罪犯?”

“哈哈,老夫有一群干女儿急着要嫁出去。见到美玉良材,我就有点不择手段,你是我的乘龙快婿,只要行了礼,我就要换上称呼,叫你一声贤婿,怎么样?”

李靖头上冷汗直冒,他转转眼珠子说:“大尉,话不是如此说。强娶民女已是大罪;强掳民男,那可是罪加三等!当你女婿是送命的事儿,我可是不干。我也不配。我是地痞流氓,怎配那金枝玉叶?姑娘们,你们说是吧?我有癫痫病,犯起来腿肚子朝前,口吐白沫,我马上吐给你们看!”

杨素一看,他要撤泼,连忙喝住:“你何必如此?既是不乐意,老夫不勉强。只是老夫在公事房见到一件公事,把它拿回家里来,要和你合计着办。”他击了两下掌,叫一声:“拿来!”

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从幕后出来,用托盘送上一张纸。

李靖一只手抓过来一看,原来是他在酒楼上演说的记录稿,记得一字不漏,记录人是东京捕盗司押司计某,另有在场者六人签名,证明此记录准确无误。李靖看得手直抖。杨素冷笑一声:

“大庭广众之下,中出污言秽语,攻击圣上。这是大不敬罪,合当弃市!李靖,你要公了私了?”

“不用你来了,我他妈的自己了了!”他一把把纸塞到嘴里吃了下去,然后抹抹嘴边的墨汤儿说:“杨素,这回你没辙了吧?蒲东李,没有比,我们家是天下第六皇族。好多人在外当官儿。你要收拾我,非有真凭实据不可。可是真凭实据我已经吃了。没有现场记录,你要办我的案,可要小心朝廷的议论!快把我衣服还我,让我走!”

杨素哈哈大笑:“李靖你把老夫看简单了。老夫是三朝元老,办了一辈子公案,哪能如此粗心。这一份记录,正副本七份,都有证人画押,一起端上来,能把你噎死!你自己说吧,要公了私了?”

“公了如何?私了如何?”

“公了呢?很容易,老夫弹弹指,就把你押出去。证据确凿,包你办得快。我交待的案子,比铁案还严重。不出半个月,就把你推到洛阳市上,嚓的一声,你的脑袋就没有啦!你不乐意吧?我也不乐意!像你这样的名门之后,被推出去砍头,不要说朝野震动,你那些亲戚也要记我一笔。另有一种方法,咱们可以说是两便。我把干女儿嫁给你,你搬到我府上读书。我包你享尽人间极乐。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对我说,我给你安排。当然,这种福你享不了太久,我也不是开妓院的老鸨。过两三个月,你就气虚血虚,肝亏肾亏,一身治不好的病。你也别问这是怎么得的毛病,死了就算了。你家门里,没有受官刑的子弟,老夫也没有滥杀士人之名。你死后还有个人哭,别人说起你来也好听。花前月下死,做鬼也风流嘛!到阴曹地府去,你也好看些,好歹得了善终,不是无头之鬼!如果你乐意,我也不亏待你,我把这红拂给你,你看她好看不好看?保险是黄花闺女。哎呀,李靖呀,我知道你是个好青年!谁让你有造反的思想哩?如今天下汹汹,大厦将倾。老夫身为先皇座前老臣,不得不鞠躬尽瘁,匡扶王室,把你这样的聪明人杀光了,剩下不通文墨的傻瓜,也就闹不大啦。别后悔!这和你喝酒无关,那洛阳楼是我的秘密机关,酒里下了厉害迷药,哑巴喝下去也得把心里话说出来。年轻人,姜还是老的辣呀。你觉得自己聪明,还是着了老夫的道道。要想安全,脑子里就要干净,多想着夫子曰,或者风花雪月,别把心思往旁处用。对了,现在和你说这个也没用了。你是要当我干女婿呢,还是要蹲黑牢做死囚?快说话!”

“他妈的,谁乐意挨刀子,当然死要挑个好死法。”

“红拂,出来拜见姑爷。哈哈哈,老夫又收了一个干女婿?”

红拂走出来,深深地拜下去。这姑娘像月亮一样漂亮,头发缩成对折,还有四尺多长,挂到腰际,当真是乌黑油亮光可鉴人。她抬起头来,目光直视李靖,她的眼睛清澈得如两泓泉水。李靖想:这女人真是恬不知耻!你这混蛋,就要像一条大水蛭缠在我身上把我吸干,还这么自得其乐。这么看着我,就不觉得一点儿惭愧吗?红拂对李靖行完了注目礼,又转过身去,跪在杨素面前,娇声说道:“谢谢干爷赐婚!干爷呀,什么时候请我那夫君搬进来呢?”

她说起话来似唱似吟,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性感,大有绕梁三日的意思。可是李靖听了,心里有气,暗叫:你不要说得这么好听!你是刽子手,我是死因。什么“夫君”?不嫌寒碜!杨素大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咱们这就收拾小院,让你二人住进去,我知道你这小蹄子,心已经飞了!一刻也等不得,我说的是也不足’!”

“干爷知道奴家的心事。”

李靖大喝一声:“慢着,杨素,我要回家收拾一下。”

杨素大笑:“你收拾什么?我知道你家里只有一间草房,两个破箱子。那东西就是带进来也要一把火烧掉——不卫生。也罢也罢,放你一天假,我知道你是要逃。我警告你,死了这条心!多少人跑过,还是被抓回来,老夫早已把天下剑客罗致一空,门下高手如云。你就是有上天入地的神通,也出不了我的手心!”

“你也不要太狂妄!别人跑不了,我没准就能跑得了。你有本事和我打个赌:给我三天。过三天我要跑掉了,你是笨蛋。跑不掉,我是傻瓜。如何?”

杨素听厂高兴得直搓手心。“好哇好哇!我杀人就要杀得有艺术性,要让死者心甘情愿。除放假一天,我再给你三天,你可以在洛阳城里随便走。到第四天下午时,或者你来大尉府报到,与我那干女儿共入罗帐,或者你逃出洛阳七百里,我不加追究,只要你一出洛阳城,我就杀!”

“好说,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一击掌!我怎么能相信你?”

“二击掌!老夫统帅天下剑客,全在一个‘信’字,我岂能失信于你?不过你不准把这儿的事说出去。告诉谁我就杀谁!”

“三击掌!你叫人把衣服给我拿来,要不我光屁股从这儿出去,我干得出!”

杨素哈哈大笑,拍手叫丫环送上衣冠,自己带着干女儿们走了。红拂留在最后,她把李靖凝视了许久,忽然指指天,指指地,又指指自己的心,意思是悠悠此心,天知地知。然后羞红了脸,转身跑了。李靖一边穿衣一边想:“我又不是哑巴,怎能解得哑语?噢!你是说我上天入地,最后还是免不了躺到你身上来?臭不要脸的!我就是和老母猪睡也不理你呀!”

