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莳生 第一章

森林步道的对面，有人向我走来。

是我认识、而且不太想见到的人。

到底是谁？

站在深夜大厅的香烟贩卖机旁，听着硬币往下掉的声音，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从这次旅行一开始，这个影像就不断浮现脑海。我走在黑暗的森林中，前方突然出现一个令我意外的人。我倒抽一口气，停下脚步，那人以冷漠的神情直盯着我，对我笑说：“最近如何？你这个没节操的家伙。”

我缓缓弯下腰，取出香烟，立刻拆掉包装，将烟衔在嘴边。这个动作至今不知道做过多少遍，已经成了一种反射动作。

为什么男人要抽烟？因为抽烟可以当作借口。离席的借口、不想说话的借口、中断话题的借口。世上所有男人都在寻找借口。

我坐在微暗大厅的沙发上点烟。

整栋饭店静悄悄地，黑暗的大厅中只有自动贩卖机的灯光还亮着。这时候，饭店里的所有客人应该都睡熟了。

偌大的大厅里只有我，照明也是维持在最低限度。

我坐在黑暗中抽烟，感觉好像在做一件特别的事。抽烟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行为，但在黑暗中抽烟，却让我觉得有些兴奋。

独自抽烟是一件很愉悦的事，脑袋清醒了，内心也舒畅不少。

彰彦此时一定抱头躺在床上痛苦不已，即使如此，我仍感到愉悦。今天这一日的来临是必然的，而且这是彰彦自己打从心底希望记起的过去。在黑暗中的他，如今应该也承认这件事，同时拼命斥责佯装不知情的自己。

我很喜欢彰彦这个朋友，却又残忍地希望见到他受伤。在这一点上，我与紫织非常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我不想与彰彦上床，她却深深渴盼能拥抱彰彦。

彰彦应该多少有察觉到，她交往过的男人虽然多得惊人，却是她对自己所抱持的扭曲情感的表露。

我伸手将烟灰抖落在烟灰缸。

彰彦是紫织最爱的人，却也是她唯一无法拥抱的人，所以她才会与彰彦以外的所有男人上床。我猜不透的是，像紫织这种背德的女人，竟然谨守乱伦的禁忌，没对彰彦下手。不过，彰彦当然也不可能接受她，因此，她心中这份禁忌的欲望有多大，所引起的反作用力也就愈大。

她夺走彰彦的所有朋友，让彰彦无法相信女人，借此成功地独占彰彦，但她仍无法完全得到彰彦，并为此而长期受折磨。即使已经拥有温柔的丈夫与可爱的孩子，她仍继续游戏人间。

我永远无法忘记彰彦结婚那晚，紫织那一脸平静的表情。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安详的她。对她来说，彰彦的结婚代表她对自己的一种解脱。而且，我也不会再与这个温柔的女人上床。当我们两人一进入饭店，彼此都意识到这将是最后一次。

一进入饭店房间，我很惊讶里面竟然是一张双人床。她讨厌与男人同床共眠，因此向来都订有两张单人床的房间。在沙发或地板上尽情放纵后，才疲惫地各自回到床上沉沉入睡——不论对象是谁，她应该都是如此。

“这是为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问，她只是扯扯嘴角笑答。

“说出来就太悲哀了。”

有人称云雨之后的睡眠叫做“小死”，但那一晚仿佛是真正的死亡。如果自一旁看来，一夜无梦的熟睡姿态，应该就与死亡没两样吧？我们两人紧紧靠在一起，一脸安心地仿佛完成经年大业，陷入可以消除疲劳的熟睡。

“保重。”

“你也是。”

第二天清晨，我们的交谈仅止于此，与往常一样一前一后地迅速离开饭店房间。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紫织，恐怕将来也不会再见面了。

