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节子 第九章

稍作休息后，大家再度出发。看样子，不要休息太久是登山的秘诀之一。

我们再度踏上木制阶梯。果然，身体己能适应，不断往上爬，这应该是肉体与大自然取得协调的一种方式。当身体往上攀爬的瞬间，一种无以言喻的快感油然而生。

汗水湿透全身，脑袋里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将身体往上抬升是很简单的一个动作，除了要配合呼吸的频率，也要将个人的意识、杂念与记忆全数净空。

抬起脚，踩在树根上，身体上移，然后将另一只脚移过来。空中仿佛有人正观看我们这群人爬上山岳，那应该是我自肉体脱离而出的意识，如今则站在一旁注视自己。

丈夫的生死、医院的诊疗收据、孩子的姓氏、休假前对下属的交待，所有的一切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在这里的只是一只叫做“本间节子”的动物，目前这只动物最大的愿望只求能爬到上面。如果神明告诉她：“我能实现你一个愿望。”她一定回答：“快带我到J杉！”

虽然肉体的痛苦达到极限，我却在这段期间内感到无比的自由。

为什么？活着是那么痛苦的事吗？

当我默默往上攀爬时，我的意识脱离肉体，思考这个问题。

我最近看过的一部科幻片里，侵略者有一段台词是：“人如果没有痛苦与不幸，便无法体认到自己活着的事实。明明能做美梦，却不以此满足，非得要让自己做恶梦才行。”

或许，这就是人的本性。

人会因接踵而来的幸福而渐渐不安。幸福不应接连不断地出现，太多的幸福让人感到恐怖。不论是谁，都有丧失幸福的心理准备，万一真的变不幸，也能以“那种幸福果然无法长久”来调适，因此许多童话的结局才都是千篇一律的“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大致上说来，我算幸福的了，而且我一直用心维护这份幸福，即使历经几场不幸与灾难，我也不想因此损及它。

我觉得心里莫名充实。

一个人离家来山里与大自然奋战。虽然觉得这种行径看似愚蠢，心里其实很充实。

我拭去汗水，咬紧牙关，继续往上爬，我们究竟要走到哪里？

当我回过神，山里开始起了薄雾。过了正午，早上还非常晴朗的天空，一下子就变天了。

海拔愈来愈高，云雾缭绕在林梢，隐没其踪，气温好像也开始下降。

云雾改变了景致，也模糊了森林的轮廓，甚至改变时间与空间的感觉，让人摸不清自己是往上爬或正往下降，就快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我想起彰彦之前提到登山者改变先后顺序的事，在这种环境下，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再一下子就到了，加油！”

彰彦的声音从我上方飘下，没多久就响起大家互相打气的声音。

那一瞬间，我吓了一跳，云雾里似乎有许多人。现在是莳生的声音？但听起来像很多声音混在一起，另一个不太像利枝子的，有点粗，很像男人的声音。

一想像我们后面有许多男人正纷纷在这条山路上往上爬，心里就觉得毛骨悚然。

我们要走向哪里？我是与谁出来旅行？

我莫名想起佛陀的那条蜘蛛丝。袍垂下一条蜘蛛丝至地狱，让无数亡灵沿此丝往上攀爬。

我的眼前好像也出现许多人，他们以天为终点，默默地往上爬。

是谁走在我前面？是则之吗？

我凝神注视雾中的背影，后来才发现那是彰彦宽大的背部。

汗水混杂雾中水珠沾附在身上，令皮肤觉得又冷又热：急促的呼吸也融入雾里，喉头深处又冷又湿；如果我全身就这样融于云雾里，该有多好？一定能不作恶梦地沉沉睡去。

突然间，彰彦整个背部倏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赶紧停下，差点撞上他的背包。

“怎么了？”我用沙哑的声音问。

“我们到了，那个就是J杉。”彰彦的声音夹杂紊乱的呼吸，侧开身体让我看个够。

J杉上方被浓雾遮盖，某种郁郁苍苍又巨大的存在感飘荡在四周。

那个被木制鹰架围起来的，一定是棵大树。

“在哪儿？我只看到鹰架。”我虚弱地回答。

“好，我们去看看吧！后面的人跟上了吗？”彰彦等我调整好呼吸，也等其他人赶上。

这时候，利枝子已经爬上来了，在她身后如护卫似的莳生也紧接着出现。

四周一片寂静。才稍微靠近这些树，便感到空气中那股异样的气氛。我们至今一直被森林的静谧包围，但这里的气氛让人觉得更加静寂。

云雾对面有许多层层堆叠的石块，石块上方有许多柴薪覆盖，看起来像一阶阶的木梯。就在这些堆叠的石块上方，有许多像白色岩壁的东西，上面有许多白色瘤状物。

当我们靠得更近，才发现这片岩壁其实是个巨大的树干，在雾里缓缓展现其庄严姿态。

我与彰彦静静眺望眼前景象，但因其枝干繁盛，树干过粗，无法一窥全貌。

被雾缭绕的巨木就耸立在我们面前。利枝子也从后方凑近，不知不觉中，我们四人同时站住巨木前，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而来。

“果然是神木。”莳生发出惊叹，“与四周树木比起来，就是与众不同。”

大家都有同感。树木表面布满岁月的烙痕与艰辛。

“看起来好恐怖，好像能看到好多张脸。”

巨木就像一张巨大的男人脸庞，也像由好几张脸并列而成：从另一个角度看来，它则如同一个被埋在土里的伟岸男子，其裸背露出线条饱满的肩胛骨与臀部。我仿佛还看见许多孩子紧抱大树的情景，江户时代的浮世绘就曾描绘聚集观看裸男的市井小民的脸部表情。

当我愈仔细观察，树的外观就幻化出更多形象，也仿佛在注视自己。

大家也一定在观看这树干里究竟隐藏了什么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