昨天的事情就是这样,李靖现在坐在家里就是在想逃走的计划。七月的洛阳热得要命,他的草房顶子又薄,屋里热得一塌糊涂,李靖坐在一把三条腿的椅子上扇着一把四面开花的旧蒲扇,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盘算。他知道自己深沉有余,急变不足,所以一定要多想几个备用计划,正想到第八个计划第九个步骤,忽然有人打房门。他原本就是惊弓之鸟,这一吓非同小可,“咕咚”一声,连人带椅子摔了个仰巴叉,然后就听门外有人笑,那声音却似一个女人。李靖想:听说太尉府第九名剑客花花和尚是阴阳人,准是他来替杨素送什么书信。待我开了门,骂他个狗血淋头!谁知开门一看,却是卖酒的李二娘家里的女工,那女人肥胖得惊人,在太阳下走了好久,满头流油。她冲着李靖一个万福,然后咧嘴一笑,就如山崩一般。

那胖女人说:“俺家娘子有封书信给相公。”

李靖心里有气。一个卖酒的女人,还要写信!带个话儿不就得了。打开一看,气歪了鼻子,这是一首歪诗,二十八个字写错八个。什么平仄格律,一概全无。当然,写的全是些思春的调门儿。看了一遍,起了三身鸡皮疙瘩,再看下面有一溜小字儿:“至亲至爱心肝肉肉郎君李靖斧正——贱妾李二娘百叩。”他只觉得全身一阵麻,就如中了高压电,他把这纸还给胖女人,说:“这顺口溜是你家娘子编的?”

“是呀!足足编了一夜哩。一边想,一边咬笔杆,啃坏了三杆笔。”

李靖禁不住一笑。“好吧,这诗我看过了。告诉你家娘子,编得好,我改不动。”

“这纸背后还有字哪!”

“我知道,无非是请我去,我今儿真是忙,改天一定去。”

“相公,我家娘子新掘出一坛陈酿老酒,请公子去开封!”

李靖动摇起来,不,还是不能去。要在家里想逃命的计划,这比喝酒重要得多,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声:“陈酿是什么概念?”

“埋了十五年。做那酒时我也在。就那一坛酒,用了两斗糯米,两斗粳米,那米一粒粒选过,家制的曲,和饭一半对一半……就算相公有酒量,也吃不了一瓶!”

不要相信,这是鬼话。想骗我上钩!我要是去了,计划想不成,那就要死了,命重要还是酒重要?不过腮帮子发酸,口水直流,这滋味也真是难挨!十年陈酿也是难得,何况十五年!李靖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今天确实不得闲。请告诉二娘,把酒再埋起来。不出十天,我准去!”

“我家娘子说了,你要是不去,她一个人把酒全喝了,醉死也不用你管!”

完了完了,这个女人真鬼,专拣怕痛的地方下手!李靖说:

“这是无耻讹诈!!回去告诉她,天一黑我就去。”

胖女人走了以后,李靖看看天还早,又接着想第九号计划。第八号计划接第五个计划第二个步骤,是逃跑途中遭擒后的再脱逃计划。如果失败,就执行第九号:他与红拂共入洞房后的第二天,在行房时忽然大吼一声,咬破舌头,闭气装死。这样杨素当然不信,一定会派人用烧红的铁条烙他的脚心,他就大叫一声跳起来,两眼翻白,直着腿跳,把在场的人吓炸之后,就逃之夭夭。这是第一个步骤,逃出之后,精赤条条,黑更半夜,再怎么办?

李靖觉得嘴里流出水来,再也想不下去了。他脑子乱哄哄,好像有十五个人七嘴八舌地说:酒,好酒。十年陈酿。……他气坏了,大喝一声:“你们他妈的闭嘴!”

吼完之后,他又觉得无聊,于是悻悻地说:“李二娘,你这淫妇!我这回要是死了,全是你用酒勾引的!”可这也无济于事。于是,他翻了翻坛子,找出几根长了毛的咸菜,慢慢地嚼起来。

天快黑时,李靖出门去。走出巷口,就发现身后跟上一个黑袍道人。那个人躲躲闪闪,不让李靖看见他的脸。李靖冷笑一声,不去看他,径直走进市场。

此时日市已散,夜市未兴,市上人不多,所有的小贩全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李靖,看得他身上直发毛,他想了半天才明白,是自己这一身打扮叫人家看不顺眼。

他平时的穿着,是短衣劲装:内着黑色对襟紧身衣裤,足蹬薄底快靴,身披英雄大氅,披散着头发,胸前戴一支花。那是标准的洛阳小流氓装束。可那身衣服被杨素没收了。如今他穿着一身白色绸子的儒士大袍,头戴儒者巾,足蹬厚底靴。前者相当于运动衣裤与练功鞋,后者相当于今日的西装革履。小贩们看见这爷们,心里都想:这野兽!今天打扮成这个鬼样子,不知要寻什么开心?

李靖看到别人异样的眼光,心里不禁一动。他想:过几天,我就要和这些人永别了。也可能逃到深山里去,与野兽为伍;也可能死在荒郊野外,秃鹫来啄我的尸首。他们会记住我吗?他走到卖粥汤的刘公的摊上去,对他施了一礼,正要开口,却见刘公不住地点头哈腰,哆嗦着说:“爷爷!小老二才开张,没有钱!请过一会儿再来收。”

“老伯,你怎么叫我爷爷?小子前一阵在市上混,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明天我就要回乡去了,特地来与老伯话别。”

“回乡!好!最好死在路上……不不不!小老二说梦话,爷爷不要见怪!”

李靖长叹一声,离开他的摊子。他想这不过是些委琐的小人,和他们费嘴干什么。我李靖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我有我的事业,我的聪明,我的志向!怎么也不至于到小摊上去找人同情。他仰天长啸,也就是说,吹响了口哨。他就这么吹着一支雄赳赳的进行曲,走进酒坊街。

酒坊街里华灯初上,所有临街的门户统统打开了。到处都搭上了白布凉棚,棚下摆着摊子,摊前放着供酒客坐的马扎。还有招牌,黑笔在白布上写着斗大的字:

“张记美酒。十年陈酿,货真价实,搀水断子绝孙!”

“刘记美酒。精心勾兑,加有党参、当归、红花等十种珍贵药材,十全大补,活血壮阳,领导洛阳新潮流!”

“孙记美酒。便宜、便宜、便宜、真便宜!好喝、好喝、好喝、真好喝!!先尝后买,备有便民容器……”

“常记美酒。醉死不偿命!”

