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我已全身是汗。我们似乎走了好长一段路了。

看到大家疲累不堪的模样,彰彦再度宣布暂时小歇一下。大家松了一口气,再度围坐在铁轨上。我们后面完全看不到其他游客的踪影,感觉像包下了这条山路。

“真的都没有其他人。”利枝子转头瞧了一眼。

“真是奢侈的享受。”莳生将手放在膝上,抬头。

我跟着抬头看,树叶与枝桠间的阳光看起来好像很远。

就算补充再多水分,也全都变成汗流光了,根本用不着上厕所。照这样看来,就算走一整天也不会想上厕所。

“那个孩子不知道是不是与朋友和好了?”利枝子想起昨天的事。

“啊!你是指那个少年吗?”

是那个独自走在山里,直直注视彰彦的少年。

“他应该真的是鬼吧!”彰彦打岔说。

“有什么证据?”我故意逗他。

“光是一个人走在山里就很奇怪,而且那时雨势不大,他却全身湿淋淋的。他说与大学划船社的朋友一起来应该是真的事,但他是在好几年前来的,却在Y岛的瀑布溺死,现在一定是出来找他朋友。”

“你这样讲,好像他随时都会出现。”利枝子害怕地环视周围。

的确,那少年给人有点远离尘世的感觉,最初在坡道上回头发现他时,确实有点恐怖。

“可是,如果那孩子是鬼,那我们刚才不就全撞邪了?”

我嘴里叨念。虽然害怕,但等他一走近,却又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而且他只是个孩子。如果是这种鬼,再见面也没什么不好。

我想像在人群中发现则之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某天,我的眼角瞥见则之的身影,就在行人穿越道旁一间他很喜欢的唱片行里。我看到他正在里面试听CD。我没上前叫他,反而直盯着他:但他一定专注在听CD上,不会发现我。

如果能像这样,一年见个一、两次也没什么不好。

真不可思议,我竟有这种事真的会发生的预感,不禁轻声窃笑。

“啊!真让人不愉快的笑容,你想到什么了?”眼尖的彰彦说。

“为什么想到某事而笑出来的笑容会让人不愉快?”

“你为什么想笑?”

“因为我觉得鬼不会很恐怖。如果混在一群人之中,你也不一定会发现。”

“我不这么认为。”

“是吗?如果我是幽灵,我宁愿出现在人很多的地方,而不要是一个毫无人烟的地方。这样才不容易引人侧目。”

“那大概会是在祭典或大卖场吧!”

“没错,就是这类地方。”

“然后在抢拍卖品时,发现后面居然伸出一只手!而且那只手只有手臂,没有身体!”

“或出现在家庭餐厅的自助餐吧台附近。”

“怎么都是节子,真有趣。”利枝子笑了出来,“如果是我,我会选择在我家附近出没,因为我担心我女儿。”利枝子显得神情愉快,今天的她看起来很轻松自在。

“附近的主妇和你打完招呼没多久,就会说:‘刚才那个谁不是已经死了……’搞不好还会放声尖叫。”

“这还挺好玩的。”

“彰彦的话,一定会到处串门子,而且不改急躁个性,才按下门铃,就大声嚷嚷:‘喂!门铃响了,快来开门!’然后径自飘进别人家。”

“你们还真会说,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

“搞不好等一下就会出现了。”

“你别胡说八道。”

“如果是莳生,应该不会随便跑出来吧!”我说。

“如果要出现,我想出现在高科技产品里。”笑着听大家一来一往的莳生,咧嘴笑说。

“怎么说?”

“譬如说出现在相片上,或假装成电子邮件的寄件人。”

“这太恐怖了。不行,这样太吓人了。”我觉得毛骨悚然。

“自此之后,这种灵异怪谈逐渐增加。即使科技再进步,这类鬼怪故事依旧层出不穷。”

“电脑也是鬼故事的大本营。”

“关于电子邮件也有很多鬼怪传言。”

大家的看法都差不多。

“大家对不断更新的科技充满陌生与不安,所以一定会产生类似鬼怪故事的传说。”

“就像那些沟通工具吗?譬如电话答录机、传真机、手机与电子邮件等等,而且还有很多人对电脑不熟,所以就产生了许多都市传说。”

“大家明明就对文字处理机驾轻就熟,为什么独独对电脑心怀恐惧?”

