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包让阚峻的好心情接连持续了好几天。外头的灯笼扎的红红火火,他的心情也跟着红红火火,罕见地没有早早起床。他躺在床上,翻着今天早上刚刚送到的报纸,一扭头就能看见少年的侧脸。

少年长大了,脸上那种细细小小的绒毛已完全消失不见,皮肤却依旧很白。缩在被窝里时,探出来的手腕也是白生生的,仍然能看见上头被吮出来的通红的痕迹。

阚峻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比了比。少年的手臂要纤细一圈。

他正拽被子的时候,外头又是一阵噼啪响。谁家的人醒了,热热闹闹地准备去坟上给祖宗烧点纸钱。

寇秋也被这声音惊醒了,打了个哈欠,从被窝里头钻出半个身子,也没往床头靠,直接靠男人身上了,眼睛半睁不睁,“阚叔?”

阚峻嗯了声,给他拽被子,怕他冻着。

“再睡会儿。”

“不睡了,”寇秋揉眼,坐在床上等着男人给他拿毛裤,“我们也得去。”

他不信这些,阚峻也不信。可无奈这是风俗,也是原身的习惯,如今怎么着也得回去坟上看看。双方父母去世的都早,阚峻那边儿剩下的一大帮子亲戚基本上都混官场,这会儿正是人情往来忙得不得了的时候,阚峻不打算带着少年往那边凑,干脆和寇秋一同回了村。

村子里也热闹,小孩儿空着兜挨家挨户地走,敲门蹭点儿糖和瓜子吃。村里的人家多少都会给点,有大方的,还会给五毛红包。

小孩不嫌弃,捂着口袋蹲在门槛上,已经心满意足。

五毛钱,够买一袋辣条了。

寇秋从村口过,注意到小卖部已经换了人在做,是个没见过的中年女人。他扫了几眼,恰巧有个村民出来,不知道脚上沾了什么,正在门槛上蹭鞋,寇秋喊:“姨。”

“哎,小五回来啦?”村民总算把鞋底蹭干净了,走过来,“也是,过年呢,我想你也得回来看看。去你爸妈坟上没?”

寇秋说没,正准备去。他说:“姨,这店......”

“就这么回事呗,”村民说,“刚开始是查家在干,后来查家的男人不是进去了吗?查恭那小子又没法考大学了,他妈看着也得了病,都没再回来。”

这两年里,寇秋偶尔也回过村,从来没看到过查恭。

“一个月前倒是回来了,”村民努嘴,“也没干别的,黑了瘦了一大圈,跟下地挖煤了一样......回来后,就把他家店给转了,转给了个外面的人。”

她愤愤地说,有点不平。

“反正都是要转,转给村里人,不是更划算?又不是谁要赖他的钱,非得千辛万苦从外头找个人转,说出来都让人笑话......”

寇秋笑了笑,没说话。

他听得出,女人这话里头就藏着私心了。当年为了高考换分一事,他们往人门上泼粪,除了是觉得这家人这事做的不地道外,也多少藏着点这个过得好的人家终于不行了的喜悦。这是人性本能,很难说究竟是对是错。

连带着今天议论查家转店这事,也很难保证绝不偏颇。寇老干部不过听听,并没怎么往心里去。

他在村子里逛了圈,邻家的孩子长大了,从刚开始时还是肉乎乎襁褓里的一小团,如今已经下地能走。他逗着孩子,走到窗边,一眼就能看见查家的房子。

那扇曾经鲜亮的红木门,如今已经被整扇拆走了。院子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人准备再回到这里居住的样子。

寇秋与阚峻在下午时去了坟前。

方家的坟都在山上,各个坟头相距不远。男人拎着白酒和食物,没买纸钱,寇秋把酒杯满上,在方父坟前头倒了一整杯,随后就在前头的青草上坐下了。

关于父母的记忆,方扬其实记不得太多。可回忆里还是有鲜亮的那部分,方父在从外面打工回来后,会给他带一点小玩具——那些能飞的老高的竹蜻蜓,还有花花绿绿、实际上一蹭作业纸就会破的橡皮,都还存在在方扬的脑海中。

他把酒泼在土壤里,很认真地和方父说话。

“爷爷身体还行,我会好好照顾他,您不用担心。”

他拢了拢湿润的土。

“至于我......您就更不用担心了。”

“您知道的。”

“我已经有了,可以与我相伴一生的人。”

阚峻就站在不远处,没抽烟,只是目光沉沉望着这边。等寇秋说完了,站起身,他就走过来,帮人拍了拍身上的土,“你先过去。”

寇秋依言往另一边走了两步。

阚峻望着那坟,忽然间膝盖一弯,在坟前跪下了。

寇秋一惊。

“阚叔!”