卖酒的娘子都坐在摊后,一个个搔首弄姿。有的用扇子遮着半边脸,有的伸着脖子,装出十五岁小姑娘天真烂漫的样子来。其实这些人多在二十五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都嫁过人,见识过男性生殖器。她们一见李靖,什么样子也不装了,一个个直着嗓子吼起来。

“小李靖,心肝儿,上这儿来!”

“你打扮得好漂亮呀!过来让妹妹我看看!”

“诸位,俺李靖今天与人有约,改天一定光顾!”

“你上哪儿去?李靖,你这杀干刀的,回来呀!!”

“这公狗,准是上李二娘那个淫妇家去了!她今天没摆摊。”

李靖走到李二娘门口,一拍门环门就开了,原来那门是虚掩的。李靖进去,探头看看巷口,只见那道士做章做式地在买酒。他把门哐当一声关上,上了三道闩,转过身来,只见楼下的堂屋里摆着一张大八仙桌,四下点了十几枝二斤多重的大红蜡烛。厨房里刀勺乱响,一阵阵菜香飘进来。只是那酒却不见踪影,也看不见李二娘。他吼起来:“李二娘,俺李靖来也!”只听一阵楼梯响,李二娘从楼梯上飘飘然走下来。这女人本是全洛阳最漂亮的小寡妇,可她还心有不甘,一心要与洛阳桥头拉客的野鸡比个高低。她脸上搽了一指厚的粉,嘴唇涂得滴血一般,眉毛画得如同戏台上的花脸,下身穿石榴色拖地长裙,上身穿白色轻纱的金扣子长袖衫,梗着脖子装一个洛神凌波的架势。可是一看李靖就装不住了,嘴里一连串地叫:“小肉肉,小心肝!你是为我打扮的吗?”叫着叫着,就一头俯冲下来,要投入李靖的怀抱。

李靖见来势凶猛,连忙闪开。李二娘险些撞上对面的墙,转过头来就要哭,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三圈又生憋了回去。她嗲声嗲气地说:“相公!你不喜欢我?那你为什么还来?”

“谁说不喜欢?我是怕你砸着我,酒在哪里?”

“你——你!要不是搽了粉,我就要哭了!你上这儿来,到底是图酒呢,还是图人?”

“酒、人我都图。卖酒的娘子里,我最喜欢你,酒地道,人也——说不上地道,不过是很漂亮的。”

李二娘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是哭还是笑,最后她还是笑了。“既然如此,你来亲亲我!”

“这可不成。有人看着呢!”

李二娘回头一看,厨房的门口伸出一颗肥头,那胖女工圆睁双眼就像一个色情狂的老头看人家野合。她大喝一声:“胖胖,把眼睛闭上!这回成了吧?”

李二娘也闭上眼睛、偏着头,做出一个等待的架式。李靖这一嘴势在必行。他找来找去,好容易在脖子根上找了个稍薄的地方吻了一下。李二娘大叫一声,浑身酥软,抱着李靖的脖子说:

“小亲亲,上楼去,你看看我的卧室摆设成什么样子了!”

又来了!李靖想,对这么个富强粉的馒头怎么能……?非喝点酒不可,不灌到半醉,恐怕是不成。他说:“先喝一点,不然没精神!”

“菜得呆一会才好。先上楼,我求求你!我等你一下午,心都着了火!”

“现在我怕干不来。你别哭!我告诉你,你一点不会打扮,打扮起来吓死人。你这是打扮吗?简直是刷墙!”

李二娘“哇”一声哭起来。李靖也觉得这话大损。再说,想喝人家的酒,就该说好听的。他今天有点失态,火气太大,都是因为心里惦记着没想完的第十个计划。李二娘哭了一会儿,把脸从腋窝下露出一半来说:“你是不是完全不喜欢我了?”

“哪能呢?我喜欢得紧!不过你得把粉洗了去。”

“你别看我!我这袖子透明,遮不住。这都是胖胖的主意,她说什么女为知己者容。我知道了,她是嫉妒咱们俩好,要拆我的台!哼,肥猪也想吃天鹅肉!我去洗脸,顺便揍她一顿!”

李靖坐在桌边,就听见厨房里擀面杖打在胖胖身上的闷响,胖胖嗷嗷地叫。然后又听见哗哗水响。等来等去,等得心里直起毛。李二娘这才出来,她换上了短裙短衫,怀里抱着一个坛子,泥封上挂着绿毛。李靖一看见坛子的式样不是时下的模样,顿时口水直流。他从桌上抢过一把刀子就奔过去,嘴里大叫着:“小心!别打了。我来开。泥巴掉进去不是玩的!孩他妈妈,拿大磁盆来!”

李二娘拿着磁盆,如痴如醉。“什么时候我就真正成为你的孩子他妈呢?啊,李靖!你是真心吗?你能看得上我吗?”

“真心真心!快把盆给我。怎么看不上?你去了粉,真正美极了!”

“你说得对。我洗脸的第一盆水,就像面汤一样。这么多粉搽在脸上,我也觉得沉呢,胖胖,把凉菜和大碗拿来!快、快、快!”

酒倒出来,满屋的香气。李靖拼命咂鼻子吸了一大口气,大叫:“好酒!不枉了叫做十五年的好酒!”

“什么十五年?我出世那一年做的。整整二十四年了。李靖,你我对饮几大碗,今天是不醉不散!”

李二娘一只脚踩上了凳子,手执大海碗,真是雄赳赳,气昂昂。她的酒量在卖酒的娘子里排第一,连李靖也有喝不过的时候。李靖和她连碰了三大碗,把嘴里馋虫压了压,就换成小杯,一点一点品起来。他赞一声:

“好酒呀好酒!真不枉是一斗糯一斗粳做的酒!”

“呸!李靖,你舌头怎么长的?我来告诉你,做这陈酿要用一斗高粱,一斗黍,一斗玉米,一斗糯。又要有上等的豌豆。大麦制的曲,按一半粮一半曲掺合发酵,制醅不用水,完全用酒,起码要发酵三年,才能开榨下坛。这酒有钱也买不来。以前我那死鬼丈夫,一心要挖出来喝,把后墙挖倒了也挖不出。昨天我到后园一挖,就挖了出来。可见那死鬼是无福消受这酒,只有你这心肝肉肉才配喝!”

李靖皱起眉来:“说到你丈夫,你该稍微尊敬一点。”

李二娘喝了酒,小性子也上来了。她把脖子一梗喝问道:

“便不尊敬你待怎地?”