“大概是因为不知道电脑连接到什么了吧?不知道资料被送去哪里,也不知道有什么被送到自己的电脑里。”

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我不禁觉得,如果则之能偶尔寄电子邮件给我,该有多好,还有孩子们也是,只要在我过上工作与教育孩子们的瓶颈时,能寄信给我当作鼓励就好。

我确实对电脑这种高科技产物感到莫名恐惧。黑漆漆的荧幕不晓得何时会跳出什么东西。实际上,当它突然当机时,我便被迫面对一个未知的世界。如果因此闯入鬼怪的世界,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满脑子都在想着如果则之死掉的事。

我开始习惯了。

这件事会对我形成那么大的打击吗?为了不让心灵崩溃,人常常学着“习惯”。

“我觉得书信是所有恐怖中的第一名。”莳生很有感触地说。

“的确是,因为莳生的一生都被冻结在邮筒里。”我轻讽。

“信纸应该算是私人的妄想世界,其实也能说是个人世界,而且能在信纸中无限扩大。收信者无法进入寄件者的世界,顶多只能被动地接收讯息。”莳生说。

“将自己的妄想送交给别人?”

“听起来好像你曾被奇怪信件骚扰过,莳生?”

“谁都有收过一、两封奇怪或恐怖的信吧?”莳生一脸苦笑。

“譬如自己不喜欢的女孩的情书。”

“或前妻的父母寄来的信件。”

“不论哪个都让人讨厌。”

“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种人,他们会将刀片放入信封,收信者拆信时就会受伤。”

“将恶意封入信封,利用邮寄送给被害人,发动恶意攻击。”

“我还知道有人收过一只红色信封,里面是一张‘战帖’。”

“战帖?只是恶作剧吧?”

“每次要拆开内容不明的邮件,都像一次冒险。”

“你们有没有收过幸运信?”利枝子的视线在大家脸上逡巡。

“我小时候以为幸运信是邮局的阴谋,虽然有收到过,但都没再寄出去。”彰彦回答。

“这种幸运信有段时间变成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当时电台DJ还呼吁民众不要再寄幸运信到电台,因为电台已经烦不胜烦了。”

“没错,我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一开始好像是从某间寺庙寄出的。”

“你们怎么处理收到的信件?我是怎么也舍不得丢。”利枝子提出了一个好问题。

“我会全部丢掉。”莳生的回答很干脆,果然像他会做的事。

“怎么丢?当成一般垃圾处理吗?”我颇感兴趣地问。

“我都是先撕碎后再丢,最近买了碎纸机,所以就改用碎纸机了。”

莳生与碎纸机?真是绝配。

“不论什么信件都一样?”

“嗯,不这样就会愈积愈多。”莳生一派轻松地说。

“利枝子,你呢?”

“我都将信件收在不要的鞋盒里,还会照年份排好,至今累积了不少信件,但也真的很困扰。我曾下定决心要从十年前的开始丢,毕竟都陪了我十年,也够了。可是到了真正要烧的时候,我却又后悔当初的决定,老实说,我实在觉得很困扰。”

“我也有相同烦恼。彰彦呢?”

“我还住家里时,会放把火将信给烧了。”

“真不愧是住豪宅的家伙,随时都能点火。你除了点火烧信之外,没有其他正常一点的方法吗?”

“唔,这个方法不错啊!”

“那是我的习惯,在周末将我姐收到的情书全部烧掉。”

“那你有偷看过吗?”

“说什么偷看,我只是参考。”

“然后呢?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内容?”

