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像家人般围坐在桌前。

这是我们共同生活的第二日,安心和谐的气氛将我们紧密相连。

大家心中都有相同的感叹:就算是一家人,也未必有机会连续两天都在一起。

走了一整天的山路,乌烟瘴气的细胞仿佛重获新生,在舒舒服服地泡了澡后,全身上下无不感到舒畅,思路也清晰许多。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同行的两位女性的肌肤比昨日更有光泽,当然,这也可能是化妆的功劳,而我也渐渐能理解节子对化妆的坚持,想必她这次一定花了更多时间在化妆上。

节子她们换上正式的衬衫兴薄短外套,并戴了一些珠宝饰品,虽然对象是我们,但仍可窥见她们对这顿晚餐的重视。

“啤酒?直是太棒了。”

看到端上的啤酒,我们不禁欢呼,并举杯为我们首日行程的成功干杯,欢愉的气氛借杯缘的碰撞飞散至席间。

我们皆一口喝光杯中的啤酒,并同时吐出一口气,虽然彼此相识已久,但这么有默契还是不常见。我们看着彼此讶然的表情,忍不住相视而笑。

大家立刻倒了第二杯啤酒,神情显得轻松愉快。

“这样喝虽然畅快,但如果能在大自然中干杯,一定更过瘾。”节子倒悬空杯,怅然道。

“但这里连一台自动贩卖机都没有。”

“又不是什么大型游乐区,应该没这必要。”

“应该是要避免游客乱丢垃圾吧?”

我们开始讨论起如何才能在大自然中畅饮啤酒,但考虑到我们的移动方式是开车,司机如果酒醉肇事就不妙了,而且爬山会比想像中消耗体力,一罐啤酒大概就会让疲劳倍增,注意力涣散,所以最后的结论还是回到饭店再喝个痛快。

接着我们纷纷分享彼此白天登山的感想,莳生印象最深刻的是最后看到的大海,节子是水笔仔,利枝子是最初踏入Y杉乐园的那座森林。发现今天的行程还颇受好评,着实让我放心不少,可见我的行前准备是值得的,也证明我这个导游的优秀。

“彰彦,你觉得哪里最值得回味?”利枝子问。

“我对节子说的午间连续剧印象最深刻。”

“够了,别再提了。”节子不满地说。

“不,我是真的深受感动。如果没有你那样的创意与组织力,根本无法解开任何谜题。”这是我的肺腑之言,节子看起来却不领情。算了,我们一向抬杠惯了,她会误会也没办法。

“原来你是指那两位老婆婆的故事。”利枝子恍然大悟,接着似乎若有所思。

今天晚餐选的是西式套餐,刚上桌的是海鲜类的前菜。

“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可以戳破节子的妄想?”我问。

“没什么,我哪有那么厉害。”利枝子尴尬地摇手否认。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嗯,是有一点。彰彦不是问她们两人为什么要穿同样的和服、拿相同的手提袋吗?我在意的就是这一点。”

看着在说话的同时,思绪还不停连作的利枝子,我不禁心想,她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能沉着分析、冷静思考,虽然外表很女性化,内在思维却十分男性化。她昨天会说出“节子很有女人味”,或许就代表她也有此自觉,深知聪明的女人距离幸福其实很遥远。

“如果你们看到两个女人穿着同样的和服会想到什么?”利枝子提出疑问,不等我们三人思考,就迫不及待地说,“我认为是为了让某个人能轻易地发现她。”

“她想被发现?”莳生重复道。

“没错。”利枝子点点头,“譬如与某个没见过面的人约在人多的地方,这时就会告诉对方自己手上会拿公司信封,或描述自己的穿着,好方便对方找到自己。昨天彰彦与节子不也说了,他们对彼此的穿着打扮还停留在上次聚会时的印象,没想到实际却相去甚远,最后花了许多时间才找到对方。”

“的确,如果先沟通好发型与穿着,或许会比较容易找到人。”我想到大阪的地下街,用力颔首。

“没错,这就是她们会穿相同和服的理由,想让未曾谋面的对方发现自己,再加上新干线的停车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于是穿上现在不常见的老式和服,而且还是艳紫色。”

“也就是说——”

“不是要找哪位乘客,而是要让乘客发现自己。”利枝子看向莳生说,“而且那身紫色和服或许是制服。”

“制服?”