他还从没想过,阚峻会给什么人跪下——毕竟阚峻自己,如今就已经算是万事顺心的了,气节风骨,都像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哪里会做出这种举动?

可男人不仅跪了,甚至还磕了几个头。

寇秋讷讷:“阚叔......”

“您把扬扬交给我,”男人抬起眼,望着那墓碑,眼睛里头好像有暗色的火苗在簌簌地烧,“扬扬在我这儿,我肯定会好好护着他。我知道他年纪小,也知道您可能觉得,他是被我骗了,但——”

他顿了顿。

“我会疼他。”

“我承诺您,是一辈子。”

话语说完,阚峻又认真地磕了三个响头,地下没有垫垫子,他的额头红了一片,上头还沾了点泥土,有点儿滑稽。寇秋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眼眶又潮又热,只好踮起脚来,给他拍拍,“怎么突然跪下了?”

阚峻说:“想起来,还没和你的爸妈打过招呼。”

寇秋说:“是哦。”

他与男人沿着原先的路往回走,再给方母的坟前也摆上东西,说上几句话,这才回去,“我爸妈都很疼我的。”

阚峻看了眼走在身旁的少年,眼底含了温存。

他知道,方扬的父母都是在过年回家的车上遭遇车祸的。

两人都早早过世了。剩下一个方扬懂事的不行,一边照顾着爷爷,一边还得顾着学业,即使是这样,他的成绩也仍然很好,毫无疑问是个优秀的孩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孩子,差点就因为当时的一些手脚,再也走不上大学的这条路。

阚峻心内存着庆幸,甚至还有几分后怕。

若是当初他没有过问,那便再也没有如今的方扬了。

少年没察觉到他的情绪,一面走,一面还在好奇地伸手去拔路边的叶子。细细的一小条草叶被他拿在手里,把外头沾着土的表皮剥干净了,对着根茎吮了吮,又递给阚峻,眼睛亮晶晶:“阚叔,甜的!”

阚峻也把草叶放进了嘴里。

很甜......很甜。

满是草叶的清香。

“等到香椿长嫩叶的时候,咱们再回来,”寇秋背着手,笑眯眯,“到时候,可以拿那种大梯子和树棍去勾香椿叶,炒鸡蛋很好吃——阚叔,你吃过没?”

男人摇头,只是侧着脸,听他说。

“还有秋天的桂花,在开的最好的时候摘下来,洗干净,兑上点白糖和面粉,就放在锅上蒸,也好吃!”

“还有夏天的蝉......”

阚峻的脸色终于变了。

“蝉?”

“就是知了,”寇老干部说,“蛋白质含量可高了,下锅炸,再洒上椒盐,或者直接烤——”

阚峻的步伐骤然加快,“扬扬,下去了。”

寇秋跟在他后头哈哈大笑。

“阚叔你别走啊,不吃知了了,那蚂蚱呢?蚕蛹呢?”

阚峻的步伐迈的更大,几乎要飞起来。

事实上,他们并没吃这些。家里的锅中煮的只有汤圆和饺子,白乎乎饱鼓鼓,一个个浮在水面上,被寇秋拿着的大勺子精准地捞上来。

把两个盛满的碗和放蘸料的小碟子放在桌上,寇秋说:“叔,今天也是今年第一天,你不讲两句?”

阚峻的手已经放在了筷子上,闻言眉头蹙了蹙,准备发言。

家里真正的老大寇秋侧耳听着。

阚峻正儿八经:“今年,要发更多的红包。”

寇秋:“?”

“要更努力地戒烟。”

“??”

阚峻唇角终于流露出了点笑意,“要每天都有太阳。”

寇秋:“......”

寇秋生无可恋。

“叔,你的人生就不能再有点别的追求吗?”

男人眉梢挑了挑,望着他。

“不能。”

寇秋叹口气。

“我的人生只有一个追求,”阚峻拿着筷子,云淡风轻说,“就是你。”

系统崽子瞬间嗷了一声。

上线了上线了,爸夫的土味情话总算上线了!

寇秋也不由得心一颤。

趁着这气氛,阚峻想给他再塞个红包,可寇秋头扭得活像是拨浪鼓,“我怕你到时候下不了手!”

阚叔叔觉得自己非常能下手,并且迫不及待想下手。

他把人牢牢按着,三两下脱了外头的裤子,露出了里头一条藏蓝色的毛裤。再往里翻,还有条秋裤,大红的,特别耀眼。

阚峻:“......”