“千篇一律,主要就是赞美对方与倾诉自己的思慕,无聊至极,偶尔会有自恃正义或真情洋溢的家伙。有一个与我姐闹别扭的家伙更好玩,他就像莳生说的那种人,信里充满他的被害妄想,还说我姐是魔女,我那时才发现原来人的想像力可以这么丰富,真是受教了。”

大家都笑了出来。

“在那些信中,我只记得一个名字。那个人的信件内容都很短。果然书信内容还是要尽量简洁,才能让人留下深刻印象。”

“内容写些什么?”

“‘你好吗?我现在正在种牵牛花。’”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你不觉得既简单又让人印象深刻吗?”

“会不会有什么特殊含意?”

“这我就不清楚了。”

“乍看之下觉得很清爽,实际上则很惹人厌,或许还有恶意的讽刺。”

这句话在我的脑海里盘桓不去。

我现在正在种牵牛花。

那应是一个不错的场景。夏日早晨,空气清新怡人。

我已经好久没提笔写信,偶尔会写几封商业书信,至于真正的私人信件几乎完全没写过。

书信就像拍立得相机,能记录当下的时间与状况。除了包装个人的妄想,同时也像时空胶囊般,保存一个人在某个时期的生活点滴。一想到这里,我就更不想丢了那些信件。反之,那些信件也代表岁月的累积,在重新拆开阅读之际,我们便被卷入时光漩涡,回到过去的那个时候。当年的自己处于什么状况?心里在想什么、做了什么事、造成什么后果等等。所以说,书信具有重现历史的能力。

闲暇之余,我最喜欢到文具店买信纸、信封,与明信片。每每随季节更迭,我就会去文具店挑选不同样式的明信片。虽然不见得真的会用到,但我从小就对这些东西十分着迷。此外,有些东西虽然用不到,譬如弥封用的封蜡、拆信刀、木制信插与纸镇之类的小东西,也都让我爱不释手。为了写信而挑选这些小道具,是我忙里偷闲的小秘诀,写信的时间,其实就是从文具店买来的。

“字体也有流行与不流行的区分。”彰彦喝了一口水。

“我记得我们那时流行圆圆的字体。”

“那种字体好像是从少女漫画、少女杂志里学来的。”

“嗯,字里行间都是圆圆的字,感觉很可爱。不论哪个时代,可爱都是少女的最高原则。”

“现在的女人的字,看来看去都差不多。”莳生说。

“嗯,看起来都细细长长的,左右不平均,或许是因为刻意强调朴素吧!现在某些杂货店或咖啡店的黑板上也是这类字体。”

“说到这个,现代女人的体型都差不多。当初圆圆字流行时,女人的身材也都略显丰满。”

“听你这么说,我想到我之前曾听说,一个人的字体可以代表那个人的身材。”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现在这些女人的字,脑海里就浮现‘有机’这个字。”彰彦说。

“这个形容词听起来怪怪的。”

“圆圆字是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

“是杂志《梦幻》出来的时候吧?”

“原来如此,反应时代潮流。”

“世代”是我出社会后初次体会到最珍贵的东西。我们的世代已属于非主流文化,不再被现今的世代认同,唯有在看电视与看漫画时,才会有被认同的真实感。

“你们班上,有没有人与自己同一天生日?”莳生抽着烟问。

“有。”彰彦回答。

“你们猜猜,在四十人一班的班级里,同一天生日的人了占多少比例?”

“这个嘛……大概是百分之八吧!”

“百分之九十。”

“什么?”

大家惊呼出声。

莳生耸耸肩,“某些特定的日子,譬如你的生日,要找到与你同一天出生的人,机率是三百六十五分之一;反过来说,两个人生日一样的情况会有三百六十五种。若限制后者的数量,要找到同一天出生的人的机率当然就会增加,很意外吧?”

“唔,有一种被骗的感觉。我们公司就有同部门的男女因为生日在同一天,天真地以为这是命运

的安排而结成连理。”

“他们一定是被骗了,这根本不是命运嘛!以三十人为单位的部门,有人同一天生日根本不足为怪。”

“可不可以告诉我,是哪些人结了婚?”

“你少幼稚了。”

彰彦让我碰了钉子,我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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