“我能怎么样呢?他是你丈夫。”

“那你废什么话。”

“我在想,我死以后,还不知你怎么说。”

“那你不用担心,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一定自杀。这么喝有什么意思?咱们上楼到床上喝去,一会儿菜好了,叫胖胖送到咱们的床头上去。”

李靖抱着酒跟李二娘上了楼。这卧室果然大变样,新床新帐不说,床头放了一盏仿宫式灯,真是十分的精巧。李二娘跑到屏风后面,李靖把酒坛放在床头小几上,自己坐在床前一张豹皮上。天热,酒力上升,他把身上的长袍脱了,散开内衣襟。忽听一声:“你来看!”他一抬头,几乎傻了眼……

胖胖端着一个大托盘,上楼时,楼上却是一团漆黑。只听李靖说:

“嘘!你看楼梯口,那一对眼珠子闪亮,是只猫吧?我扔只鞋把它打跑!”

“别瞎说。那是胖胖!喂,你发什么傻!把菜端上桌来。”

“告娘子,这儿黑,我怕绊着了。”

“李靖,把灯罩掀开。你摸什么?”

“我摸衣服。咱们这么躺着,够肉麻的了,可不能再叫女人看我赤裸的样儿。”

李二娘刷地把灯挑亮,李靖惨叫一声,卧倒在床上。李二娘哈哈大笑。“李靖,你臊什么?她算什么女人?胖胖,自己说。你是什么?”

“相公,我是大肥猪,一身肉!”

“你是女的吗?”

“我不是女的。我是母的!”

“好,胖胖,你很本分,今晚上特许你上楼来睡在我们床边的豹皮上。现在你下楼去,把浴桶拿上来,我要和李相公同槽入浴。”

胖胖下楼去。李二娘把食盒子打开一看,净是些狮子头。香酥鸭之类的东西。她恨恨地说:“这个胖猪,真是趣味低下!这么肥腻,怎么吃?小心肝,你凑合吃一点,穿衣服干什么?上哪儿去?怎么也该陪我睡一会儿。”

“不成呀,亲爱的。我忙得很,你也穿上点儿,我有话说。”

“就这么说吧!”

“我还真不知怎么说。我以后有一段时间不能来了!”。

李二娘翻身坐起,星眼圆睁,柳眉倒竖,就等他下句话。

“人家逼我结婚……”

李二娘忙叫起来:“你这色鬼!什么狐狸精把你迷住了?我非往她门上抹狗屎不可!”

“我是被迫的,不干不成。”

“啊!你把哪个小娼妇肚子弄大了吧?”

“不不。事态要严重得多。杨素要我做干女婿。这是送命的买卖,我要逃走……”

只有少数人知道杨素的干女婿是怎么回事。李二娘大哭:“你搞到太尉家里去了——你这公狗!滚!”

“这么闹,我怎么说哩?”

“老娘不听你放屁!”李二娘跳起来,把屋里的东西一通乱砸。李靖趁乱抢了衣服,又抱起那坛酒,逃到楼下,就着坛子一顿狂饮。这急酒灌下去,只觉得脑袋发了蒙。他放下坛子,听见楼上叮当声小了,就叫:“二娘,二娘肯听我说吗?”

“你滚蛋!”

针线盒、首饰箱顺着楼梯往下滚。李靖摇摇头说:“这么好的酒,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为了补偿别离的痛苦,他把坛子凑到嘴边又灌了一气。然后走出门去。从昨天到现在,他是粒米未沾牙,又灌了两气猛酒,走出小巷以后,脚步就跟跄起来。这李家秘传的陈酿酒,后味无穷,李靖走到洛阳桥头,再也走不动了,他一头摔倒在明渠边,打起呼噜来。

李靖醒来时,只看见漫天的星斗,偌大的洛阳城,只剩下寥寥几盏灯火——夜深了。他挣扎着走上桥去,只见那个黑袍道人正坐在桥栏杆上。这回看清了他的脸,就是那天在酒楼上帮助打架的那个老道,李靖凑过去说:“天黑了,道兄不回观去吗?”

道士瞪着眼看他,就像是个聋子。冷不防车靖打出一个酒嗝,奇臭无比。道士急忙转过身去,李靖晃晃悠悠地走了。那道士看着他的背影,手扶剑鞘,只捏得手指节发白,咬得牙齿咯咯响,他恨不得冲上去,一剑刺入李靖的后心。游侠剑士性如烈火,怎吃得这种羞辱!可是,他不敢杀他。大尉不许可。他只好跟在李靖身后,好像一个跟班。

李靖回到家,走到漆黑一团的小屋子,只觉得这儿隐隐有呼吸之声,喝得太多了,耳朵里轰鸣如雷,什么也听不清。他磕磕绊绊摸到缸边,把脑袋扎入水中。直起身时,一股冰凉的水流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李靖强忍着没叫出来,屏息再听,桌边果然有一个人在喘气,细而不匀。不用问,准是那个卖酒的少妇来捣乱。

也可能是张四娘。这娘们卖弄风情的惟一手段就是装神弄鬼吓唬人,先后吓死了两个丈夫。李靖想,我要是不怕,她一定不肯干休,非折腾一宿不可。我可不能和她纠缠。于是他惨叫一声:“有鬼!”就奔出门,只听“嘣”地一声和门外一个人碰了头。那个人“哇”地一声叫出声来,一纵跳上对面的房不见了。

李靖也吓了个半死,好半天才想起这是那盯梢的老道。他平平心气,觉得不能这么溜走。那老道跟在屁股后面阴魂不散,所以还是要进屋去。李靖看看天上的星星,心里一阵酸楚:天呀!闪得我有家难回!我还要把第十个计划想好。所以还是要好好地劝这臭娘们走开。他又走进门去,装出一个可怜腔:

“四娘,你吓着我了,你满意了吧?请你回家。改天我一定去你那儿。”

那女人喉咙里咯咯响,好像呛了水。李靖说:“你是莉莉?小乖乖,你也学着吓我!不瞒你说,我和李二娘刚疯过。你得让我缓一缓!”