“日式旅馆与料理店的女服务生不是多半都穿紫色和服吗?衣襟的样式或许就是制服的特色,列车上那位乘客应该很熟悉两位老婆婆的穿着。”

“原来如此。”莳生佩服地点点头。

“我虽然没有节子那么丰富的想像力,但我认为重病的应该是那位乘客,而不是月台上的两位老婆婆。我猜那位乘客与她们应该曾在同一间旅馆或料理店工作过,感情很好,那天突然决定离开东京时,想到这一去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彼此,却又抽不出时间好好道别,便决定与她们约在她们家附近的车站月台,做最后一次道别。”

我们纷纷点头。

“那么手提袋呢?”莳生问。

“关于这个,老实说,我不相信男人的眼睛。像这类黑色手提袋,只要远远看起来形状差不多,男人都说一样。和服与手提袋的搭配在早期流行过一阵子,那时的女人遇到重要场合,多半都是这种打扮,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种程度的问题就不行了,莳生,你今天的状况不太好喔!”

“明天就不一样了。”莳生耸耸肩,看起来却自在惬意。

“以上是我的想法。不过,对于这三人的关系,会不会还有其他可能性?”利枝子似乎不是很满意自己的推论。

“我知道了!那个乘客一定是料理店的老板,因为店收了,老板也要离开,所以那两位老婆婆便来送他。这两个女人一定会为老板争风吃醋过。”急性子的节子再度搬出连续剧剧情。

“我已经想不起自己多久没讲这些无聊话题了。”莳生说。

“喂!什么无聊话题?”

看到节子一脸不满,莳生立刻双掌合十,向她致歉。

“别误会,我反倒觉得很高兴,毕业之后,我几乎很少有机会能这样天马行空地聊天,每次说的都不外乎家事或工作,而且我与那些惺惺作态的家伙或优雅高尚的人也没话聊,他们只会聊最近新开了哪些店,以自身的有礼谈吐自傲,让人听了更累。话说回来,我已经很久没像这样期待聊天了。”

“原来如此。”

大概没什么人会像我们在旅行时聊这种事吧!

“我们的大脑都会优先考虑到现实面,压抑非现实的部分,并渐渐习惯这种思考模式,所以我很期待能思考一些平时想不到的事,感觉好像会变聪明。彰彦,没别的了吗?你不是将笔记本都写满了?”

不愧是节子,什么话都能接。不过那出午间连续剧实在有点夸张。

“不好意思,请给我们一瓶红酒——我们应该立刻就能喝掉一瓶了吧!”

利枝子瞄了一眼菜单,立刻叫来服务生。就某种层面而言,她也是蛮实际的。

“我确实写了很多,但都是从工作中解脱、喝点酒之后写的东西。那时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实在太了不起了,但我刚才偷偷看了一下,才发现太高估自己。”

“比方说?”

“为什么我的上司——她是女人——总是在包包里放一支鞋拔?”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如果过上得正座的宴席,结束之后,脚都会有点浮肿,鞋子就会变得很难穿,所以一些店家才会为客人准备鞋拔。”

“可是我经常与她一起参加宴席,从没看她用过。”

“会不会是用做其他用途?”

“答对了。”

“这就是答案?”

“嗯。”

“用在哪里?”

“在说出答案之前,你们先从女性的立场考虑一下,应该就懂了。”

“可以放进包包的鞋拔……所以大小应该与茶罐里的茶匙差不多,再长一点的话,大概就变‘不求人’了吧!”

“对了,我的上司是个工作严谨的人,平时的行为举止也非常优雅,从来没用过不求人之类的东西。”

“是吗?我实在无法与这种人相处。”

“你在公司也会用不求人吗?”

“会啊,那很好用,开会时还能当指挥棒。”

“我们好像活在不同的世界。”

“真可惜。”

“既然是鞋拔,是不是用来插入什么东西之间?”利枝子说。

“嘿,你真聪明。”

“很接近了吗?可是我想不透要插入什么东西中间。算了,我投降。”

“彰彦,你也是从这个方向推理吗?”莳生问。

“不是,我一直很在意这件事,后来便直接问她。她说是拿来开易开罐。”

“原来如此。”两个女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我的上司很宝贝自己的指甲,总是将指甲画得很漂亮。不过,易开罐的拉环有时不是很难拉吗?她怕伤到或折到指甲,所以都会用鞋拔来开易开罐。因工作需要,她得经常跑外务,冬天还好,夏天就常买罐装果汁解渴,所以就买了鞋拔。”

“施力不当被拉环戳进指甲缝的时候,真的会痛到想哭。”

“对了,我朋友是用指甲锉打开易开罐,她们也很宝贝自己的指甲。”

“我就说不有趣吧?一点也不浪漫。”

“不会啊!我觉得很有趣,而且很好玩。”

“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利枝子的声音突然拔高八度。

我与节子立刻对利枝子投以期待的目光,等着接下来的精彩内容,莳生只是微笑不语。

“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我住的那一区出现许多被利刃割伤脚与背部的猫咪。”

“天哪!好可怕!”