寇秋重新坐起来给自己套衣服,“叔,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阚峻:“......”

“别这表情,”寇秋说,“毛裤是你给我拿的。”

他喜滋滋觉得男人下不了手,就准备哼着歌下床。可阚叔叔像是反应过来了,大手一按,又重新把他按了回去。

寇老干部有点懵。

这大红大蓝,土成这样,也能啃?

阚峻用实际行动证明,能。

只要里头包着的是这棵嫩生生的小白菜,别说外头只是红蓝了,哪怕外头闪成霓虹灯,头发长成七彩的,那也能。

新年的第一天,地里的小白菜被浇了第一波水。浇水的人在这之前还锄了地,锄头很硬,一下一下往湿润的土里打孔。等到那孔彻底合不上了,才有新鲜的第一波水被源源不断灌进来。

阚峻蹲在地边,拿手抚摸着小白菜又嫩又青翠的叶子,“多喝点。”

喝多了才能长高高,之后才能迎接更多阳光雨露。

小白菜抖了抖,彻底瘫软成了一滩泥。

寇秋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他起来时,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汤都装在大的保温壶里,怕凉了。房间里已经安了空调,即使是这样的天气,里头也仍然暖融融,寇秋只穿着毛衣下去,先把饭热上。

男人有事先回城一趟。寇秋自己用了点饭,披上羽绒服,溜溜达达出门。

昨天是村里头拜年的时候,今天村里就明显安静了不少。年轻人大多都跟着去外村的亲戚家串门了,满地乱窜的小孩子也没了身影,寇秋一个人静静走了会儿,忽然感受到睫毛上猛地一凉。

下雪了。

这是场大雪。他撑着伞站了会儿,脚下的地已经全被染上了白,有身影从远方走过来,走着走着就是一个踉跄,一跤摔在了雪地里。

寇秋赶忙去扶。

“没事吧?”

“没事没事,”那人连声说,又朝着雪地吐了口唾沫,“什么鬼地,这么滑!”

那是平常人家喜欢倒剩水的地方,结冰速度也比别的地方快。寇秋看着那中年男人,注意到对方身上的衣服已经很旧了,连鞋子也是旧的,看起来就不禁雪。他想把人带到自己家里喝杯热水,“您......”

抬起头来,却愣了愣。

那中年男人也愣了。

他眉梢这几年染上了不少的风霜,鬓角也有了星星点点的白色。这会儿披个灰不溜秋的大棉袄,愈发显得沧桑,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是方扬?”

寇秋怔了会儿,把罩在对方头顶上的伞收了回来。

“嗯。”

他说,“刘老师。”

他与这个高中班主任,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了。上一次见面时,两人之间并不愉快。

刘老师显然也想了起来,动动嘴角,神色还有点尴尬,“方扬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啊。”

寇秋说:“是啊。”

中年男人的脚在雪地里挪动几下,问:“你现在在哪儿过呢?老师也有好长时间没见过你了。”

寇秋平静地说:“我在省城上大学。”

“哦,”刘老师说,“省城......”

他重新又垂下眼,似乎是刻意要避开大学那两个字。

寇秋却没让他避开。

“老师还记得吧?”他说,“就是当初查恭差点儿顶替了我,去的那所大学。”

中年男人目光闪躲的更加明显,“不、不记得了。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是吗?”寇秋笑了笑,“也是,对老师来说,可能只是件小事吧。”

——可对方扬来说,这是件大事。

无异于天崩地裂的一件大事。

方扬很努力。知道家里条件困难,不可能支撑的起他复读,所以就加倍地努力。他整夜整夜几乎没睡过,半夜里帮着方老爷子翻身,又让老人上了回厕所,偶尔还得自己拿针筒,学着卫生所的人教的样子给老人打针。照顾完爷爷,他也不能睡,拼命地瞪着眼脚泡在冰盆里也在做题。

大冬天的时候,他的脚也泡在里头,长的冻疮现在还留着痕迹。

多少个日日夜夜?

方扬数不清,也不想数。他闭着眼憋着劲儿往前冲,硬生生把这些难熬的日子都给熬了过去。他养猪,喂鸡,下地,照顾老人,学习,甚至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留给自己。

就是这样熬,才熬出来的成绩。

“您也是知道的,”寇秋说,“当时学校曾经让您来家访过,您亲眼看到了。”

中年男人没有说话。

他的脚不安地在雪地上蹭了又蹭,原本挺白的雪上很快就被留下了一道接着一道的泥印儿。男人脸色跟雪一样白,并没有抬头看这个昔日的学生,只粗声粗气说:“老师那时候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寇秋失笑,“您难道真相信,查恭能考出这样的成绩,而我只能考成那样?”