咯咯声更响了,好像母鸡试着打鸣。李靖摸出火石,垫上火绒,一火镰敲去,却正中自己的指头。火石飞出去,先撞了房梁,又撞了后墙。他到窗户上去摸备用火石,那桌边的人却摸出火种,吹出了火焰。这是个道童,一张俏脸,怎么这么面熟呢?不对,还是个女人。她身上有一股香气。再仔细一看,不得了,撞上了要命星,李靖大叫一声,往后便倒。

读者诸公猜到了吧,此人正是红拂。此人在风尘三侠中名列第二,据杜光庭《虬髯客传》所载,红拂姓张。杜氏云及,李靖与红拂初会时,李靖问红拂,“问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语,真天人。”此段文字,皆社氏之撰。据本人考证,红拂之姓不可考,伯仲之次不可考,就是问她本人也不得明白。红拂年幼之时,家贫不能养,乃舍于尼庵。长到十七岁,尚未受刺度,美发垂肩,光艳照人,不愿意削发为尼,就跑到洛阳市上自卖自身,得钱十余万,都给了抚养她的老尼姑。会李靖那年,红拂十九岁,美若天人,举世无匹。杨素养着干女儿是为了杀人,所以她也有些手段,更兼见识不凡,遂于风尘之中,一眼识出李靖李药师乃盖世之英雄。心想:彼若人杨府,就如肉包子打狗,有进无出。杨老头要我杀了这个汉子,如何下得手?不如溜出去和他一起逃了吧!于是跑到李靖家里来等。李靖一见红拂,就骂起来:“不是说还有三日之期吗?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郎君休得这等看奴家,奴要救郎出险!郎君如欲逃时,奴便为前驱,拼一死杀条血路给郎君走!郎君不走时,却又快活,在这空鸟草房里还有三日可过。过得这三日,奴便自杀给郎君看!那时你便知奴是真心也!”

“你不要和我打马虎眼。你快滚!回去告诉杨素,别使这美人计手段!”红拂痛哭起来:“郎薄幸!奴冒死奔了来,又说奴是美人计,也罢,奴死给你看!”

这娘们解下束腰的丝条条,跳上桌子就要悬梁自尽。李靖看她没有做作的意思,就一把把她拉下来。

“得了得了!算我倒霉。咱俩一块跑就是了。哎呀,带着你,怎么个跑法?你有主意吗?”

“你要我了?太好了,太好了!亲个嘴吧。我有一个绝好的计划,你一定要对我好一点我才说。是这么着。你我上床去,先做一夜夫妻。然后到五更时,城门就开了,天还不亮。我冲出去和盯梢的王老道交手,你就乘机跑掉。那老道在杨府三十六名剑客中排在倒数第一,没什么了不起。我敢接他五十多招,够你走的了。”

“胡扯淡!这是最笨的主意,你长了脑子没有?”

“奴家无脑时,郎君须是有的。郎却说出那锦囊妙计来,奴家洗耳恭听!”

“你这人怎么一会儿人话,一会儿鬼话!现在的形势是,你这一来,把我的头两个计划统统破坏。只能执行第三号计划了。现在太早,上床去歇会儿。”

“奴……奴便乐杀了!!奴与那知情郎携手入罗帐,郎为奴宽衣解带!”

“别胡扯。不是时候,坐着歇一会。”

‘哪便是枕戈待旦了。郎君……怎么说来的?老李,你抱抱我。”两个人坐在床上,只听床嘎嘎地响。李靖忍了一会儿,禁不住骂起来。

“你是不是屁股长毛了?这么悠来悠去!床要叫你搞散了!”

“奴屁股上没长毛。心里倒好像长了毛。郎君再不理奴时,奴便对不起了!”

“嘘!你把我头都弄晕了!你这荡妇,真是我的灾星!我实在无法忍受,要提前行动了。”

李靖从床下拖出一口箱子。打开以后,屋里充满了幽暗的蓝光。红拂好奇地走过去看,只见箱子里有一罐油膏,盖子一揭就冒出半尺长的蓝火苗。冷不防李靖揪住她的头发,抓起油青就抹了她一脸。

红拂尖叫起来:“烫杀奴家也!”

“放狗屁!这东西是凉的!”李靖把红拂的头发揪散,又给她穿上一副长袍,这袍子长得很,多半截拖在地下。红拂哧哧地笑起来。

“郎做什么?”

说话之间,李靖已经把她撮到肩上。他咬牙切齿地说:“听你的口气,你好像会点把式?”

“岂止会一点!奴虽无搅海翻天之能,五七条蠢汉却近不得身!郎,到那危难之时,你看本事么!”

“别吹牛!眼前就要用着你的本事。出了门,咱们做一个联合鱼跃前滚翻,然后站起来你就大声叫苦。你要是不行不要逞能,要是出了洋相,咱们就要上阎老五处会齐了!你倒是成不成?”

“奴已把头点得捣蒜也似……”

“废话!我看不见。你开门闸,大声一点!”

外面盯梢的王道人听见巷里有动静,就跑进来看,正遇上李靖的家门开了,里面滚出一个妖怪。那东西满脸蓝火,见风就长到一丈多高,直着腿跳过来。王道士吓得目瞪口呆,忽然妖怪发出一声尖叫:“苦!奴家苦!”老道吓得一蹦一丈多高,脑袋碰在屋檐上,当场晕了过去。

这妖精出了巷口就地打个滚,一分两半,红拂和李靖从里面钻出来拔腿就跑。李靖拿着长袍,一边跑一边撕,让红拂拿去擦脸。跑着跑着,红拂站住不跑了。“郎此计虽妙,也有见不到处。”

“什么?”

“此计五更行之则大妙,此时城门未开,吾却投哪里是好呀?”

“笨蛋!往外跑算什么好主意?你跟我来吧!”

洛阳南城有一片地方荒得很。这边的地势利于攻城,战乱的年代人家老想从这里攻进来。城防吃紧时,守城的就扒这边的房子救急,把砖头木料当滚木檑石用,结果这儿就荒了。太平了几十年,这儿荒凉如故,只剩了一大片断壁残垣,荒草有一人多高。李靖早就把这地方记在心里。他带着红拂膛进荒草,在几十年没人走过的街道上走,遇上了几只下夜班的狐狸。它们见了人就溜走了。再拐进一个院子,从后墙塌倒的缺口处跳过去,就到了一座破庙里。这庙没了半边房顶。摸着黑走进屋子,膛(同上)着地上一大堆草。李靖打个大呵欠说:“困了,现在睡觉!”

他倒在草堆上,马上就睡着了,不过总睡不踏实。他背后的草堆上蟋蟋索索,好像在闹耗子。过了一会,有一股气息来吹他的脑勺。又过了一会,红拂又来亲他的脖子,吧叽吧叽好像在吃糖葫芦。然后一只胳膊就楼上来。

李靖忽然爬起来,跑到外面去撒尿,外面天光大亮,四周正在起雾。他回来时身上裹了好多雾气。李靖瞪起眼,开口就骂:“你这贱人!要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呀?我恐怕你在想。我在大尉府受过训练,什么都懂!”

“你这淫妇!这么说你是过来人了?”

“非然也。奴只观摩过几次,是教学示范。郎,休苦了自家。若要奴时,只管拿了去。奴又不是那不晓事的!”

“呸,才说了几句人活,又变回去了。我要睡觉。”

他滚倒在草堆上就要接着睡,谁知红拂又来做小动作。他气坏了,翻身爬起来大吼一声:“你可是要找揍?”