“我也这么觉得。因为一星期内就有好几只猫受伤,在当时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连警察都出动巡逻,但没多久,竟发生小朋友的手被割伤的事件。”

“太过分了。”

“受伤的是我家楼下邻居的孩子,而且歹徒的行径实在太过嚣张。那天我邻居抱孩子去逛附近的商店街,当时人很多。突然,他听到哭声,连忙放下孩子,才发现孩子的手被割伤。”

“是从后面偷袭的吧?真是太过分了。”

“一时之间,我们那一带都因为这件事而人心惶惶。我家小孩才刚上小学,所以我都严厉地警告他们,千万别单独出门。”

“然后呢?后来这件事解决了吗?”

“解决了。隔没几日,我邻居就收到一封致歉的信,整起事件终于水落石出。”

“咦?凶手寄来的?”

“是的。”

利枝子很干脆地点头,我们却都一脸义愤填膺。

“伤了人才来道歉算什么?”

“是没错,不过,事实真相与节子刚才说的午间连续剧差不多。”利枝子偏头道。

“怎么了?凶手是乌鸦不成?”

“乌鸦写信来吗?”

“是乌鸦的饲主写的?”

利枝子大笑,“要说明最主要的原因,就得牵扯到商店街附近的自动贩卖机。”

“自动贩卖机?为什么?”

“走路走到口渴时,在一旁的自动贩卖机买罐饮料边走边喝,不是很过瘾吗?节子,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处理喝完的空罐?”

“如果是我,我一定是买了饮料之后,当场喝完,然后将空罐丢到自动贩卖机旁的垃圾桶才离开。”

“这是正确的行为,但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很多人在边走边喝后,便将喝完的空罐随手放在附近住家的围墙上。”

“没错,还有人会将空罐丢在别人家的盆栽或玄关前的脚踏车车篮,我真想将这些人痛揍一顿。”

“而在那台自动贩卖机附近有一户人家,他们的围墙不怎么高,所以很多人边走边喝,喝完后就顺手将空罐放在围墙上。”

“嗯,真相好像快出来了。”

“这些空罐给屋主带来很大的困扰,只要有一个人将空罐丢在围墙上,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不论屋主再怎么收拾,空罐还是一直堆积。”

“这真的很让人生气。”

“屋主在忍无可忍之下,拿了钢琴线绑在比围墙稍高的地方,只要有人想乱放罐子,手就会碰到钢琴线。但是,没想到最先遭殃的是在围墙上散步的猫咪。”

“天啊!”

“那孩子手上的伤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我邻居误会了。他孩子的手不是在商店街被人所伤

,而是在走出商店街后,将手伸到围墙上被钢琴线割伤的。他一看到孩子的伤口,直觉认定是被人所伤,但回头又看不见任何人影,所以才会以为是之前在人群中被歹徒割伤。”

“所以写信的人就是……”

“就是那户人家的屋主。屋主得知附近有猫咪与小孩受伤的消息后,惊讶得立刻撤去围墙上的钢琴线,并送上医疗费,我邻居考量过后,决定让这事就此告一个段落。”

“这样应该是有罪的吧?”

“应该没错——啊!话题怎么转到这里了?抱歉,我只是因为罐装果汁才想起这件事。”

“别这么说,大家一起进行脑力激荡也很好玩啊!”我一个人高兴地点头。

“对了,彰彦还有一个恐怖的故事没说。”

莳生的冷静语调与说话内容吓了我一跳。

“啊!对、对,就是绣球花的事。”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可恶,我本来打算由我先提起的。

“没错,你今晚一定要交代清楚。”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怕绣球花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我感到有些犹豫。

“为什么?你为什么那么害怕绣球花?”

绣球花。那一丛茂盛的绣球花……

“在说这个故事之前,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们。”

我一脸严肃地正襟危坐,看着他们被我的举止弄得满头雾水。

我觉得我的声音听起来像别人的声音,同时还有另一个“我”正对我说话——全说出来!

“我也不太清楚,但这或许与我害怕绣球花有什么关系……这是在我高中时发生的事。”

“真久以前的故事。”

“是什么样的事件?”

大家的脸上写满兴奋与期待。一瞬间,我感到非常害怕,我即将说出不该出口的事。

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那句封印在内心的话。

“杀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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