在亮处看见的烟圈是有颜色的、是流动的，但在黑暗中的烟圈却深具质量与密度。虽然看不清楚，但总觉得它正托着某重物摇摇晃晃地往上飘。

幸福。

对我而言，这一瞬间是幸福的，一个人抽着烟，不用对谁说话，也不用回应任何人。现在的我，终于能承认这就是我追求的幸福。

从前的我认为这是不对的，真正的幸福应该是与所爱的人一起生活，共组家庭。

然而，当我自己拥有家庭后，心中的痛苦并未因此消失，反而不断质疑：这真的是幸福？为什么要结婚？因为每个人都这么做，而且还能在社会上拥有一定的方便性：只要拥有妻儿，便能得到他人无条件的信赖。未婚者总是受到异样眼光的关注，说是被监视也不为过——没有小孩的夫妻也是如此。然而，除了艺人之外，一旦有了妻儿，这些关心便消失不见，自然也能从他人的干涉与好奇中逃离。此外，就算是经济能力不足、人格有障碍的人，也能组织家庭，拥有妻儿。

当然，我不否定爱情的美好。女人是应该被疼惜的，她们的双眸与唇齿总是能令人感到心情愉悦，但情爱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

我记得会在小说中读到一段话：

是谁发明“心灵”与“爱情”这种东西？那家伙应该立刻被处以绞刑！

从何时开始，爱情对人类的影响力如此无远弗届？从前的人将全副心力用在糊口过活与各项建设上，而今的人们拼命宣传爱情的美好，误以为每个人都该得到爱情，没有爱的人无法生存，没有爱的人生就不美满。

五音不全的人无法成为歌手，成绩不好的人无法上大学，这点道理每个人都懂，就连进入社会后，每个人也都能明白自己有多少斤两，是否能够出人头地。然而，唯独对爱，人们永远天真地相信自己也能找到美好的爱情。

辞去工作的年轻女孩都会说：“我找到长期饭票了。”事实的确如此，结婚就是一个终身职，古人认为想填饱肚子就得工作，而结婚的意义就是劳动与生产，但现在的女人结婚不只求温饱，也想求爱情，她们叫嚣着：“没有爱的男女不能算是夫妻！只有温饱的婚姻不是爱！给我爱情！爱情不是很美好吗？请给我最美好的东西。我不要平淡如水的爱，请给我缠绵悱恻的爱情！”

每个女人都在乞求爱情，但她们可曾想过自己有得到美好爱情的资格与能力？爱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不是人生的全部，而且对男人而言，爱情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是只限于某个时间点的调味料之一。然而，最近有些男人也开始幻想爱情的来临。

爱美直到最后——不、应该说就连现在，她仍怀疑我在外面有女人。她会这么想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从没对她好好说明离婚的理由。我会离婚是因为厌恶与人共同生活，但这话一说出口，只会让人怀疑我的精神状态，令我的立场更为艰辛，既然确定离了婚便会失去一切，何苦雪上加霜，就让她继续这么认为也好。

我很满意目前的工作，赚得钱也足够吃用，在工作之外，我也不求多充实的生活，只要让我一个人就好，我什么都不需要。

或许会有人说我不负责任，不论是作为一个丈夫、一位父亲，甚至是社会的一分子。我的双亲会问我：“全部放弃也无所谓吗？”如果认真思考，怎么可能无所谓，但可惜的是，我真的完全不在意，如果我不是这种人，当初就不会选择离婚。

不知不觉地，我竟忘了自己正在旅途中、忘了自己正在远离东京的一座离岛饭店里。我吸了一口烟，慢慢让思绪回到现在。

我从没想过这样的旅行竟会成员。

与大学同学、高中同学以及昔日恋人共同出游的机会是微乎其微。

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机会？

这趟旅行远比想像中有趣。比起一个人旅行，我发现与人同行，进而思考许多事的感觉很好，尤其是与这些可以不用顾虑时间、地点与场合而说话的人共游，更是有趣，而且我知道自己是牵动不同部位的肌肉与他们畅谈，迥异于平常说些制式对话的时候。至此，我才发现，原来我身上还残存着这一个部分。

这趟旅行真有趣，或许我也能多少明白一点。

我将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静静地站起来。

明白真正的自己——这道长年未解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