“便打时,也强似不理不睬!”

李靖被整得无可奈何。“红拂,求求你把那古典白话文收了去。我听了直起鸡皮疙瘩!”

“郎休如此说。奴也非乐意咬文嚼字。怎奈见了郎,奴这能言会道,百伶百俐的一张樱桃小口,就如那箭穿雁嘴,钩钓鱼腮,急出鸟来也说不得一句白话,只得找些村话鸟说。奴那一颗七窍玲珑心,见了郎时也变做糊涂油蒙了心也。郎君,可怜见奴是一个女儿家,纵非大家目秀,也不曾在男人前头抛头露面。终日里只见过一个男人,却是个银样蜡枪头,算不得数的。不争却到了郎这般一个大汉面前;郎又虎背熊腰,最是性感不过,奴怎不结巴!怎不发晕!奴这心七上八下,好似在受官刑哩。郎君若是可怜奴家,早早把这清白的女孩儿身子拿去,奴就好过也,那语言障碍症也多敢是好了。”

李靖皱起眉来:“现在提心吊胆,哪有心情?等跑到安全地方再说。”

红拂长叹一声:“郎,不是奴说那泄气话,你纵有上天入地的神通也走不脱!奴见多少少年俊杰,入了太尉的眼,却无一个走了的。吾等躺在这鸟草房里,虽是藏得好,也只争一个早晚。郎不闻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依奴时先落几日快活!似这等日后捉了去,却落一个糟鼻子不吃酒,枉担其名!”

李靖梗梗脖子说:“我偏不信这个邪!你要是害怕,就回大尉府去。”

红拂哭了。“郎把奴看做何等样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奴是个有志气的!郎若信不过时,便把奴一刀杀了!”

“好好,你有志气。跑得了跑不了,走着瞧。我在这儿存了一些粮食,可没想到要两个人吃,所以得省着用。早上我去那边园里偷几个萝卜当早饭,你别嫌难吃。”

“郎的萝卜,却有荔枝的滋味!”

李靖摇摇头,就到外边去拔萝卜了。

和李靖闹翻以后,李二娘坐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胖胖上楼来问候,劝她吃了一点茶汤,她又呕了出来。她使劲掐自己的肉,把腿上、肚子上掐得伤斑点点。以前李靖不上她这儿来,她就这么整治自己。等他来了以后,让他看看这些伤,吓他一跳。正在掐得上劲,忽然想到李靖再也不会来了,就倒在床上昏了过去。胖胖给她掐人中,拔火罐,足足整了半宿。到天快亮时,李二娘终于睡了。胖女人打了一连串的哈欠,忽然想到这一天都没菜吃。她就去南城收拾园子,走时连门都没关。

李二娘只睡了一会儿就醒过来,她觉得自己脑子变得特别清楚,精神变得特别振作,性格变得特别坚强。她爬起来披上一件短衣对镜梳妆。看来看去,发现自己还是应该抹一点儿粉,因为平时喝酒太多,她脸色有点发黄。然后描眉,用少量胭脂。弄完了再一看,觉得自己蛮不错,就凭这个小模样也值得活下去。

李靖走了,她心里猫抓过一样难受。不过她没法怨恨李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卖酒的小寡妇和大尉的千金怎么比?李靖娶了大尉的千金,日后飞黄腾达不成问题,若是娶了她,日后搬到酒坊来,天天纵欲喝酒,不出二年就要得肝硬变,腹水倒像怀了六个月身子。所以她不抱怨他,好吧李靖,祝你幸福!

然后再想想自己。走了李靖,她要从别处捞回来,她要做一个人人羡慕的女人。

眼前就有一个榜样。洛阳北城有一个大院子,富丽堂皇,与皇宫比,只差在没用琉璃瓦。门前一边一个大牌坊,左边题“今世漂母”“万世师表”,右边题“女中丈夫”“不让须眉”。中央是并肩的两座门,左边大门楼上好像在办书法展览,挂了有二十多块匾,题匾的都是二品以上大员。这里是主人钱氏所居。右边没有门楼,是个灰砖砌的大月亮门,门上镶斗大的三个字“劝学馆”,这儿是主人钱氏所办。走进这劝学馆的前庭,里面石壁上刻着一篇记,作者是一名三品级的高级干部。据作者说钱氏少年丧夫无子,守节二十余年。惨淡经营先夫之产业,平买平卖,童叟无欺,终成巨富。然而钱氏家藏万贯,却粗衣淡食,资助学子,修此劝学馆,供天下贫苦士人入内读书——二十年来成就数百人,功德无量。作者感钱氏之高风亮节,于劝学馆重修之时,成此记以志其事云云。其实事实却大有出入。这钱氏却不姓钱,也不曾少年丧夫,她不折不扣是个婊子。

她是婊子也好,节妇也罢,总之是个奇女子。李二娘想,我哪一点也不比她差。我也应该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女人——我缺的就是这么一点儿狠劲儿。李靖走了,我正好狠起来。不出十年,我也要和这钱寡妇一样的发达!

这钱寡妇的身世与李二娘当前的处境也有一点儿像。二十五年前,钱寡妇是一名雏歧,从山西到洛阳华清楼客串,花名叫玉芙蓉。玉芙蓉那时生得一表人材。在上党一带颇有艳名。老鸨带着她到洛阳来,打算赚大钱。怎知这京都地面,光凭脸子漂亮、床上功夫高超硬是不成。玉芙蓉讲一口侉得不能再侉的山西话,加之五音不全,唱起小调来听的人一身一身起鸡皮疙瘩。在洛阳半年,一点也红不起来,全仗着几个山西客人捧场。她又恋上一个姓钱的小白脸儿,把别的客人统统冷落了不算,自己还倒贴,把金首饰换成了镀金的铜棍儿。老鸨发觉把她吊起来打,她还嘴硬到底。末了儿姓钱的家里发现自己的子弟不读书天天嫖妓,把他也狠揍一顿关起来。这姓钱的偷跑出来,和玉芙蓉会最后一面,两个人抱头痛哭。玉芙蓉提议,两人一起逃跑,姓钱的又不同意。又提议两人一起上吊,姓钱的又不同意。原来他要和玉芙蓉分手,那玉芙蓉只得让他走了,自己一个人继续哭。正哭到准备抹脖子的节骨眼儿上,冷不丁来了一个人,是同班中最红的姐妹。她嫌玉芙蓉哭天抢地打搅了自己睡觉,就来把她挖苦一顿,指出以下三点。第一,山药蛋(这就是她们给玉芙蓉起的诨名)与她那姘头匀属切糕的棍儿,扔掉的货。第二,如果她是要上吊,就请从速,不要半夜三更鬼哭狼嚎,不讲社会公德。第三,如果不上吊,也请她及早回山西。像她这路土货也到洛阳来卖,就叫做不知寒碜。