男人当然不信。

他带出来的学生,到底能拿到什么样的成绩,又怎么可能不清楚——更何况,他自己就在省城的培训班里待过,别说是两星期,哪怕是两年,查恭的成绩也不可能被提到那个水平。

可知道,并不代表着就有勇气去反抗,去改变。

更别说,这里头还夹杂着钱。

“老师也不容易,”半晌后,刘老师说,“我辛辛苦苦教了那么多年学,每月能拿的工资就那么一点儿......”

他没再往下说。

人生其实挺艰难的,选择很多,每一个选项都可能通往一个不归路。在当年,有人给了他这么一个选择,他走向了错误答案,选择了违背良心的那一个。

明明知道是该去上大学的学生,却对他说出了“你没考好也没什么奇怪的”这样的话,帮着那些人,一同亲手死死捂住了自己学生的嘴、眼睛和耳朵。

让他听不见,让他看不见,让他说不出来。

让他闷声吃了这个亏,让原本该走向另一条道路的人顶替了他的位置。

男人如何能不知道?他们实际上,都是在合伙欺负一个没什么背景、甚至没什么亲人,一路走来都不容易的孩子。

他只是不想去面对。

这样冷的天,可刘老师的额角却出了汗。他拿手擦着,越擦越多,最后,中年男人只能重新把手放了下来,僵硬地放在身旁。

“你现在......过的怎么样?”

寇秋说:“很好。”

雪下得很大,他的伞上这会儿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身后传来扑簌扑簌的声响,寇秋扭头看了眼,远远地便看见了件熟悉的大衣。

是男人回来后,出门来接他了。

他唇角笑意深了深,又重复了遍,“很好。”

人的眼睛不会骗人,中年男人信了。他落了满头的雪,讷讷道:“那就好。”

“我进了学生会,”寇秋平静道,“有三篇论文拿了奖,还拿了三年的国家奖学金。等接下来,我考上公务员,就能给国家奉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他的前途规划很清楚,刘老师把手抬起来,想要拍拍他的肩,可抬到一半,又重新放了回去。

“你能这样想很好,”中年男人说,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你就该是这样......”

他忽然有些说不出话了。

这颗本来该发着光的珍珠,差一点就被他和他们一同盖上了。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重新夹紧了大包,抬起了腿。他在雪地里艰难地走了两步,嘴唇蠕动着,说了什么,随即有一句话,轻飘飘地传进了寇秋的耳朵里。

“——我已经不再是老师了。”

他不能再耽误学生的人生第二次。

寇秋站在雪地里半天没动。他轻声呼出一口气,男人已经踩着雪来到了他身畔,眉头微蹙,回头看了眼已经走得稍远的刘老师,“那是谁?”

寇秋说:“高中班主任。”

阚峻的脑海中立刻把这人对上了号,眉心连在了一起。他收起自己的伞,接过少年手里的大黑伞把两人都罩上,说:“他找你,干什么?”

他知道当时少年的高中班主任在这件事里推波助澜,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声音一冷,“他和你说了话?”

寇秋勾勾他的掌心,示意他别紧张。

“没事儿,”寇老干部说,“只是说说话。”

阚峻拉着他的手,还没松。

“鞋湿没?”

寇秋穿的是雪地靴,挺厚实的,这会儿还没湿。男人低头看了眼,却二话不说亮出了自己宽厚的脊背,“上来。”

寇秋没动,“叔,地滑着呢。”

“上来,”男人不容置疑地说了第二次,“小心你再摔着。”

“......真要上?”

“嗯。”

于是少年轻轻一跃,跳上去了。他的一只手抱住男人的脖子,晃悠着双腿,另一只手打着伞。

阚峻把他往上托托,气息很稳,“在想什么?”

“我在想,”寇秋说,“要是当时成绩真被换成功了,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阚叔叔小心眼地不想听到那个人相关,冷哼一声。

寇秋就笑了,低头去亲对方头发里不小心沾染到的雪花。那雪花在他嘴唇上化开了,凉冰冰的。

男人装作不在意地走了半天,忍不住还是问:“他又联系你了?”

寇秋装傻,“谁?”

阚峻声音微冷,“扬扬。”

寇老干部笑意更深。

“没,”他抱紧男人,说,“我只是随便想想。”

我们的生命,本来是该错位的。你占据了我的轨道,而我只能通往另一个本不属于我的结局。

可是现在,到底是被扭转过来了。

三。

二。

一。

咔嚓。

你听到了吗?我的人生,它已经重新被命运交还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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