听了这位红极一时的名妓谈的三点意见,玉芙蓉当下摔夜壶,打马桶,发下誓言,说是不出十年,要你这婊子不及我山药蛋脚下的泥。第二天她就和老鸨搬出去另赁房子住,打发人满城贴招贴,上书:“山西山药蛋来洛持壶卖笑,不讲虚套,直来直去;昼夜服务,随叫随到;经济实惠,十八般武艺无条件奉献;童叟无欺,百分之一百无保留表演。夜资白银五钱,特殊服务另议,小费随意。熟客另有百分之五十特价优待。”这一贴她的营业额就直线上升,门前排队,一天只睡三个小时。不出三年,攒了钱赎了身,转向经营酱坊。三五年之内全城的酱坊都成了她的联号,并且打入丝绸、药材各业,发了个不能再发。这时去打听那位钱郎,才知道此人中了秀才之后就得了肺结核死掉了。这山药蛋却是不同凡响,穿了孝去拜见钱家的家长,自愿出三千两白银为嫁妆,嫁给姓钱的死人,为他守一世的节。那时钱家正穷得喝粥,听说有此美事,感激得哭都哭不出,社会上也传为美谈。殊不知那山药蛋已经养了十几个小白脸,守的什么屁节?三千两白银买个社会地位,成了士人的遗孀,地痞流氓不敢上门罗嗦。真是便宜得很。而后这女人就拿出大把的银钱资助士人读书,遇上出身高贵、家境寒微的士族子弟,她还肯出几万两白银为他们活动官职。惟一的条件是谁要得她的资助,就要拜她为干姐姐。到现在那钱寡妇年过四旬,由于保养得好,还如二十许人。她天天用驴奶洗澡,早上起来慢跑三千米,练太极气功八段锦,严格控制饮食,所以比那二十五年前叫做山药蛋时又漂亮了许多。她门下有干弟弟三百,劝学馆中鸿学巨儒无数。每年出一篇理论文章,或考证周公之礼,或评点诸子之非,阐发儒学,废黜百家。每一发表,士林竞相传抄,登时洛阳纸贵。又有那劝学馆文摘,每年三辑,劝学馆诗抄,每年五辑,端的是字字珠玑,万口传诵。那些饱学之士除著文立说,还常常开庭讲学,时不常的还要祭孔、祭孟,端的是热闹非常。钱寡妇包下全体费用,只换得那些人开讲之前说上一句:小子今日在此升座开讲,光大孔孟,荣耀斯文,全仗钱氏贤淑主妇之资助——这就够了。

钱氏在关内关外有沃野千顷,园林会馆百余处。普天之下,大小商埠市镇,全有钱记商号。她又有钱又有势——那些干弟弟个个权重一时。钱氏又有商船千艘,浮行于海洋之上;商队骆驼几千峰,行走于大漠之中。东到扶桑,西至英伦,南到爪哇,北至罗刹,到处开有分号。开着那么大的跨国公司,她倒没忘本,至今还在做那皮肉生意。在朝官员三品以上,或文有诗名,武有侠名之士,甚至绿林大盗只要年不过六旬,身体健康无口臭狐臭等,都够得上嫖她的资格,不过要提前半年预约登记,她就靠这一手拉关系。

想起这钱寡妇,李二娘暗暗叫道:“山药蛋!老娘比你差在哪里?你不过是靠身子做本钱起家,老娘却有祖传的造酒绝技。酒色财气,我比你还占一字之先。李二娘至今没发达,非不能也,是未发愤耳!老娘今天也发一个誓,不出十年,我上你门去,要你倒趿着鞋奔出来迎我!”

定下这宏伟目标,李二娘又开始考虑眼前的步骤。这第一步就是要操旧业造酒。说也稀奇,这条酒坊街原来开有十几家酒坊,现在没有一家还在造酒。像李二娘这样的,卖的是祖上的存酒,还搭着卖些村酒,别人就更加不如。全靠买进村酿劣酒,加入香料调味,然后就当老酒卖。其实这条街尽头有一眼甜水井,水质最宜酿酒,地下土质又好,简直是酿酒的宝地。这些酒坊关门,只有一个原因:这儿的风水有一点问题,男人到了这儿就活不长,不仅如此,连男孩都长不成个。阴阳先生说,这片地方阴盛阳衰,故此男人活不长。不过更可能是男人喝酒容易上瘾,酗酒过度伤及肝脏。男人都死绝之后,酒坊就到外边去请工。谁知洛阳又来了一位再道学不过的地方官,禁止寡妇雇男工,说是有伤风化。这一来酒坊只好关张,因为有好多重活女人干不来。这一重障碍对李二娘不存在,简直就是活该她发财。她有一张顶硬的王牌,就是那女工胖胖。

胖胖这人简直是一头大象,体重三百余斤,有四条壮汉的食量,十条壮汉的力量。要是不造酒,留她在家里实在不值。李二娘原先雇她就是要造酒,后来迷上了李靖,把这事搁下了。这女人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忠心耿耿,对李二娘无限热爱,无限崇拜。惟一的毛病就是有时发呆,嘴里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这个毛病也好治,只要抄起擀面杖在她后背一顿乱擂,她马上就容光焕发地奔去干活儿!

李二娘正在盘算,就听楼下一声巨响,有人推门而入。这是胖胖。听那声响,她出去时就没关门。那胖女人猛冲上楼,把整个小楼都带得摇摇晃晃。只见她披头散发,浑身是泥,嘴里大叫道:“娘子!怪事一桩!”李二娘一看自己的依靠力量竟是这么一个样子,不禁大怒,她星眼环睁,柳眉倒竖,大喝一声道:

“胖猪!你跑到哪儿去了?”

“报告娘子,我去收拾菜园!”,

“收拾菜园有什么要紧?我正有大事要办。我们要收拾酒坊,开业造酒。”

那胖胖一听,立刻欢呼雀跃:“太好了,太好了!娘子,咱们早该如此!”

这一跳不要紧,几乎把楼跺塌。李二娘大喝一声:“不准跳!我已经筹划了,我们不仅要造酒,还要大发展。要发财致富,就要纪律严明。我对你要严格要求,赏罚分明。你这贱人,今天一早就有三大过犯,还不跪下领罚?”

胖胖跪下来,笑嘻嘻地说:“娘子且说胖胖的过犯……”

“第一,你这贱人早上出去没关门!第二,在楼上又蹦又跳,险些把楼跺塌。第三,你这一身泥巴是怎么弄的?多半是和那卖柴的阿三在阴沟里快活,败坏了我的门风!”

说到门风,胖胖禁不住嗤笑一声。李二娘红了红脸说:“我们今后要造酒,一定要讲究工艺卫生!你自己说,这本帐怎么了结?”

“任凭娘子打多少。”

“姑念你是初犯,打三十下手心。你下去把板子拿上来!”

“报告娘子,不能打手,打肿了不能干活。打屁股吧!”

“这胖猪!还有点忠心。也罢,减你十下。去把大号擀面杖拿上来!”

“娘子!咱们不是要干大事业吗?要干大事就不能心慈手软。别说我是一个女工,就是您的亲爹亲娘,犯了事了也得下狠手揍,这样才能纪律严明,无往不胜。就像我,不关门,晃动楼房,不讲卫生,哪一样不该打三十五十的?你只打三十,还减去十下,这样准把我惯坏。”

“闭嘴!还用你教训我?就依你,打三十。去拿擀面杖!”

那胖女人拿了擀面杖上楼,一面走一面又喃喃自语,到了楼上把面棍递给李二娘,自己就站在那儿发呆。李二娘大喝一声:“愣着干什么?脱衣服!你做一身衣服要两丈多宽幅布,打破了谁做得起?”

“哎,哎,我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少废话!脱!”

胖胖就脱上衣,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李二娘气坏了。“你干什么?脱裙子就可以了!亮出一身膘,恶心我呀?”

胖胖却似没听见,心不在焉地把全身衣服都脱了。乖乖,真是一座肉山!忽然大叫一声:“哇!想起来了。娘子,我去收拾园子,你猜我碰上谁了?”

“你碰上鬼了。趴下!你敢犯上做乱吗?”

“不敢不敢。娘子,你别吵!你这一插嘴,我脑子都乱了,我回来时,街上的人议论纷纷,大家都在说李靖怎么怎么样。”

不提李靖犹可,一提这个名字,李二娘就似刀剜心一般难受。她怪叫一声扑过去,扭住胖胖的耳朵把她揪倒在地,用晾衣绳把她四马攒蹄捆了起来。胖胖一见李二娘动了真怒,吓得魂不附体,像杀猪一样尖叫起来。李二娘找了两只袜子塞到嘴里,拎着耳朵把她翻过身来,双手齐下,在那身肥肉上一通乱拧,直拧到自家虎口酸痛,还有余怒未消。于是又把胖胖翻过去,抡起擀面杖没点儿地乱打,直打到手都举不起来,气也喘不过来,这才放下棍子坐下喘气。喘了一会儿,她的火气消了一些,心里又明白了。

她猛然想到这么凶殴胖胖实在是没脸。被李靖甩了就不准人在家里提他的名字,这就叫掩耳盗铃。再说,就算胖胖有四指肥膘,也经不起这么打,更何况这世界上只有胖胖真正爱她,为什么要打人家?这是欺软怕硬,拿人家当出气筒。她连忙扑过去把袜子从胖胖嘴里掏出来,搂住那颗肥头痛哭起来。

“胖胖,我是坏女人,我打疼你了吗?我给你揉揉。”

这一揉不要紧,胖胖就哼起来,好像大象打呼噜一般。她乐不可支地流了眼泪。可是李二娘还以为她心中余怒未消。再看她这一身肥肉,自脖子以下,乳房、肚子、大腿到处是青紫色的斑伤,就如一身迷彩伪装服。李二娘干嚎一声:

“胖胖,我刚才发了神经病,你可不要记恨!要过意不去呆会你打我一顿,不过千万别打我脸。”

那胖胖说:“娘子哪里话!胖胖这一身肉,随娘子打,你不打我一定会学坏,不过你先松开我,我要撒尿!”

李二娘松开她,胖胖就拿了衣服下楼了。过了一会儿她在厨房里大叫:“娘子,中午吃什么?”

“随你便吧。不,你歇着。我一会就来弄!”

李二娘想下楼去做饭,可是双臂直抽筋,实在是做不动。看到胖胖如此忠心耿耿,李二娘又羞又气,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她却没看见,胖胖在厨房里又唱又跳,自言自语地唠叨着:“打出世到如今,胖胖今日快活!真真快活杀了!过几天还得想法挨这么一顿。对了,还是忘了一件事!”

她又冲上楼去,向李二娘报告说:“娘子,今早上听说李靖逃跑了,还拐走了杨府一个侍妾,叫什么红佛爷,也不知是男是女!”

李二娘沉下脸采。“这公狗!当真干得出!”

“现在城门上都加了岗,入城不禁,出城的严加检查。”

“这是瞎耽误工夫。那小子精得厉害,这会儿早出城了。”

“胖胖也是如此想,其实不对,刚才我去收拾菜园,碰上他了。这厮躲在城南破庙里。还有一件事,好叫娘子知道了欢喜,这家伙没饭吃,跑到咱们园子偷萝卜。不出十天,准把他饿得人不人鬼不鬼。娘子,多解气呀!”

李二娘沉思起来,过了好半天才说:“胖胖,去买一条大鲤鱼,二斤精牛肉,再上洛阳楼买二斤银丝卷儿。一会儿我来收拾。”

“娘子,你要给他送饭?咱们和他掰了,以后各走各的路,他要吃什么,该由那红佛爷管!”

李二娘长叹一声。“胖胖,咱们女人爱过一个人,怎么忍心看他挨饿呢?掰是掰了,这最后一顿饭我还是要管,尽了这份心,我就随他死去。这个红佛爷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搞上了男人叫他挨饿,算什么女人?胖胖,你帮我跑一趟,算我求你,成不成?”

天黑以前,李二娘去给李靖送饭。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背后跟上了一个道人,只顾往前走。走进那个破庙,屋里却是没人,不过柴草堆上有两个人睡过的痕迹。她扯开嗓子就叫:

“李靖!小兔崽子,你躲哪儿去了!”

有人在她身后说:“我没躲呀!”她回头一看,李靖正从门后走出来。她失口叫:“你这公狗,倒藏得好!”身子不由自主就往前一栽。

李靖急忙张手来接,谁知李二娘又站住了脚跟,把李靖的手“啪”一把打开说:“贱种!你放尊重一点!我和你掰了,不准你搂我!动手动脚就是调戏妇女!”

李靖把手缩回去,微笑着说:“不搂就不搂,鸡多不下蛋,女人多了瞎捣乱。我可不是贪多嚼不烂的人。你怎么找了来?”

“早上胖胖来收拾园子,看见你了!”

“这胖猪这么大的目标,我怎么没看见?”

“谁是胖猪?你小子嘴干净点儿!胖胖是我的姐们儿。她蹲在草棵里方便,你正好来了。”李靖说:“呀!我早上闻见味了!可真是,我命里要死在女人手上。你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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